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
12月22日 冬至
1
田野里,与往年冬日的萧瑟不同,一处处的大棚搭起,里面是如春的绿色和暖意。大棚里面装了暖气,也装了联网摄像头。
没有晒太阳的懒散迷惘,处处是忙碌的欢笑。日子好了,成双成对的年轻人多了起来,回乡安定的人也多了起来。
不过,还是有些老人没有挨过这个冬日。腊月里,先后去世了两个老人。一个是闫叔,一个是孙爷爷。
都是街坊邻居,村里红白事都是礼(一般都是给钱)到人到,即便是在外的人赶不回来,也会让人把礼钱带到。不知从何时起,这种传统的礼节曾淡了,这几年又浓了起来。我想,离开了才知家乡的意义,在外的呆久了,才懂故乡的人情浓厚。
所谓故乡,就是一个人的历史书。
在孙爷爷的葬礼上,王超一脸疲惫。现在基层的工作任务很重,王超基本上天天待在村里,无法外出。
孙爷爷是贫困户,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外地,老伴儿去世后,一个人过,哪个女儿家里也不愿意去。如今过世,主要的事情都是王超帮忙操持。
“闫叔一辈子爱吃喝,刚过六十就得了肝癌走了。孙爷爷一辈子吃苦受罪,如今好不容易有好日子了,结果得胃癌走了。我就奇怪了,现在哪来那么多癌症?”王超边说边摇头。
“咱们这自然环境还不错,受污染小。但饮食习惯偏咸。闫叔原来家里条件不好,后来做生意富裕了,饮食不节制,人胖得不行,还爱喝酒。孙爷爷家里穷惯了,一辈子节俭,剩饭剩菜不舍得扔,容易感染黄曲霉菌,时间久了,也容易致癌。”我听到周边人的一些议论,又上手机上查了查,得出了一些结论。
“我现在应酬也多,部队练的六块腹肌都变成一块了,今年体检还查出了脂肪肝。看来光吃好的,未必就健康。”王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
“所以,光富裕还不行,还得提高生活质量,文化素养。生活质量首先是健康,健康的关键不是看得起病,吃得起药,而是改变生活方式,预防生病。家庭比医院重要,餐桌比手术台管用,一个好母亲顶十个医生 。”忽然之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准备联系杨勇。
“哥,做生意这种‘武’的我还行,什么素养这种‘文’的我可来不了。”王强一脸苦笑。
“没事,我们有好食材做基础,吃出健康没问题。”我拨通手机,问杨勇什么时候过来。
2
杨勇在一个周末开车过来,我跟他提了一个想法:像药店一样,把健康食品做成连锁店,并像药店配备药师一样配备营养师。
“考夫曼在他的NK模型中,把混沌边缘的观念应用到生命进化的过程中。N是生物体内某零件的数目,K也是相同生物体内同类零件的数目,但这些零件的功能是在影响其他的零件。健康食品店的N就是产品,可以自己可以种植、生产,也可以代理、收购一部分。营养师就是K的部分,同时可以通过社区讲解,线上、微商、线下的互动赋能K。”我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思考。
“这个好啊。《“健康中国2030”》提出了要普及健康生活,而着眼于提高全民健康素养,是改变国民不良生活方式和行为的重要途径和有效手段,也是最经济的手段。”杨勇两眼放光,很兴奋,继续说:“这些年,我经营公司的时候,一直也在思考所做之事的意义,思考应该用什么样的企业文化来经营企业。如果我们所做的事,不仅能解决商品相关的人和物,还能提高人的意识、特别是健康素养的话,那就是非常有意义的事。”
我忽然有种论道的感觉,于是说:“中国人追求‘天人合一’,为的是人生意义上,能合乎天道。商道本也是天道,然商人多是逐利、甚至是唯利者,故商道又参杂人道。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商道之中,天道强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强于天道,必是歪门邪道。”
“天道、商道、人道,正道、邪道,说的好,简单清晰。以后就循天道,遵商道,走正道。”杨勇说完哈哈一笑,干了一大杯酒。
3
冬天客栈住宿的生意少了,但食堂的生意却异常火爆。我本担心会因吵闹而烦心,但却发现竟喜欢上了这热闹。这热闹里有烟火,有人气,有人味。
我以为是年龄的问题造成的与现实和解,但想想贾樟柯也搬回了山西老家,也就释然了。
江丽在云南的客栈 ,引进了新的合伙人 ,于是自己退出了日常管理,决定去西藏发展。西藏冬天转让生意的人多,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店面,盘了下来。
我从西藏回来一段时间后,一个人去了趟北京。去北京前,陈博推荐了一个北京的文创公司给我,说是老家的一位朋友创办的,让我去看看,如果可行,建议小河边村跟他们先合作。
国家旅游局规划,2020年要支持6000多个试点村发展乡村旅游。而把互联网、创客与乡村旅游进行对接,同时把乡村旅游和精准扶贫进行无缝对接,是很好的思路。
我本来对乡村建筑复古重建,过度商业话很是反感,因为村落是文化多样化的最后生态样本,复古重建本质上跟城市化统一的高楼大厦没什么区别。而且村落的商业开发,往往是造了壳,把文化载体的原住人给挤了出去。
“我们不搞统一的复古建筑,我们只是把一些有特色的旧建筑进行科技改造,对整体的村落道路、水系、新建筑的风格等进行规划指导。一切都是以人为本。即不能因文化符号舍弃居住的舒适和安全,也不能学城里建楼房丢了传统。最关键的,我们做的是文化创客的移动空间打造。他们可以到村里的文化空间办公、食宿,还可以采风,办茶艺、绘画、民谣等活动。空间是固定的,但创客是流动的。他们跟村子之间的互动也是多维的,双方的IP打造也是交叉的。所以是商业、文化、社会价值有机统一起来的。”老家是诚阳市区的郝堂侃侃而谈。
我把自己的客栈和村里的一些老建筑照片发给了他看,郝堂觉得很适合他们的定位,而且不需要太大的改造。因为村里有商业运营的经验,加上县上的支持,明年开春就可以正式运行。
只要理念一致,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很容易了。
从郝堂的公司出来,我走在沈兰可能走过的街道,想象她在这座城里日常生活的样子。我希望能在街角遇见她,又不想遇见。
如果说“我们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但能够回去的地方很少”是一种空间上的故乡追寻,那么,在时间上想回去的时刻,一定与青春有关。
登上长城,看白茫茫一片,飞雪漫天飘舞,我忽然想念江大的樱花了。
4
谭莉秋天的时候回国了,负责一家新成立的投资公司,主要投一些医疗健康领域的新兴行业和新技术。办公地设在了北京。不过因为刚开始很忙,一直没来得及见面。
快元旦的时候,她号召大家回江大搞个同学聚会。于是我被招进了筹备组,负责干活。我义不容辞,但又不能老去武汉,所以让家在武汉的室友洪福负责沟通学校,安排食宿。
为了避免一些聚会的负面事件,我们把聚会重点的安排放在了校园体验,所以定的主题是:校园的一天。
“校园的一天”的聚会群里陆续进了二三十个人。谭莉约法三章:不许发红包,不许说现在,不许搞赞助。
聚会的前一天,远道的同学陆续抵达江城,江城当地的同学也从家里赶到酒店。晚上一顿大酒,瞬间回到了从前。因为安排了“纪律委员”在,即便有喝多的,也都顺利安好。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统一围着一条印着江大logo的红色羊毛围巾,坐在一间大课教室,一起观看一部校园DV。DV是贺京03年拍的, 记录的是江大一年四季的一草一木,一隅一景。物景之中,总会有几个熟悉的人入镜,每到这个时候,总会引起大家的欢呼和引申一段话题。
看完DV,大家一起逛了校园,细数现在和过去对比中一点一滴的变化,然后这大门口合影留念。中午的时候就在学校食堂吃了学生餐。下午在球场踢了一场足球。然后三三两两相约单独小聚或者回家。
我邀请曾同宿舍的贺京、洪福、华寒去体验小河边村的客栈宿舍,谭莉也说要去看看,于是我喊上了古钟一起开车过去。
我开车带着谭莉。车上简单聊了近况,谭莉听了我跟杨勇提的健康产业的设想,很感兴趣,立即要了杨勇的电话要约见面。
我拨通电话,跟杨勇简单说了两句,谭莉就接过去聊了几分钟,很快确定了见面的时间。
我看她打完电话,不由摇了摇头。随口问道:“家里怎么样了?”
“想起关心我来了?不像你的风格啊,什么时候这么接地气了?”
“原来的我就那么不近人情吗?”
“倒不是不近人情,就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你们城里人天天叫着外卖那才是没有烟火,我是村里长大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顿顿离不开‘烟火’。”
“别跟我偷换概念啊,我说的是精神上,你跟沈兰给人的感觉就是那样:可以执手相望千年,却不能在一张餐桌前坐下吃顿饭。”
“人活着就得在人间,日子本身就是烟火,不存在怕不怕。只不过,刚毕业那会儿,天天为生存而忙,想想在一起以后的相濡以沫的狼狈不堪,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现在呢?”
我一阵沉默。话题还是赶到了这,或者说本来就是要说这个话题。
“我们一直都约好的,不会走散。”我说到。
“没有聚就没有散。说好的不走散,其实就是不相聚吗?你也知道,我攒同学聚会这么个局,有一半儿可是为了你们俩。但小篮子临到最后还是没来。”谭莉自己说出了答案,但却不自知。
5
到小河边村时,天已经漆黑一团。但村里路灯亮着,客栈更是灯火通明。我们从山后到路先开到我住的院子里,稍事整理后,客栈厨房已经开始从客栈后门陆续上菜,烤全羊已经开始上料了。
古钟轻车熟路,以半个主人的姿态招呼大家,安排大家落座。
“欢迎来到小河边村,欢迎入驻‘那年’客栈!”我站起来与大家一一碰杯。
“你这前店后院,有业有产,还住着山间别墅,够奢侈的啊。”洪福感叹。
“坐了一路车,也不太饿,吃两口带我们转转吧。前面看着挺热闹。”华寒说。
冬天的樱花树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看。走到院子里,烤全羊刚刚好,正在切片。谭莉拿起一片,尝了一口,又喝了口红酒,说到:
“红酒加烤全羊,你这已经过上地主庄园的生活了。”
“城市套路深,我只好回农村。羊是山里养的,葡萄酒是自家的葡萄酿的。做个农民,丰衣足食而已。嘿嘿。”我一喝酒话就容易飘。
走到客栈大门口,在喧嚣的餐厅背景里,“那年”二字显得十分淡远。
“‘那年’是哪一年?”谭莉问。
“心里想到哪一年便是哪一年。”我笑着说。
“我问你,当然是问你想的是哪一年?”
“它不是某一年,而是某段时光,也不是某段,而是有很多段。”
“好吧,希望今天也能成为后来的某一天的‘那年’。”
“会的。”
6
晚餐结束后,古钟一个人上二楼,住进了最里头的私人定制房间,继续码字更新小说。
谭莉也非要住二楼宿舍间,我只好拿了新被褥让服务员给她找了一间铺好,然后把房间号换成了316,这是她江大住宿舍的房间号。
我将古钟旁边的宿舍房间号改成了603,这是我们大学时的房间号。贺京笑笑说:“还真像一下子回到了‘那年’,来打一局CS吧。”
四台电脑同开,忽觉一下忘了年纪。
但身体没忘了年纪。没打几局,加上忙了一天,大家都有点坐不住。结束游戏,按照上学时的床位躺下了,再次有种穿越回去的时空错觉。
贺京现在江城当公务员,过着朝九晚五的平静生活,但以前在学校可是个活跃分子。
活跃的贺京说:“还记得我们刚入学军训时候的那个‘蓝头绳’吗?医学系那个。我前两天去人民医院看病,挂号的时候发现有跟她名字一样的大夫,我想不会那么巧吧,就挂了她的号,结果一见,还真是。”
“那时候一根头绳扎个小辫子,要多清纯多清纯。现在怎么也半老徐娘了吧?”华寒说。
“哪有,基本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只是略微胖了点。”贺京好像还在回味。
“你看什么病啊?不会是男科吧?那多尴尬啊。”洪福说完,一个人先笑起来。
“我是急性胃炎,她五官科的,不过人家也很热情帮我看了。只是没要到手机号,这次聚会没通知到她。”贺京懊悔叹息。
“上学的时候没勇气联系,现在早已时过境迁了。你不是最终跟小师妹成了吗?也是美谈一件。”华寒说到。
“哎,生活无聊啊。我现在是心怀远方,眼前却是一片苟且。”贺京说。
“一个人的生活叫苟且,两个人的苟且叫相濡以沫;一个人可以追求诗和远方,两个人的远方叫私奔。你应该带着小师妹私奔一次。”洪福说。
“带着自己媳妇儿私奔,这主意也就你能想得出来。不过,以后我可以和媳妇儿带上闺女经常来大兵这多感受感受乡村自然。”贺京给自己解围。
“随时欢迎。”我回应到。
“现在真是倒过来了啊,我们那时候读书,拼命想往城里钻,现在又都忽然向往农村了。”华寒说。
“你们不过是度假的心态,真要天天这样呆着也不一定喜欢,毕竟城市的生活配套更全面、更方便,机会和资源更多。只不过现在城市的生活压力太大,打拼不容易。我只是呆不下去了,才回来的。”我说到。
“有人说过,光有进步是不够的,还要进化。只是进化是越来越快,越来越难了。早些时候,读个书,有几亩地就是进化;后来考个大学,进城安家就是进化;如今一个农村娃想完成进化,太难了。”贺京感慨。
我说:“生物的进化,是物竞天择的结果,是被动的适应环境,承载的是基因。用在人的社会属性方面,虽然有一定的道理,比如家族积累,比如生下来就可以“拼爹”,但人毕竟有主观能动性,能局部改造自然环境和自身的社会环境。
而社会进化,更像是一种阶级跃迁论。谁都想跃迁到更高的势能层,而且希望这种势能能像生物进化出来的基因性状一样遗传给后人。”
可是,人生倏忽,不过百年。无论什么维度的基因,与人当世的意义有多大?人生的意义应该是能量的正向运用,而不是拥有。”
“我看你也练过武术,但大学那次在外面喝酒,人家酒瓶砸你也没见你用上啊。”难得洪福还记得这事,那次喝酒跟校外的人起了冲突,差点真打起来。
“爷爷教我的,是战场上的东西。我们那时候遇到的又不是真正的坏人,不属于敌人,何必恃强?只要不吃亏就行。所以我强调的是正向的运用。”
窗外,月黑风高。我们东拉西扯,不知今夕何日。
第二天上午10点,杨勇安排接谭莉的车就到了。
谭莉坐上车对我说:“给篮子打个电话吧,你应该邀请她过来看看。”
“好的,我会的。”说完,我帮着把车门关上。
昨晚入睡前,我看到了沈兰发来信息:
我冬至那天借出差的机会去过一趟武大,这次聚会就不去了。春节的时候,我去小河边看看奶奶。
我想起来,冬至那天,我正在北京的长城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