与桦树

与桦树

0

如果有来生,就做一棵桦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1

你真的想去大保健?

晚风拂过阳台,感受不出一丝躁动的狭小空间内,桦树这样问文子。

我说,怎么,怂了?

桦树说,丫的,谁怂谁是你孙子。

我笑了。老司机同志,小弟初出茅庐不谙此道,有什么经验之谈,可否不吝赐教?

桦树也笑了。哎呀能有啥,主要就是前面玩的花样多,还有点意思。最后那啥都一样,经常去的谁还要啊,早就腻了。

我问,那姑娘怎么挑?不会上来就给我一个妈妈桑级别的吧。

放心吧,都是年轻漂亮的。到时候经理给你拉过来一排,这叫选妃。你不满意就让他换,直到你满意为止,可以了吧。

我再问,还有一点,钱的问题怎么算。我的意思是,怎样在自身满意的情况下,最大限度让姑娘们受益最大,你懂我的。

就这个?简单,要不然怎么说我是老司机嘛。进屋之前,经理会给你一张表,你什么都不用填,就说进去之后再看情况。你想要什么直接和姑娘说,临走前给她两百块钱。这钱不就直接进她口袋了吗?下楼让她给你只填个足疗,才69,多划算。

我接着问,两百块够吗?

足够了,当然你怜香惜玉想多给我也不拦你。说不定人家对你心怀感激,留下她的电话号码,你文艺青年又会扯,下次直接给你免费也说不定。

看我还不放心,桦树最后补充一句。实在不懂,不是还有我嘛,一切看我眼神行事。

妥了。


桦树叹了口气。哎,都怪我,当初就不该跟你说。眼看又要带坏一个大好青年,真的好有负罪感。

我说,就你还能有负罪感?得了吧。如果有人请我大保健,我巴不得天天都有负罪感。

桦树嘿嘿一笑,开始给朋友打电话。我这才发觉,桦树的声音,早因连续几夜的喝酒送别而变得阴沉嘶哑。看着他在电话里强装淡定,编织着不经推敲的借口,突然之间,我真的产生一种浓烈而真切的,负罪感。


明是处男身,装何老司机。


2

第一次见到桦树的时候,我和他都还是刚刚入学的新生。老乡,是桦树给我的第一个称呼。

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个用方言说话我就完全听不懂的老乡。

某天,在另一个“老乡”学长的邀请下,我和桦树,首次参观了当时还觉得很大的大学校园。

我一直自诩是个记忆超群的人,但那天的情景却忘得几乎一干二净。只有桦树当初的一句话,令我直至今日都对这个人高看一眼。可笑的是,无论我怎么去努力回想,时间地点人物都依次清晰,唯独这一句,连同着旧日时光,消失的无影无踪。

桦树,那天在三教与图书馆交汇的路口,你究竟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后来在一次酒桌上桦树才对我讲,其实来校的第一天他就把学校逛了一遍,只是为了照顾我的感情,一直就没跟我说。

这个骗子。


走在晚风吹拂的校园里,我跟桦树说,我没喝酒,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你不妨都当做醉话。你权且一听,不要当真。

回望我戴文子在这世上蹦哒的二十多年,一言以敝之,无功无过,平平淡淡。绝不后悔,却不无遗憾。其中之一,就是没有和自己认为真正牛逼的人物多多接触交往,而桦树你,绝对在此之列。

桦树极其虚伪的推脱几下,便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而我却沉默了。


大一,桦树三尺高台发演讲,文子圄于一室作文章。

大二,桦树有开不完的大小会议,文子有抄不动的新旧作业。

大三,桦树载满了所有院级校级国家级的荣誉奖项,文子走遍了所有隆礼长庆桂林路的酒吧咖啡馆。

大四,桦树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送亲友,不识天上人间,文子昼伏夜出酣睡无度会周公,不知东方既白。

就这样,桦树居于庙堂之上,文子漂在江湖之间。二人物我两忘,相安无事。

就这样,一晃一哆嗦,就过了四年。

就这样,还没来得及多吹几次牛,多喝几次酒,我们就毕业了。


意识到桦树的不耐烦,我接着往下说。

我感觉自己终究是个怯懦的人。回望大学四年,有多少想做而未做的事,到头来都成了遗憾。比如,没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没谈一场不顾一切的恋爱。所以,我想改变,从现在开始。跟着第一反应走,先行动,后思考,只是我还需要一个不顾一切的念头。然后你就真的带给我一个。今晚,我想任性一次,就这一次。

桦树听完,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开口说到,艹,你就是强行在给自己打炮开脱找借口。都是男人,你糊弄谁呢。


3

2013年的夏天,桦树心血来潮,突然想来一场铁轨旅行。从春城到魔都,两千多公里的风景,两千多公里的故事,有兴致就下来,玩累了就上车。于是他退了早就预定好的飞机,买了张只到下一站的火车票。

几经折腾,终于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我强行把桦树弄下火车,绑回了家。

白天,我带他去看规模最大的药师道场,喝风味最怪的彭城鯋汤。夜晚,他霸占了我两米乘两米的大床,我躺在大床旁的地板上。

就是在那个遥远到不真切的夜晚,桦树给我讲了很多更不真切的话。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神识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已分辨不出桦树说的故事里,有几分是吹嘘,几分是真意。但我听得出来,这两年,其实他过得并不快乐。

我说,桦树,你是个好人,心肠太软。心肠软的人都容易受伤。别想太多了,早点睡吧。

房间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对着沉默的空气,桦树最后淡淡的说,好似梦话。你知道吗,在临江路上,有上百家的洗浴中心,从路头到路尾,到晚上啊灯就全亮了。那里面的姑娘,老年轻老漂亮了。

多少钱啊多少钱啊,你丫的别装睡,说话呀。

一百二撸一管,三百块打一炮。

然后他就睡着了,然后我就睡不着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有意识地攒钱。

毕竟,两个人做全套,应该不会是个小数目。


我看了看银行卡里的余额,狠了狠心,按下一个从未有过的大数字,几乎提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取款机点钞的声音,咔嚓咔嚓,显得如此漫长。

我说,叫车,走吧。十点以后老子就要困了。


一路上,桦树都在说着不痛不痒的调侃废话,用来掩饰尴尬,好像生怕被早已看穿一切的司机听出端倪。而我又回到了往日冷面无言的状态。伊通江散发出难闻的腥臭,那味道,和射到内裤里的精液出奇的相似。


桦树,我羡慕你。你是我渴望成为却没有成为的人。

文子,如果有来生,你还会这样过吗?

当然,是会有一点点不一样啦。


如果有来生,就做一棵桦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4

站在金凯旋洗浴休闲中心的大门口,我一本正经的对桦树说出下面的话。

多年以后,我儿孙满堂。我会告诉他们,在多年以前的这个端午节之夜,有一个叫桦树的男人,比屈原让我更加怀念。

桦树听后,无比坚定的冲我点点头。然后我俩肩并肩,踏上了一条可能万劫不复的心灵救赎之路,绝不回头。

今天是端午节,端午节我和桦树来做大保健。


两位贵宾您好,本休闲中心现只营业到十一点半,请问可以吗?

十一点半,我和桦树对望一眼,情况不对。

还是桦树见过世面,只见他照常拖鞋,照常领牌,慢腾腾地起身,向写着男宾部的拱门慢慢踱去。我一切依着桦树,亦步亦趋,不敢稍有差池。

一进门,桦树就拉住了我,然后小声向柜台招呼。

你看过《权力的游戏》吗?里面有一个角色,叫提利昂·兰尼斯特,人称小恶魔。

迎面走出来一个小恶魔。

桦树对着才半人高的小恶魔说,怎么个意思啊。

小恶魔问,什么怎么个意思啊。

桦树也不含糊,直接就问,还有没有大活儿了。

好嘛,大活儿,长见识了,原来你们都这么说。

小恶魔回答的很直接,没有。

桦树和我都愣住了。

真的没有,小恶魔一脸诚恳。

那你们还有啥啊,这句话是我问的。

有绿色保健,169一位,一个半点儿,免门票。

绿色保健,老子要的不是这个颜色的啊。

然后桦树说话了,那就来两位的吧。

两位你大爷。


严打。

小恶魔对桦树说,最近风声太紧,南边那个不是都黄了吗?接着上头就有人到咱这儿来了,说是要潜伏三个月。整条街谁都不敢动,捏个脚都要开着门。


我在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眼前的景物变得迷离恍惚,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过于魔幻。

浸在仅能没腰的水池里,一汪碧蓝于顷刻间将我吞没。我在清澈透明的池底翻滚爬行,盲目无助的挥笔蹬腿,妄想能触碰到什么坚硬结实的东西作为依靠。可手足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温情脉脉的空虚。能感到它们柔韧的存在,却又如此聚散无形。一把抓去,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泻出,溜走。

灯光投在水底的光环,明晃晃的耀人眼目。

我麻木迟钝的在水底游走。一片光晕之中,突然出现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向我伸来。我本能的向它慢慢靠近,靠近,再靠近。浮出水面,我看到一张线条分明的脸庞和干净温暖的微笑。

是桦树。


5

离开怎么看都不像是浴室的浴室,我和桦树走上传说中的二楼。

咚,咚,咚,咚。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似爪牙,是魔鬼的步伐。

我看着一扇扇虚掩的房门,想象着里面曾上演过多少次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如今却显得如此落寞,如此冷清。偶尔有几个客人在里面捏脚,看到有人经过,上钟的技师也是一副惊恐的表情。

桦树还在跟带我们上楼的领班进行最后的努力。我看到一间屋里没人,跟领班说,就这间吧,我哥俩躺这等着,挺好。

那领班如释重负,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关门。

哎,不能关门,关灯总可以吧?桦树问。

你想干嘛,技师来之前就咱俩。我说。

桦树一时语塞,扭头进屋躺在床上,不再动弹。


看着电视里无聊的选秀,哦不,相亲节目。我和桦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文子,这次真对不住了。选秀看来是不可能了,但兄弟向你保证,两个里漂亮的那个你挑走,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就这样吧。你都是有对象的人了,不比我这种单身狗。明明不愿意,还能陪我过来,已经很感谢你了。

说到这,桦树别过脸去。

因为怕伤害对方,桦树一直没有和早就没感觉的女朋友说分手。就这么耗着,耗到两人都要毕业,即将各奔东西。

有一次,桦树的女朋友跨越大半个城市找他来玩,有意无意地玩到很晚回不去,非要让桦树给她开房。然后两人抱在一起睡了一夜,愣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就损桦树。人家姑娘都暗示到这种地步了,你丫一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你说,你是有毛病,还是怂?

是,我有病,我认怂,我不是男人还不行吗?

其实我明白,这不是不想或不行的问题,而是不愿和不忍的问题。

而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嘲讽桦树。

初二的时候,我把她按到在床上,文胸扣都一并解开。她的身体蜷成一团,如一只甘心受戮的羔羊。但到了最后一刻,我那该死的理智重新战胜了欲望,万般无奈,只得匆匆罢手。

从此以后,她在我心中就成了圣母玛利亚一般的存在。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推倒过一个姑娘,解开过一次文胸。

所以,我也有病,我也认怂,我也不是男人。


6

Nothing.

Nothing but only No.20.

我打开微信朋友圈,打下了这一串无人破解的神秘代码。

时间回溯到一个半小时之前。

我和桦树不是男人,但来的这位女技师,可比我俩都男人多了。

桦树只是睁眼瞥了一眼就说,你给我按吧,再喊一个过来给我旁边这位。

然后趁技师不注意,他给我做了个万般痛苦的表情。

好样的桦树,你可以不是男人,但你至少还是兄弟。自己点的钟,含着泪都要做完。

我看了看闭目假寐的桦树,打定主意,无论来的技师长相如何,我都坦然接下坚决不换。毕竟,唯佳人与兄弟不可辜负。

实在是对桦树深表感谢,我对那汉子女技师说,稍微用点力啊,没看我兄弟都睡着了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话的意思反过来讲,大体可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所以当过来的技师真的是一位妈妈桑时,我反而感到十分欣喜满足。虽然目测四十有余,但至少还算风韵犹存。

想着这荒唐无比的一夜,我笑了,而且笑得愈发大声,愈发夸张。毫不掩饰,毫无节制。

妈妈桑说,这小哥有意思,人家捏脚皱眉头,你倒好,笑地没完没了。

我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是啊,人生本就够悲催的了,不多笑笑,我怕哪天想笑都笑不出来了。哎您手别停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7

换衣间里,趁着桦树去洗淋浴,我喊过来一个店里干活的小伙。

你们家20号技师的电话号码,你知不知道。我问。

这......我们一般不留技师的私人号码。小伙看上去很为难。

话没说完,突然间他好似明白了什么。短暂的疑惑过后,他露出一种“弟弟懂你意思”的表情,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呵呵,你真的懂我的意思?

其实我哪里需要什么电话号码,想知道干嘛刚才一个多小时不自己问。打娘胎里我就患有先天性文艺病,又开始起装逼范了而已。


出了洗浴中心,桦树基本上是架着我,在临江路上疾步如飞,横穿而过,一字不说。我问他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话犯了忌讳,桦树摇摇头。

到了路边,他把我放下。对着残存的几点灯火,桦树欲言又止。

文子你看,这就是临江路。从路头到路尾,上百家的洗浴中心,只不过灯是亮得少了点。里面的姑娘,真的老年轻老漂亮了,我没有骗你。这次怪我失误,下次再来,我补偿你!

我笑了笑,还是算了吧。

我没什么信仰,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坚信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安排。今夜的冒险,说不定就是谁给我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笑我这大学四年,注定无一事可遂心如愿。

此刻的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如果这次侥幸能成,我会感到解脱吗?我会真心快乐吗?不一定吧。以我性格,也许只会更添忧伤。


回去的出租车上,我对桦树说,离开的时候,其实我想对她坦白一切。告诉她我即将毕业,告诉她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她我全部的故事。如果她能在年轻一点,我甚至想让她跟我走。

桦树说,别犯病了,有什么好说的,她又不会记得。来这种地方,谁不知道你是想什么呢。

可是我不知道呀,谁能来告诉我。

街灯阑珊,夜入膏肓。


8

领完毕业证,拍完毕业照,滚蛋正式开始进入倒计时。

收拾行囊时,工作党带不走的东西,都会以离别留念的名义,扔给像我这样充当垃圾桶的保研狗。其中,尤以桦树最甚,总计丢给我三本杂志,两盏台灯,一副象棋。实在看不下去,我拿出自己一顶珍藏多年且颇有故事的爵士礼帽作为回礼,两不相欠。结果这二货斜扣着帽子,竟把自己当成了MJ,口中高喊dan~ger~ous!然后右手猥琐地在裆间穿梭。

小马君是我所有的朋友中离校最早的。无意间,桦树看到了我给小马君写的离别信。一撇嘴,他说,想不到你还挺有心的。我心头一热,说,放心,你也有。只不过是小马君要先走我就先写了。相信我,我答应给你写就一定会写。

谁知桦树说,你别给我写,写了也别给我寄,寄了我也不会看。直接扔掉,扔到抽水马桶里,呼啦一声冲走,拉完翔一样的爽快干净。

以上两件事,直接导致我没有在他的毕业班服上签名,本就是敷衍的离别信也自然泡汤。但是,我要用我的怨念毒舌,以千字为计量单位,把他所有的黑历史写进小说昭告天下。让他在看不见我的日子里,永世不得安宁。


离开的那天,我醒了个大早。推开隔壁寝室的门,没见到桦树的身影。

桦树说,毕业要带他的女朋友去泰国旅行。也许此刻,说不定他们就盘旋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之上。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在纸醉金迷的芭提雅,桦树能不能鼓起勇气,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分手辞。

坐在即将驶去的南归列车上,总觉得还没把这个人渣的剩余价值给榨取干净,分外不爽。掏出手机,我发短信问他,为什么就这样不辞而别。

没想到桦树几乎是秒回,不过就四个字,因为我怕。

丫的,当初一起去大保健都不怕,现在你怕个香蕉芭乐啊。

车窗外,这个城市的天空漏着没完没了的阴雨,我又开始无来由的忧伤起来。


如果有来生,就做一棵桦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后记

一直以来,我都有这样一个梦想:有朝一日,能写出一篇不下流、不淫秽的情色小说。

如今,这个梦想貌似实现了。

这篇小说,绝大部分内容,是我在毕业南归的火车上,彻夜不眠,打开手机记事本,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期间倒是好几次因后盖过热或手臂发酸而被迫停下。

鼾声伴着汽笛,碾过坚硬冰冷的铁轨。

谨以此文,献于桦树和所有认识桦树的朋友,以及我匆匆逝去的大学时光。


2015.6.29夜  K518 初稿

2015.7.4 晚 空城 完稿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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