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半满之月,夜色温柔之时,我在闲人很少的校园里漫步消食。初秋时节的晚风轻轻吹过,梧桐树伸出几根树枝悬在杉树篱笆上方,两三点月辉遗落而下,融入满园的雏菊。
转过街角,忽觉花树斑驳间人影绰绰。定睛一看,只见那人身形瘦削,负手而立,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满是凝重。不是辛弃疾,还能是谁?
我很欢喜,大声喊道,幼安,怎生是你?
他闻声先是一怔,转过头来。见来人是我,也露出一丝欢愉的表情。还未招呼寒暄,开口便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打住!我赶忙出声喝止。
我平生最恨这厮在我面前跩文,不是说词写的不好,而是那爱用典的积弊。什么“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什么“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最为甚者当数《贺新郎·赋琵琶》,全词百余字,用典之处,大大小小竟有十余处。对此,我曾不止一次提笔致信让他改改,与其关系极密的岳珂,更是当面对他大加指责。奈何这厮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稼轩词》存稿六百余首,用典之词占去一半还多,你说这气不气人?
所以我忍着怨气问辛弃疾,今日所来何时?
他两手轻扶,拢入长袖,长叹一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我听后,不觉间也惆怅起来。两人踽踽而行,一路无话,任月色把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时间无涯,茫茫人海,懂得自己的,无非两三个人罢了。人生寂寞,可与人语者,也无非两三个人罢了。
但还是要慰藉一下这位老友的。于是我说,古人不见今人见,知者二三亦足矣。庄惠游于濠梁上,子非鱼。
三句半,但稼轩听懂了。他舒朗地开怀大笑,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我和辛弃疾讲这些年关于他的故事,比如他的名字被写成摇滚,比如他的词句被改成了玛丽苏小说,等等等等。而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我能看出来,活了这么多年,他仍然很寂寞。
我跟辛弃疾说,其实我们都该跟东坡学学。人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念无与为乐时,怀民亦未寝。要不然解衣欲睡之际,夜色入户,都无人为伴,相与步于中庭。
然,他听后只说了这一个字。
幼安,你可知后世对你作何评价?
说来无妨。
稼轩一扫纤绝,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
相视而笑。
喜欢掉书袋的人,多少都有些矫情吧?
总是会矫情的人,大抵也无人亲近吧?
不觉间已走到住处。踏着月色而归,月光照在行人身上。月当然不知人孤独。月也不求知己。我看着自己月光下被拖长的影子,分外想念辛弃疾。
2015.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