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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从桌子到床是三步，从床到桌子还是三步。
此刻，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对着桌上盛儿的像框说话。
自他那天突然从桥上跳下，经历了最初的难熬阶段后，我就时常陷入他还活着的幻想中。几乎每个夜晚，我都会坐在他的房间，轻轻地、温柔地，对着他的像框说话。
像曾经的无数次和他面对面说话那样。
我多么想把那天的事情推倒重来。那天，我没有因为自己的压力迁怒于他，没有对他发脾气、训他、骂他，而是对他说：“你别怕，妈妈相信你！你放心，妈妈永远站在你这边！”
在我的幻想中，盛儿从来都是沉默，他只会用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脸上表情平静，我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我对盛儿，可谓倾注了全部心血。
他的出生比较特殊，和有外遇的丈夫离婚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
医生说我宫寒严重，子宫后位，必须慢慢调理。我的例假一直也不正常，有时一个月来两三次，有时几个月才来一次，所以，被怀孕的小三逼宫上门、我一怒之下坚决要求离婚、丈夫借坡下驴时，我并不知道两个多月没来例假其实是因为怀孕了。
离婚的事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在老家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说丢不起那人，为此，离婚后，不准我上门。
经过一番争取，好歹留下房子和一些存款傍身，正当我还沉浸在难过伤心中时，雪上加霜，单位体检，无意中我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02
医生说，胎儿发育良好，鉴于我的身体情况，头胎最好生。
我摸着肚子想，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看样子我这辈子不会再选择婚姻，既如此，不如把孩子生下来，有个伴，日子应该不会寂寞。
人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我虽因恨离婚，却一直注意着前夫的情况，听说那个小三后来也给他生了个儿子，生气难过之余，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培养盛儿，让他比那个女人的儿子优秀一百倍！”
盛儿出生后，我视他如珠如宝，平日要求也相当严格。他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平常也没少从我的说教和眼泪中听我诉说种种不易，他很懂事、极孝顺，幼儿园到小学，几乎没让我操过心。
直到去年升入初中，情况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初中的盛儿开始进入青春期，名牌中学带来的学习和竞争压力让他总是很烦躁，加上身体的变化，中学不同小学的民主、自由，和老师及同学的日常相处，都让他的心理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一切，我却全然无知。
我或许感觉到了，但生活的压力让我无暇站在他的角度换位思考。他经常说：“妈妈，你为什么看不到我的努力？”
我总是用自己的辛苦和与别人成绩攀比来打压他，任何事情，三扯两扯我都能扯到学习成绩上。
周围的同学都是各校精英，盛儿原先的优势一去不返，加上心理躁动，成绩很不稳定，经常被老师在群里点名。
事发那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老师电话，说盛儿在学校和人打架，让我马上到学校处理。
我当时正忙一个重要项目，急着处理完回单位加班，老师和当事学生家长都很激动，因为事发后，盛儿脾气特别硬，拒不道歉，也不说明情况。对方是班上成绩前三，老师平时就比较偏心，对盛儿更加严厉。
我记得，我进办公室门时，盛儿从围着他的老师和家长肩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但我并未在意，现在回忆，他的眼神，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一根浮木。
我让他失望了。
我不但对老师和对方家长点头哈腰，满口“对不起”，还要求他也向对方道歉，对方家长更咄咄逼人，手差不多戳到我鼻子尖，那个学生站在一边看笑话，脸上表情鄙夷。
盛儿坚决不从。当着老师面，我觉得丢面子，抬手就给了他几下，他冲我吼：“我是你儿子，你问都不问事情经过！你都不相信我，谁还会相信我！”
破门而出。
03
我急急追上去，在校门口拉住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拽上车。
一路上，我压着性子给他解释，我说：“你以为妈愿意啊？你以为妈不知道你委屈？不心疼你？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要学会审时夺势，你看当时那形势，明摆着老师偏心，你不道歉就走不了，妈单位那边还有大事呢，低一次头不会怎么样的！”
我还说：“傻孩子，别哭了！这算什么事？以后你就知道了，只要你学习好，考上好大学、有出息，他们呀，也会在你面前低头的！”
盛儿一声不吭，倔强地望着窗外，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我从倒后镜里看了半晌，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再联想到他最近两次英语小测不及格、班级排名大幅度下滑，心里也来了气：
“你要分清主次！你们是学生，学习才是主要的！其他都是小事！谁要你成绩不好，老师不向着你！”
“学习！学习！你成天就知道学习！除了学习，你还知道啥？”
“我知道啥？我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我知道我为了你受了多少委屈！要不是你，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犯得着给他们低头！！”我也忍不住了。
“对对对，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您了！我就不该上这个学校！不该出生！”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句句话能把人噎死。
我气得攥着方向盘的手骨间泛白，看看倒后镜里的他，也是胸膛起伏，还了得你了，做错事你还有理了！我今儿非得让你明白明白。
我一个急刹，车子凄厉地叫了一声，停在公路中央，我开门下车，拉后门，门从里面拽得死死的，我拉了四五下拉不开。我喘粗气，手插腰，在前后门之间来回急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训斥他，不时冒出几句脏话。
把他带大，我容易吗？如果说养育孩子是一场修行，给我的这个未免难度太大了！分分钟让人崩溃！
发泄了一通，心头的怒火慢慢削减，口袋里的电话提醒我单位还有一堆事等着，经过的车辆里投来异样的眼光，我做了几个深呼吸，指着后车窗撂下最后一句话：“等我忙完这阵子再和你好好掰扯！”转身欲上车。
就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后车门开了，回头一看，盛儿的身影正冲向路边，我下意识追上去，还是没来得及。
我亲眼看着，盛儿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抬起右胳膊抹了一把脸，爬上桥头，纵身一跃……
04
盛儿走后，我在家休息了整整一个月，然后像正常人一样回单位上班。单位里有人传闲话，说我受打击太大，精神不正常。
老领导找我谈话，建议我调岗，我知道他是好心，看着他脑门上渗出的汗珠，我主动帮他解围，我说，听说可以一次性买断，领导能不能帮帮忙，让我享受那个政策。
领导惊讶地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街办在招聘居委会主任，我想试试。虽然工资低，但是离家近，盛儿成绩不稳定，我想离家近点，方便看顾他。”
领导瞪着两只眼，说不出话来。
新工作很轻松，唯一让我放不下心的是，盛儿还是那样，每天晚上我和他说话，他都只静静听着，从不开口。
外人看我，除少了些笑容不像以前健谈，其他一切正常，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那天开始，我的记忆时常发生错乱。
记忆它常常把我拉回到那一天。
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天，和实际发生的截然相反，我没有做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没有批评盛儿，没有对他有任何指责，从头至尾，我始终站在他身边，相信他，支持他，为他争取公平，不让他受一点别人的轻视和委屈。
走出校门时，盛儿两眼发光地看着我，他说：“妈妈，你真厉害！”
05
事件发生之后，无数个深夜，我睡不着觉，打开网页看读者评论。我的心里既难过、又欣慰。
难过的是每看一次这些，我心上插着的那把刀就好像狠狠绞了几圈；欣慰的是，事情过去这么久，难得有人还记着他。
事件刚发生时，舆论哗然，扑天盖地都是讽刺、辱骂和诅咒。
讽刺那个孩子，说他抗挫折力太差，死了也好，活下来也抵抗不了以后生活的巨大压力；辱骂那个母亲，就是我，说你把孩子逼死了，是不是开心了？满意了？又哭天抢地做给谁看？诅咒我：你当时应该一块跳下去！
只有两只手数得过来的几条评论让人觉得温暖。有个人说：事情已经发生，大家放过这对母子吧！不要责怪孩子，也不要责怪母亲。你们不是当事人，无法体会他们的真实感受。
我痛哭失声。
我的亲亲儿子，盛儿，因为和同学发生冲突，老师把我叫到学校。他期盼我会相信他，为他撑腰，但实际我没有。
我不但没有为他撑腰，还只想着自己的工作，急着回去加班，为息事宁人，对他强逼硬迫，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对他抱怨、指责。
魔鬼控制了我的嘴，怨愤攻占了我的大脑。我亲口，句句如刀，把视如生命的儿子逼得从桥上坠落。
我该相信他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一句诗一句词，精心养育出的优秀的儿子啊，我怎么就为一点点小事，不信他，活生生把他逼上了绝路啊！
他从桥上跳下去时，衣角滑过我手指的感觉，将是我此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是怀着多么美好的希冀和憧憬来到我身边，而我，亲手毁了他。
我一次次翻看网友传到网上的视频，每看一眼，心痛如绞；网上的文章和评论，开始还会让我觉得痛，有眼泪流出来，慢慢地，我感觉自己麻木了，失去了痛觉。
我还活着，却徒有一个躯壳，如行尸走肉。
06
有亲人、朋友来安慰，我总觉着自己瞬间看透了他们那些话背后的真正含义，我替他们问自己：
你怎么不去死！
你看，你犟吧，不听人劝，得报应了吧！
孩子何其无辜！
孩子都走了，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
我麻木地接受所有人的真心或者假意，我的全部身心只被一件事完全覆盖——疯狂的想念。
我在幻想里一次次回到事发那一天，我一次次修正我的错误，完美我的举动，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没有办法，我控制得住自己的手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有人说，生命必须有裂缝，那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会让伤口愈合。我的心烂了一个大洞，阳光从这头照进来，又从那头出去，打个对穿，什么也愈合不了。
上街时，偶尔有人认出我，他们拿着手机对我指指点点，我读出他们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看，就是这个女人，逼得儿子跳桥！她竟然还活着？！
我必须活着！
为什么明知视频和文章伤人我还一看再看，因为，只有看到它们，我才会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罪，和悔！这是我对自己的凌迟。
做梦也是一种惩罚。我几乎每晚都梦到他。在梦里，他只看只听不说话，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多希望真有月光宝盒、时光隧道，那样时间就能倒流，我可以回到那一天，修正错误。我会是他心中最好的妈妈。
我多希望听他再说一句：“妈妈，你真厉害！”
世上的父母啊，如果有一双先知的眼睛就好了。那样，我们就能提前预见错误，在发生和孩子有关的任何事时，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我们不会只强调成绩，而是最关心他的健康，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我们会在别人都质疑他时，坚定地始终如一地站在他身旁；他失败时，我们支持他鼓励他；他成功时，我们是第一个为他欢呼鼓掌的人。
无论他成王成侯、为宰为相、或只是平凡普通的过完一生，我们都是他一想起，嘴角就不由自主露出微笑的那个人。
这才是对的。
我现在仍然活着，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坚持多久。
我只是简单地想，如果我活着，就是在世人面前立了一个活靶子，他们看到我，就会警醒自己：看，这就是那个把孩子逼死的女人！我（们）不能重蹈她的覆辙！
无论前面有多少讽刺、责骂、诅咒、惩罚等着我，都是我罪得其所。
让那些来得更猛烈些吧，只要有人记得他就好。
我会努力活久一点，因为只有活着，我才可以继续想念他。
疯狂的、想念。无时、无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