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末秋初的小狐狸
《壹》
时值三月,留山一片花海,满山桃花盛开,连空气中都充盈着淡淡的花香。丛林掩映的弯曲小道上,蔡琰一袭红衣,缓步向山下走去。
留山四面环水,周围的山峰此起彼伏,虽不够高耸入云,但也是群山连绵,将世俗喧嚣都隔了去。父亲蔡邕当年亲自挑选,在留山建了处住所,在此吟吟诗习习字,将朝堂之事抛到脑后。
此次蔡琰随行,跟父亲来了留山,本想放松几日,不料被父亲拖去练字。她知道父亲的那手好字是无人能比的,而父亲又对她恨铁不成钢,文学艺术蔡琰不居人下,可书法却没能修得蔡邕的半点风骨。蔡琰看着满墙的题字,发了愁。
可谁也没料到,蔡琰在蔡邕的注目下刚研好了墨,便有人急急忙忙闯进来。那人跟蔡邕低语了几句,蔡琰就看着父亲脸色大变,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蔡邕挥了挥手,示意那人出去,自己也站了起来,令蔡琰先写几副字,午后自己回府。
蔡琰从小就常来留山,对这里非常熟悉,父亲对她很是放心。山下蔡邕雇好的船夫早就候在那里了,见蔡琰下了山,便将她迎上了船。
小船推开水波缓缓前行,四周的美景映入蔡琰的眼中,平添了几份光亮,她从怀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笛子,在船夫的应允下吹响了这枚柯亭笛。
这笛大有来头,是父亲拆柯亭第十六根竹所制,其音色优美,无与伦比。自小蔡琰就妙解音律,父亲便将他的心爱之物送给了她。
在船快靠岸时,蔡琰停了笛声,站起身来准备上岸。瞧着远处有个男子匆匆朝水边跑来,她也未在意,谁料他竟朝她的方向奔来,丝毫不管这船还未靠岸,趟着水翻上了船。
他动作迅速,蔡琰还站在那里,来不及躲避就被他撞到,她慌忙之中抓住了船沿才免于坠水,可手中的柯笛还是砸进了水中。
他着急地冲船夫喊到:“快走,我会付予船费,现在赶快走,我赶时间。”然后就俯身去扶跌在地上的蔡琰。
蔡琰被他扶起来,站定后一把抓住了那男子刚要抽离的手腕,说:“公子,无论你有何事,能否先下水将我的笛子捞起,此事皆因你而起,有劳了。”
那男子没有用力挣脱,转头看了看岸上,倾了倾身,道:“姑娘若是不嫌弃,日后我再赔你,今日实在是抱歉,我需要立即离开。”
蔡琰对上了他的双目,湛然清明,夹杂着一丝慌乱,他一身淡青色锦袍,声音轻轻的,看样子是个文弱的书生。
可那笛对蔡琰的意义非同小可,她抓住他的力度又重了些,另一只手指了指水面,豪不客气地说:“本就是我先雇的船,还未送我上岸呢,若是寻不回来,你今日也别想离开了。”
他没有回答,任由蔡琰抓着他的手腕,眉眼中的焦急越发地明显,他转头看上岸边,问船夫:“可以走吗?我真的很急很急。”
船夫无奈的举了举手中的桨,说:“确实是那位姑娘先雇的我,这应该先送她上岸不是?”
他看了看水面,刚想挣开蔡琰的手,岸上突然传来一声:“小少爷在那里——”接着四五个中年男子从岸边冲来,一并趟水向船靠近。
听为首的那中年男子向蔡琰陪罪,她也明白了几分,卫家小少爷不满家中安排逃了出来,不过没成功,还是被抓住了。
卫公子弯腰拧了拧身上的衣服,吩咐他们下水捞笛子,被蔡琰拦了下来。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只见她冲他笑了笑,不过这笑丝毫没有温度,那句“我要你捡”至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贰》
卫仲道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竟然栽在了蔡琰手中。
父母世代经商,偏偏到了他这时,硬是要习四书五经,对做生意特反感。父亲多次劝说,他感到厌烦,想偷跑出来远走高飞,却不料在溜出府时被管家发现,一路追自己到了河边。
无意中撞掉了那位红衣姑娘的笛子,她竟要他亲自下水去捞,看她不依不挠的样子,这下水是非他不可了。
他卫家怎么说也是河东世家,在那里有着很高的声望,卫家小公子替人下水捞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放肆。他浑身湿透,从水里爬上来时,看着手中的笛子才明白为何那红衣女子敢如此使唤他。
能拥有当朝有名的柯亭笛,不用说那肯定是尚书蔡邕之女蔡文姬了。他早闻蔡文姬既博学能文,又善诗赋,兼长辩才与音律,是难得的才女,今日终得一见,好像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呢!
有时候缘分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东西,自从那日他遇见她起,那个红衣女子的影子就从未在他脑海里消散过。
他特意打听了蔡琰的喜好,想创造机会与她偶遇,二位才人怎么也是要切磋切磋,却不料蔡琰一直未出府,他也未能见的到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他即将要放弃的时候,他遇到了她。
那日卫仲道和挚友在酒楼吃饭,谁知本是晴空万里的日子突然之间下了大雨,街上人匆匆找地方避雨,酒楼的门前也堆集了不少人。
卫仲道原是背对着正门的,对门口的人置若罔闻。旁边的挚友捣了捣他的胳膊,向门口一指,小声地凑到他面前问他那姑娘好不好看。他一回头,发现了人群中的蔡琰。
蔡琰不同于初见的一袭红衣,她着了一身深兰色织锦的长裙,虽是普普通通,卫仲道还是在人群中一眼找出了她。
他起身拍了拍挚友的肩膀,向蔡琰走去。他冲蔡琰笑了笑,正正经经地行了礼。她看着他的眼神有一点惊讶,但很快转为镇定,回了礼,淡淡地吐出一句:“卫公子好久不见啊。”
蔡琰一身兰色衣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发间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优雅。
她还记得他!
一时之间卫仲道不知如何回应,看着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失了神,半响才回过神来,邀她进去。
蔡琰落落大方,应他的邀请入了座,随行的侍女候在一旁,为她照看物品。
卫仲道示意店小二来为蔡琰加菜,同在一桌虽于礼无碍,但饭菜都是他们吃过的,这便有些许不妥之处。蔡琰曾跟父亲来过这里,对这家的饭菜还是很熟悉的,就要了三碗招牌的面,这面在京城可是独一无二的,卫仲道两人也未吃过,不由得有些好奇。
热腾腾地面被端了上来,坐在蔡琰一旁的卫仲道刚要拿起碗筷就被她制止了。她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对他说:“卫公子是不知道这家面的传统吃法吧?这面是长寿面,不可咬断的,否则是大不吉。”
卫仲道有些吃惊,看了看挚友,挚友也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说过。看着蔡琰认真的表情,他半信半疑地将面送入嘴中。那面本就烫,还不能咬断,他只能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嘴里送,两颊塞地鼓鼓的,很是可爱。
蔡琰搅了搅面前热气腾腾的面,看着卫仲道的狼狈模样,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他顿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口将牵扯的面咬断,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开心地像个孩子的女子。他被她耍了,却丝毫不恼,眼前这个一笑令姹紫万千一并失色的女子,他是越发地喜欢了啊!
《叁》
有时感情真的很简单,他沉溺于她单纯爽朗的笑,她仍记初遇他时的一眼澄澈。
卫家是河东的名门望族,自然可以与蔡家门当户对,就在一切将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卫仲道突然提出了放弃。
蔡琰听到后很震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做此决定,父亲派人前途打探,才明白原是卫仲道生了病。
小公子本就身子弱,偶然得了肺病,便一发不可收拾。这病,一旦感染上了就不好根治,只能日日靠药维持着,他不想连累蔡琰,只能选择放弃。
可是他无法放下她,他有一个自私的想法,他要娶她,哪怕不能厮守一生,他也想要她。
趁卫仲道近几日病情稍缓,他偷偷地溜出了府,将蔡琰约了出来。蔡琰在府门前看到卫仲道的那一刻,心中泛起一阵伤感。他因着病面色苍白,风吹动他的衣襟,显地消瘦了许多。
两人相顾无言。他想要娶她,可是当他看到她的那一刻,突然就动摇了。或许放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她不应该跟着他去承受那些本不该她承受的苦,她值得更好人去疼爱她。
卫仲道自嘲地笑了笑,掩去眼底的哀愁,给了蔡琰一个灿烂的笑容,道:“文姬,好好保重,此生遇你,不悔。”
他故作潇洒地甩袖离去,全然不觉眼角的泪水失了温度。身后的蔡琰叫住了他,半晌吐出一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碧芙楼,名字虽起得风雅,却是四方城内一座有名的大赌坊,赌客皆是富家子,一掷千金,输赢俱以千金起,场中数玩儿双陆的桌子前围人最多,蔡琰缓走两步亦围到桌前,卫仲道随后。
卫仲道不明白蔡琰的意思,他虽是富家子弟,却对赌博并不擅长,他自是知道这东西像毒药不能碰,可为了她,他愿意赌一把。
旁边的小二殷勤地为卫仲道讲解了一番,他默默掏出了祖上传下来的玉佩,交由小二去换金株。此次出门他未带够现金,而这枚玉佩,正是当年御赐之物,价值连城。
此物一出,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碧芙楼已闹成一片,面对这建楼以来最豪的一场豪赌,大家都不想错失围观机遇。双陆棋局连同对棋的卫仲道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碧芙楼彻底乱成一团。
店小二为他呈上了相应的金株,可蔡琰却不见了。
她,还是走了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告别吗?
卫仲道沉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间,瞬间化作雪白齑粉,顺着手指缓缓滑落,良久,站起身来,神色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仿佛今日从头到尾只他一人,心血来潮来到这个地方,心血来潮赌了局棋。他赢了,可是他丝毫不在乎,门外一派繁华街景,他站在台阶上呆愣许久,背影孤单,却像从来就这样孤单,他第一次觉得人间没了牵挂。
背后蓦然响起女子柔柔的笑声:“怎么了,赌赢了钱还不高兴啊?”
卫仲道身子一僵,半天没反应。蔡琰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既然赢了,那就回府商量日子吧。”
他突然感觉到今日的阳光如此耀眼,刺地他想流泪。
《肆》
为了方便卫仲道养病,大婚后蔡琰带他去了留山养病。二人日日吟诗赋词,赏花奏笛,日子倒是也过得自在。
多少次黄昏,蔡琰看着天边的夕阳出神,卫仲道就在她身旁落笔勾出一抹霞光。原本挂满父亲书法的地方,渐渐被卫仲道所爱的经史载满。等到余光散尽,蔡琰便为他点一盏灯,为他吹响手中的柯亭笛。
虽是日日按时喝药,卫仲道的病情还是在继续恶化。他们才在一起不到一载的时光,却被上天狠心拆散。那日她走进房门,看到了病榻上面容安详地他,没有流泪。她的笛声,便永远地留在了这间屋子里,不再续起。
卫家派人来帮忙处理了小公子的后事。蔡邕也亲自接女儿回了府,留山,自此就留给了卫仲道。蔡琰怕他孤单,也经常来陪他说说话,地下那么黑那么冷,她不忍心留他自己一人。
留山有太多他们两个地回忆了,她常看着他留下的字迹,循墨忆起那时余音绕梁的笛和满脸宠爱的他。
她独自一人看了一轮轮的花开花落,却再也找不到他了,只有那笔砚上的残迹,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她。
她受不了这些回忆日日缠绕着她,像刀一般一下一下扎着自己的心。她想要离开,去游遍所有她想去的地方,江南到漠北的风景,既然他看不到了,那她就画给他看。
她为他细细拂拭去墓碑的薄尘,伫立在碑前为他最后奏一夜的曲。
此生永离,此别永无期。
多年以后,蔡琰仍记得最初的那日,她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以后,我就留在你身边为你研墨好不好?”
他将她拉入怀中,宠溺地一笑,回答她:“好,那就研一辈子吧。”
后来,砚中残墨凝固,一如覆在伤口上经年不落的厚厚的痂。
一个人的一辈子太长,两个人的一辈子太短,怎么舍得与你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