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以不切之喻譬之,若以盛唐郁文之气象类民国之文坛,则鲁迅差矣老杜,作人尤为摩诘,然诗鬼之俦,独推梁遇春。至余初览其文,惊诧于其纵恣之宕笔,雀跃之精神,犹觌火于前,酽酽之下,顿兴狂澜,景从之心遂由生焉。余尝有为梁公析文阐意之志,然学业溽重,不堪构思,沉销数旬,遂适此机,感念之深,亦倍于囊时,今稍作诠释,以遂吾迩来之愿矣。
本文将以小、大两方面略微剖解梁遇春散文独到之风格,小者盖从修辞、文气、结构言;大者则涉其虚渺无端之精神矣。
梁遇春曾就读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师从英学名家叶公超,久浸英语文学之泽,故其行文,颇有西域之风。其一谓应为好引西言,为其议论佐。类其于《读书杂记》有一段论述,尤其明显:“兰姆是对现在没有热闹的趣味,------他说过“I can’t make these present time’s pleaent to me----”固然易引起文句错兀之感,但其本非拘囿于成见之人,故尤行之不休,渐成其文章一大特征。其二谓中文中亦孱西化之倾向,堪与管窥者可推《救火夫》的数节段落,引之为证:“怅惘地徘徊于人生路上的我们天天都在极激烈的麻木中过去-----”“他们热爱的精神同活泼得肉体真的得到尽量的发展----”在现代汉语中“的”字为介词,大同于西方之“of”,有定性主语之用,梁遇春文句大体偏长,皆缘其好赋性与词之故,而西语恰有此番特性,是以判然有源流之别矣。然而流虽独脉,源则非一。梁遇春生于华夏,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学功力,亦是其驰骋文苑的一大助擘,具体体现其散文神韵的构造上。诚然,类“就火夫”“宇宙”等象征喻体,是有深邃的西方文学背景的,但在一些休闲处世的小品文章中,大都现出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其著名的杂文《春朝一刻值千金》,便以日常琐事入题,通篇亦无甚波澜迭兴之处,但尤能蕴一二生活情趣及点睛之妙笔于文壑间,颇得震川之意态;及其作《春雨》,有云“倾听窗外檐前凄清的滴沥”“檐前的燕子躲在巢中,对着如丝如梦的细雨呢喃”,从细雨至骤雨,再至绵绵之雨,抒其恍惚处世之态,与之相关的不同意境由其妙手偶得,拈来其内,全文恍如无韵之词,优雅恬然,直是一种淡腴的妙境了。故此,梁遇春的文章都从西学为骨,中学为神,骀荡之间,极富文化的张力,尤能使读者为之沉迷逾晌。
梁遇春散文之所以见称于民国,泱然有长吉之誉,其上为一大要因。而尤为重要的,既其散文至有别于同侪者,乃为其文章的随意性。正如《醉中梦话》中云:“做文章是要用气力的,未免太正而不邪了,费力气如果是为了矫饰堆砌以迎合读者,那还不如随手记下的随笔日记来的真实自然。”这也代表着梁遇春的文学理论观念,即尚真性抒情,以志为文,而文章成法,自然视作一等之物(故或可将其归入“为人生派”一例),不作金科玉律观。周作人的文章自然也是率性而为的,和梁遇春自有些共通之处,然以细处着之,则稍有迥异,我们从周文中,更多体会到其醇厚的意境,此皆籍由他文章中一种内在之圆润结构所维系,因此作人之文所抒之情致,是由理性之哲思高度凝练过的,而梁遇春的散文,则诚如其好友冯至所言:“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肉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如“象罔”一般(周国平语),擅于捕捉生活中的一种转瞬即逝的,于自己内心中引发极大之欣悦与波动的意象,并将这些璀璨繁黟的意象随性铺落于文章之间,而以跳脱无定的言语作为这些意象之间的桥梁,如果说周作人的散文呈现的是一种圆熟的佳境,而梁遇春散文则多是青年人活泼奋发之朝气勃勃,兼以其于生活之中所摭之哲思,于生气之中透露出沉郁的内核。是以梁遇春虽非诗人,然其作文,实于作诗相通,皆以意识之流,动为运笔的大纲,庶几可为中国文坛意识流散文之先驱,然其奉随性为圭臬。譬如《春朝》末段云:“在副题上加之一二字,自然是指明我还要继续写这类无聊的小品文了。”闲笔之散,颇近无旨,而于《醉中梦话》更云:“这篇是随笔写去,信口开河,因此也没有甚么题目。”引用英文后,更言“句子也记不清了,大概是这样的吧。”视文章之完满无缺若无物,多少折损了一些应有的审美情趣。
前文之叙,大略集中于对文章客体特征的分析,其下则略言其主体精神。而欲论其主体精神,便不得不提及两篇在其文学创作中有提纲挈领之意义的文章,即《谈流浪汉》及《吻火》。《谈流浪汉》中的“流浪汉”精神是热情而无拘的,和西方的“骑士风”有异曲同工之妙。黑格尔在《美学》中谓其为“个别特殊内容在主体上的独立性”(《美学》第二卷:骑士风篇),属于“浪漫型艺术”的范畴,因此主体溢出于形式的,外在反映为情绪化的对客观环境的体悟和自我解剖及人性关怀,具有强烈的人文主义情调。这在上文已经略微涉及。《吻火》篇幅上远较《谈流浪汉》少,是梁遇春凭吊徐志摩骤逝所作的文章。徐、梁二人,皆擅扬性灵以文字,故情操多有相类之处,是以梁氏斯文,不特追念故人,犹为自况。世人联想到“火”之意象,首先便是“明亮、干净”;渐次是“光明纯粹”,为一种无形体无藩篱之纯然状态,可喻二者天真无垢之精神尔;其次,火虽是璀璨无匹的,然其消逝之逮,尤胜昙花,而“吻火者”更是要令自身投入这恢宏壮丽的落幕中,罔顾一切,仅追求生命之精在刹那间的绽放,“他却肯亲自吻着这团生龙活虎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朽为神奇,遍地开满了春花----”,而且正由于其善于捕捉类似“火”等极易幻灭的意象,他的灵魂自然便深浸于此番意象的美妙和短暂中,在文章纵情恣肆的表现下,深埋着理想主义情怀于现实包裹中的悲剧性因素。但无论是沉郁的隐叹,还是腾跃的热情,最终都归于精神的律动,李长吉这句“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差可以为其精神之写照。
世间评骘家凡有览于梁文者,莫不扼腕浩叹,言如斯之材,竟弗得天幸云云,实则这未必便不是幸事,因涉世未沉,梁遇春文学的灵魂方可通透莹彻,在文学史大家如云的境地下另辟蹊径,以“流浪”之姿态高亢心语,使后人歆慕于其举世难匹之鬼才。若非英年早逝,其日后若作起世故的文章来,才会是真正令人悲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