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沈从文
你说你夜听风雨,月下长眠,而我却长歌九里,带着惆怅和幽怨。
南城旧巷里有座“四月长安”,这“四月长安”自然不是唐时的长安,而是一个喜欢雕塑的男孩子所雕塑的姑娘。而这长安之所以被唤作四月,只原他梦里初见。
齐莨师从章门弟子安氏,主修哲学,后得庚款在美留学。民国三年时修得博士学位,后又改赴英国留学,民国八年回国,任X校教授。故事便是发生在这一年,即西历1919年。
齐莨恰是四月廿一踏进的家门,坐在堂屋主座的父亲看见自家儿子一身西式洋服,再加之其错过了自己七十大寿,自是怒不可遏,当即提棍便要打,幸而被母亲拦住。
齐莨向着父亲微一欠身以示恭敬,尔后严肃言之:“爹,我要休约。”
啪!
父亲闻之便一拍桌子,“你个逆子,我托人叫你去西洋学习,你倒好,竟给我学来了个西洋的衣服!我尚未骂你,你竟一开口便要休约!”说着便起身执杖要打,两串鼻胡当也纵势挺直。
齐莨闪身退过门槛,说道:“爹,西方主张自由恋爱,您强加在我身上的这婚约,我不喜欢!”
齐莨之父乃是前清举人,对衣束婚姻自有他的观念。
“那你叫我如何见我亡去的老友?!如何去见埋在地下的老祖宗!”
“那便是你自己的事了!”说罢,齐莨便甩袖转身而去,独留震怒的老爷。
四月南城别一番滋味,沿街海棠遍地是香,而此时的齐莨却没有丝毫赏景之情。
“叫我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小脚女人,凭什么?!”
齐莨心中自是怨气难平。他受过先进的西方教育,思想当也受到西方自由思想的影响,认为婚姻乃是自作主张的事,绝不能受他人一丝一毫的左右,故才有先前那幕。
现今东洋小人扰我民土,竟还无理地提出二十一条,而父亲竟不丝毫愤怒,到底是个不知就里的前清遗民。
也不知陈先生所规划的事可有着落了?
齐莨随意寻了个阴凉处,便独自坐了下去,心中烦音四撞,好不热闹。
“君知君见君顾盼,长安笙里思缘生。”
从远及近的歌声震散了齐莨内心里的烦乱,他举目寻声过去,但见一清装秀丽的姑娘挎包而来。
女孩儿及近,面若春松,“先生您好,顾某人唤作长安。”而这声音却似轻声鸟鸣,甚是酥心。
齐莨忙乱起身作揖,“鄙人姓齐名莨。”
“先生可是将出任X校教授一职的某位?”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
长安笑言,“君知君见君顾盼,长安笙里思缘生。”随后她竟伸手将齐莨因长坐而不整的衣袖捋直,便不告而别。
齐莨醒来时天已西去,而脑袋却沉闷烦躁的紧,周遭一切事物在他的感知里都像是被蒙了块儿能窒人气息的纱布。
他摇晃着起身,而不自觉回忆起了先前那幕——原只是个梦罢。
而梦里的身影和面目,甚至是声音,却那样清晰而深刻,更让他忘不却的,是那句“君知君见君顾盼,长安笙里思缘生。”
梦怎的这样清晰?
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又拍掉屁股上沾的泥,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衣袖处,摸之尚可,便提步向家走去,归途中不自已地思考起同父亲相言的对策,而每到关键时分,却总有那句长安姑娘的话蹦出来,扰乱他的心绪。
这就是爱么?
齐莨抬眸,将目光放向西沉的太阳。
我竟然爱上了个梦里的姑娘。
齐莨回家时自是被一顿臭骂,他也懒得在做什么计较,索性在父亲骂时闭眼小憩,暗暗琢磨那句“君知君见君顾盼,长安笙里思缘生”的意味,而在幻与实之间,他好像听见了父亲在说什么都是因为你,今天那谁死了,什么灾星之类的,而又在恍惚间沉睡过去。
齐莨是被父亲打醒的,说要给他未婚妻送行,他本不愿意,但念在婚约一事上,便只好默许了父亲的生拉硬扯。
“终于自由了。”出门时他暗自感叹了番,“真是天降鸿运。”
齐莨望着端正躺在棺材中的单薄身子,心下当即掀起了滔天巨浪。
清秀的面,英气的眉,甚至是嘴都与他梦里的长安无二。
在齐莨呆住的当儿,门外闯进来了个嚎哭妇人,一下便扑在了死者的棺木上。
“长安嘞,你这样个年轻娃子怎这早走,你让做娘的怎不心痛嘞!”闻之齐莨,心若雷击。
他忽然记起自己不曾问过自己未婚妻的名字。
齐莨僵直着身子,偏头望向父亲,“长安是何时死去的?”
“今天早晨。”
四月静好,风清云散,沿街海棠依旧盛怒,而齐莨依然没心思去察之丝毫。
从顾家出来后的齐莨,遭受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失恋,而他本可以牢牢把握住,却以一厘之地,成之天堑。
现如今,已是追悔莫及。
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凭着记忆里的模样,雕塑了长安一像,放在自家大院里头,而在雕塑刚成的第三天,一位着红纱喜衣的姑娘闯进了他家里。
是时候娶我了吧?
女人刚进门,便对着正在伏案批改学生作业的齐莨说道。
窗外霎时响起了鞭炮声,自那夜送行一事后再也没理过他的父亲竟也面带微笑的推门而入。
“儿子,她便是长安,你放于庭中的“四月长安”。”
那日齐莨父亲无法,觉得愧对长安已故父亲的亡魂,又觉有愧于列祖列宗定下的祖训。正在痛苦之中,一位他在朝廷结识的旧友忽而拜访,他便与之相诉烦恼。
旧友闻言笑语,“如今出国洋的学生总喜自由恋爱,倒不如合演一戏,叫她长安一死,伴作游魂,给你那小儿唱只无莫须有的歌。”
“然后悄然将之迷昏,再叫他参加长安的葬事。再者这长安小女是X校的学生,自身也长得出落大方,我不信你那小儿不动心。在你那小儿痛定思痛之后,便突然来个急转,这婚事当是水到渠成。”
齐莨父亲当即抚胡大笑,曰,“妙,甚妙。”
齐莨坐在婚床上,握住长安水嫩的小手笑语,“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
“真可是个将我唬的一惊一乍的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