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兰伶跟着付景文住进了付府偏院。
温岭四季温暖,付府的花园里绿色昂然。
兰伶搬了一把大红的漆木椅子搁在花园,今日换了一件白布对襟褂子,袖口绣着几朵粉花,下身配着百褶裙,端正的挺着背弹琵琶。有些像老式大户人家教养的深阁小姐。
付景文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手插在西装口袋里踩着皮鞋走了进去。
兰伶突然听见声响,便停了下来,抬眼勾着笑瞧他“付公子忙完了?”
付景文走近,朝坐着的她勾了勾手“过来”
兰伶随意的将琵琶搁在地上,朝他走来。可能是她在醉春楼呆的时间久了,走起路来身姿摇曳,裙裾飞扬,万种风情。
刚站在付景文面前,便被眼前人搂入怀中。兰伶有些不自然,微微挣扎了片刻,却只被搂的更紧。忽而听见耳边人沉重的叹气声,她知道近日付景文为着生意上的事劳累的很,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那绿檀木不是贵重么,如何被你这样丢弃?”付景文缓缓出声,语气里带着些许轻松。
“我在醉春楼也有不少身家,买几把绿檀木倒是够了。”兰伶摸着付景文腰际上脱开的线头,慢悠悠的道。
“怕你未睡好,早上没去叫你。”付景文又放轻了声,在她耳边喃语。
兰伶未答话,付景文又道“师姐”
“付公子......”兰伶愣着,在他腰间的手也停了下来。
“师姐,叫我景文,我不想同你那样生分。”
远处廊桥里站着一个华服夫人,那夫人保养的极好,站在哪儿眉目温和,远远瞧着正是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派。
她身后的粗衣婆子陈妈瞧着华服夫人手上捏成一团的丝帕,小心翼翼地道。“少爷如今大了,有他自己的法子。夫人,可莫要动气!”
“下贱东西!早知如今,十年前就该一并发卖给人牙子!”付夫人粹着毒的眸子紧紧盯着花园里相拥的二人。
“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少爷留过洋,又是新派思想,过不了几日就腻了。”
“小时候就是个狐媚子,大了更是不成气候。偏偏他们父子二人都吃这一套!”付夫人转过身,扶着身后陈妈的手要往回走。
陈妈讨好的弯着腰笑“夫人当年卖了二姨娘出去,这些年老爷还不是与您恩爱如初!您过些时日,将这丫头悄无声息的赶出去,自然不会再耽搁了少爷的前程!”
“我的文儿,自然前途顺遂。”
廊桥深远,付夫人走路时温柔大方,嘴角勾着的笑却令人胆战心惊。
陆
付家世代从事香粉生意,也算家大业大。
从前的付老夫人喜欢听戏曲,府里常备着戏班子,自然就养着琴弦师傅兰泓,兰泓年轻时在宫里奏过宫宴,也算是小有名气。
付景文小时曾跟着兰泓学了两年二胡。那时夏日清凉,付景文记得那个梳着长辫的男人坐在付府偏院拿着蒲扇,语气缓慢的同他讲琴。而他们身后,坐着一个端端正正抱着琵琶的小姑娘。
付景文记得那小姑娘穿着粉布花褂,梳着长辫,抱着琵琶一弹一唱,他一愣神唤了一声“师姐”,小姑娘一惊谱子瞬间乱了。
“我既跟着兰师傅学琴,那我就该叫你师姐。”八岁的付景文穿着锦衣华服,站在院子里笑的天真烂漫。
他这一叫就叫了两年。
后来付老夫人病故,戏班子散了,兰泓也被莫名赶出付府。兰泓走时患了肺痨,兰伶背着几件乐器,一步一回头,满面泪水的瞧着他。
付景文站在门口,撕心裂肺的喊着“师姐”,喊着喊着便被年轻力壮的婆子扯回了屋里。
他那时不懂,却总听见有丫头婆子说兰氏父女是下贱东西,过了几年他便被送去上海念书,又过了几年便去了法国留了学。
他在法国主修香粉制造,回来后便打算接管家业。
他生的白皙俊雅,在法国留学时也曾遇见不少对他心生爱慕的女子,她们鲜活而自信,言语间皆是新潮。
纵然外国工艺先进,新式女子如云。他也依然渴望故土,渴望骨子里的传统,脑海里也一直留着那位抱着琵琶,一弹一唱皆是风味的小姑娘。
后来他留学回来,便听闻醉春楼有位叫兰伶的姑娘。
他特意脱了一身西装,赶着去铺子里新做了一身长布衫,又约了两位同龄公子一同去了醉春楼。
那位也叫兰伶的姑娘生的娇媚如花,一颦一笑皆动人,他看了看那脸便慢慢的与记忆里的人重合在一处。
那便对她好吧,他想。
柒
郭大帅一行人贪心狠毒,在温岭城里肆意妄为。商会那些老人儿举荐了留过洋,有见识的付景文做会长。付景文这个会长却走的的举步维艰。
兰伶不懂生意上的事,也不过问。
付景文待她好,时时来看她,也并未有过分逾距地行为。整个偏院的丫鬟待她也算恭敬,有求必应,时时唤她一声“小姐”。她也远远瞧见过付夫人,那夫人瞧她的眼神虽有些不满,却也并没有为难过她。
兰伶就这样快乐又自由的过了小半年。
十二月时,天气渐寒,付景文出货回城时被人暗开了一枪。
抬回付府时,气息微弱。半夜几个郎中来看时皆摇头,说是击中肾脏又失血过多,无救了。
付府顿时混乱悲凄,哭声一片。
兰伶夜半睡下了,听闻时衣裳也没来得及披,匆匆跑去了付景文的房间。
她急着挤进人群,在门口才瞧见付景文苍白的脸,便被付夫人一脚踢了出去。
兰伶捂着心口,一时不明白这个妇人怎会露出要吃了她的神情“夫人,付公子到底如何了?”
付夫人站在门口,轻蔑的瞧着跪坐在地的兰伶,缓缓开口“陈妈,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是,夫人。”
院里灯红通明,屋子里进出的人来来往往,兰伶衣被身后的粗使婆子拽出院子。
“少爷病着,劝你少生事端!”
兰伶被关丢进了房间,忽而听见上锁的声音。
兰伶被关了五日,每日都有丫鬟来送吃食和水,却不肯与她多说话。
她坐在床上冻得身体僵硬,每有人开锁她便冲出去死拽着门檐子问一声“公子如何了?”
那些丫鬟面露悲戚,不肯多说。有一个受过她照拂的瞧着她可怜,小声得道一声“气息越来越弱,怕是不行了!”
第六日门开了,兰伶见到了阳光。
那个从前精致典雅的妇人,不过时隔六日就显得沧桑衰老。一向心善的的样子也不知所踪,如今面露狠厉的掐着兰伶的下巴“你既与我文儿命里相克,又为何阴魂不散偏要来缠着他!”
“命里相克......”兰伶抬着苍白的脸喃喃道。
“克死你爹娘,又来克我儿子,我当初就该掐死你!我文儿本该有大好的前途,如何能惹出一个花名来......”
兰伶只听得见付夫人语气中的憎恶,而后便是被人拖了出去,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进了黑暗的柴房。
付家其实还有位姨娘,那位姨娘是付老爷去苏州时带回来的伶人。那伶人生的一副好皮囊,一口吴侬软语将付老爷迷的死心塌地。可付夫人却不是如传闻那样心善温顺,她久无孩儿,又妒恨付老爷宠妾无度,便在付老爷外出时将柔弱的姨娘卖了出去。
付夫人后来怀上付景文,却与付老爷离了心,便将所有心思扑在付景文身上。
付景文跟着兰泓学琴是付老爷同意的,付夫人却是万般憎恶。
有一日在饭桌上,平日乖巧的付景文竟说出了长大后要娶兰伶为妻,付夫人心下一骇,便想着法子要将父女二人赶出去。
兰伶被几个奴仆踢了几脚,付夫人夜半来时,她正虚弱的睁不开眼。只恍惚听得付夫人身后那两个丫头说着什么,忽而有冰凉的东西在她脸上游走,瞬间火辣的疼痛感袭来。
“狐媚子,我今日划了你的脸,看你还要怎样勾引我文儿!”付夫人丢下刀,那刀落在地上“哐当”一声。
兰伶抬起手,抹了一把脸。眼前一片血光,鼻间尽是血腥味。
兰伶被丢弃在付府的后门外,她虚弱的躺了半夜。
醒来时,满天璀璨星光。她想起来那日在船蓬里与付景文合奏,也是这样的光景,萤火虫与星光混在一起。
古话常说“心诚则灵”,兰伶听过许多古人祈求重病的家人康复方法,有如:割肉烹药、折寿求神......
兰伶穿着单薄的秋装长裙,围着温岭城,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首。
那一年的温岭格外冷,难得下了一场大雪,雪细细的撒在高楼城墙上,堆在街头。
付家的香粉生意回了春,付家大公子也好了病,还娶了新妇。有人瞧见付公子一早拄着拐,扶着新妇的手,在园子里走动。
城东城隍庙被躲雪的乞丐拖出了一具女尸,有人说是醉春楼最擅乐器的伶人,那伶人面上有可怖的伤疤。
尾
我不是付景文的师姐,他的师姐早就死了。
我见过兰伶那丫头,她穿着粉褂子,梳着长辫,坐在高台上弹琵琶。身子瘦弱,脸色苍白。
我早于兰伶入醉春楼,是个只会唱曲儿没有名字的打杂丫头。
兰伶到醉春楼第二年就患病身亡,她将所带乐器和谱子全都赠给了我,我勤恳十年逐渐成为了醉春楼的红人儿。
我是兰伶,我又非兰伶。
我的命又如何克的了付景文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