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实习,我便成为了一名伪上班族,每天要花许多的时间与精力来挤地铁。我对北京地铁是爱恨交加,恨它剥夺走我所有的空间自由,让我真正变为“在夹缝中求站立”;爱它给予我走出自我的封闭的机会,以前胸贴后背的方式与他者建立短暂的联系。作为一个职场新人,尚且还不是挤地铁老手,若是论资排辈,还轮不到我这连续挤早高峰不到一个月的初生牛犊来对帝都的地铁品头论足。然而正是新人的缘故,我才能对地铁里的境况存有新鲜感,不论是好奇或不适,喜悦或悲伤,都能比那些挤早高峰地铁的老同志们有更敏锐的感觉。
早高峰的北京地铁是一个魔幻场域,那里以有限的空间展现了人体无限的可能性。人们像是一根根弹簧,人潮汹涌时,可以在外力的压迫下挤压挤压再挤压。只要人群稍稍松散,车厢某处露出一块空白时,人们能够立刻弹开,伸展的躯体充满车厢的各个角落。早高峰地铁能够治愈失败者的绝望,他在地铁中挤几分钟,就能知道什么叫”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做不到”。当你看到车厢里已经塞满了满脸倦容的年轻上班族,从车厢中部挤至车厢门上,由内而外没有一丝空隙。你绝望地以为下一站再不会有人凭借超人的胆量和气力挤进来,没想到下一站门开后,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洪荒之力立刻向你袭来,从车门外竟神奇般地又挤进了几位赶着上班的勇士,你情不自禁地为人的无限可能性而惊叹。
早高峰地铁能缓解抑郁者的孤独,抑郁者常常独处,视自己为一座孤岛,视生命为一片荒原。如果让他们来挤地铁,便能立刻被人的生命气息所感动。人与人间打破一切隔阂,不分性别不分年龄,不分职业不分阶层,互不嫌弃地挤成一团,随着地铁的减速与加速,一起摇摆。他们有机会与人肩并肩,腿并腿地站在一起,彼此间氧气与二氧化碳共享。群体的力量溶进了他们的血液,在他们体内流淌,身边一位位无名战士虽沉默不语,却似乎在无声地鼓舞着他们: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早高峰地铁为那些对世界尚懵懂无知的孩子们展现一个壮观的景象。自然频道的动物迁徙和早高峰的地铁人流相比,实在不值一提。那些野外动物按着季节温度,以一年两三次的频率迁移,上班族们则是按着太阳升落,以一日两次的高频率进行迁移,在规模上也远胜自然频道里的野外动物群。把孩子们带至早高峰时的地铁站,是一个增长见识、拓展视野的绝佳时机,除了付趟地铁费,连参观的门票都可以省去。
在最初几次挤早高峰时,我一度以为这里便是传说中的“大同社会”。不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人人都是包裹用的饺子皮,人人也都是被包裹饺子陷。后来当我偶然间有机会抢到位置时,才发现自己过去思想之幼稚。实际上,早高峰地铁是一个看似大同的等级社会,只不过比我们现实生活中的阶层划分简单地多。社会学家把当代中国人按职业收入划分成了十个阶层,早高峰地铁却只有两个阶层:有座阶层和无座阶层。无座阶层若要在地铁社会中获得一席之地、求得生存,便必须付出挤与挨挤的体力代价。然而,他们虽然尽全力谋生存,依然要面临诸多的不确定性和飞来横祸,比如头发被夹,鞋子不翼而飞,气短胸闷,没到站却被挤下了车,或者因为没能挤出去而错过了站。他们奋力捍卫自己的活动自由,却依然难逃四肢被困的结局。总之,他们付出很多,却收获很少,最后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而地铁中的另一人群——有座阶层却是有着全然不同的境遇。他们仿佛坐在另一个安静祥和的时空之中,任凭面前的无座人群拥挤、惨叫、与命运做抗争,他们依然可以悠然自得地闭目养神、神游仙境。任你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我自巍然不动。站着的人们相互侵占领地,相互埋怨积仇,却丝毫不敢把怒气撒在那群坐着的人身上。因为他们看起来是多么尊贵而不可侵犯,多么得体且富有教养。
当然,这里的阶层尚且没有现实社会中那般固化。在现实的社会里,底层的年轻人十载寒窗苦读,呕心沥血工作,依然难以跻身上层社会,更无法在灯火辉煌的大都市里拥有自己的一盏明灯。而地铁社会里的阶层流动则要公平许多,上下阶层之间还能够随机地相互流动。如果说现实社会中的阶层晋升依靠的是努力与机遇,地铁社会里的阶层流动则几乎只靠运气。就像买彩票一样,中了,算你运气好,没中,你也不会怨天载道、灰心丧气。你无法预料到眼前坐着的这位梦游周公者,何时才会睁开他眯瞪的双眼,伸开懒腰,起身离开。也许你刚被人推到他面前不久,他就到达目的地了,也许你默默地陪伴他一路,也换不来他一次的正眼相看。
但是你知道,光是运气好也不能完全保证你夺位成功。你必须时刻留意着,一旦眼前的这个人有从梦中苏醒的迹象,就要立刻做好上前一步、向下一坐的准备。如果此时你不幸溜神,那么仅在0.01秒之内,这个难得的晋升为有座阶层的通道就会向你关闭,紧接着你就会看到另一副春风得意的面孔出现在你的眼皮底下。
北京地铁是锅东北乱炖,不论是疲惫、焦虑、迷茫、绝望,还是愉悦、满足、坚定、希望,只要是你能想到的情感配料,都能在这锅菜里找到。为了生存,上班族们不得不在固定的时间点挤进地铁中,他们虽然或坐或站在同一个车厢,虽然都在忍受拥挤的肉体折磨,他们的心情却各不相同。那个一直皱着眉头的女生可能还在思考接下来的人生道路,是选择留在资源多却幸福指数低的北京,还是选择回到安定却极少发展机遇的家乡?那个偷着发笑的男生或许是想起昨晚,暗恋许久的姑娘接受了他的表白。偶尔你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你以为那个呵欠连连的中年男人疲惫乏力、身心交瘁,实际上他的内心却是斗志满满,挚爱的妻儿在他心中燃烧起一团希望的火焰,生理上的疲惫并没有使他产生心理上的悲观忧虑。
不论地铁里的上班族有无座位,又有多少种纷杂各异的情感,有一样东西人人皆有且人人爱恋,那便是手机。站在地铁里,只要你留个心,四下张望一周,你就会发现自己极少看得清周围人的正脸,几乎只能看到他们光亮的额头,因为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低头玩手机。不少悲观的学者对低头族的出现倍感忧虑,在他们看来,一个沉溺于虚拟世界的民族是一个脱离现实的畸形民族。这种观点我是绝对无法苟同。对于上班族而言,现实就是顶着黑眼圈把自己强塞进地铁,既然如此艰难不堪,为何就不能让他们逃进手机的虚拟世界里?一个巴掌大的手机,却能够支撑起一片自由广阔的新天地,它为被挤地生无可恋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避难所。纵使身体不能动弹,只要给他们一个握住手机的空间,他们就可以凭借手机里的音乐、游戏或文字思绪飞扬。手机帮助他们超脱现实的处境,进入一个忘我的境地,以至于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丝毫的察觉。正所谓人间一小时,掌间一刻钟。所以,如果你有朋友需要长期挤早高峰地铁,就请送他一部智能手机,这是对他最佳的关爱方式。
曾经读到一则旧闻:上世纪七十年代,日本东京作为日本国内首屈一指的现代化大都市,是年轻人读书就业的首选地。这导致了东京地铁早晚高峰满负荷运行,时常有乘坐地铁的女性被挤昏过去。为解决这个问题,东京交通部门把地铁车厢划分成了两个区域,男性车厢和女性车厢。并非为了防止性骚扰,而是为了受力均匀。让女的和女的挤,男的和男的挤,大大降低了体力不济的女性被挤昏的概率。
有些人会感叹日本人解决问题的机智和创造力,我却不以为然。物理法则中,异极相吸,同极相斥;动物世界里,同性间为抢夺配偶,是天然的竞争关系。更何况无数宫廷剧教育了我们,女人间没有永远的和平共处,只有永远的争宠夺后。试想,如果每天在上下班的漫长路途中,放眼望去,整个车厢都是女性同胞,胭粉与硝烟味齐飞,这会是个多么危险的车厢!况且那些性取向男的单身妙龄少女们,又会失去多少独犯花痴的乐趣!所以,即使每天被挤得花容失色,我依然选择做一名异性车厢的坚定拥护者,将来若有好事者提议仿效东瀛,我必是打响反击战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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