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三
和外人斗、和亲人斗、和自己斗,和自己的心魂斗,这让我后来想起都感到战栗。战栗于斗的可怕、人的可怕、自己的可怕。这晚过后第二天我闹了一回自杀,这晚过后第三天我又险些死掉,别人眼里我要自杀是闹,我心里可不是这么想。我是严肃地、认真地、痛苦地要——自杀。
奶奶看着我吃完粥后心满意足地收拾好碗筷去了隔壁,而陈国富或陈吴青也再没有找过来。我翻开一页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人,大概十个以里,我把陈国富和陈吴青的名字划掉——罪人甚至都不配出现在族谱上。
这六楼的办公楼布局大体是电梯出来的一小段走廊、电子锁的门、门进来的茶桌、KTV区(我们“金冠”期间睡觉的地方,也可看作客厅)、穿过KTV未上锁的门有一个餐厅、餐厅最角落里有一间厕所、还有客厅北侧有一个双开门外边是露天的阳台。我的折叠床和沙发都在客厅里,中间隔着两块竖着拼的长方形瓷桌。
这天晚上奶奶来照顾我。她挨着沙发不久后,我耳边传来奶奶不小的鼾声,她在那张长沙发上睡着了。我用被子罩住自己,悄悄掏出陈国富的手机(那时我的手机坏了,而陈国富把他的备用机借给我用),一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躺在床上感受到心脏猛烈地跳动,我的眼睛压根没有合上,我掀开被子直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我起身开始在客厅里徘徊,报警的冲动几乎抑制不了。我想:陈国富杀人未遂,陈吴青殴打他人,他们应该受到惩罚!我又想,110的报警电话或许不管用,也许接听的派出所离这里比较远,毕竟这里是郊区。于是我在茶桌旁边的柜子里摸索,因为我记得这几个柜子里有其中一个放着青藤远郊派出所的名片,我为了找它,在黑暗中打开了一盏小灯。果然,那张名片就在那里!上面写着报警电话和详细地址。我刚掏出手机,突然听见奶奶的说话声,“啊更啊,有没有水给阿嫲倒点。”我心底一惊,手机险些摔在地上。我接过奶奶的水杯,倒了些水给她。她又说,“睡咯睡咯。”我把灯关掉,回床上躺了十秒钟就又听见了奶奶的鼾声。我再次起身打开小灯,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警察。此刻我却隐隐听见北侧的双开门外有脚步声,再一听又没有了,我打开“电话”,拨到第九个数字时停了手。我想: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陈国富没有找过来,本可以作为证据的电梯监控也许早就被陈国富销毁或是隐藏了。没有切实证据,报案也难有成效啊。窗外飞过几片落叶,我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名片会是哪来的?想必是陈国富那些公安局里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时留下的。那些警察就住在附近一带和陈国富平时又有交情,如果他们反咬一口说我有精神疾病那不就彻底完蛋了,那可怕的陈国富定不会轻饶我,下次恐怕就不是锁喉那么简单了,也许他就不会再松手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焦急的在客厅里打转。有了!我的老三伯是清河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他当公安好多年了,我爷爷正是他的哥哥。小时候我们还在老家的时候他就对我和吴青很好,还给我们送些警察的装备,腰带之类。找他应该能帮我主持公道,问题是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啊。好在这陈国富与我的老三婶,也就是这副局长的老婆关系不错平日里经常嘘寒问暖互道真切,所以我在陈国富手机微信里轻松地找到了老三婶。我斟酌了一下字句,跟她简单描述了陈国富要杀我的情形,发的是语音,她更能感受到我的危急。我一连发了十条,又撤回了两条。远水救不了近火,当下无非就两种情况——一我报警成功,陈国富和陈吴青被依法拘留,我就安全了;二我报警不成功,被陈国富发现,杀人灭口,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这大半夜的老三婶并没有回复,我又开始徘徊。
我喉咙干涩,喝了半口水吐了出来,水是凉的。我用烧水壶接了些水打算要烧开,这时我看到门缝外传来了光亮,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确确实实听见了电梯上升的声音——陈国富过来窥探我了!在电梯的声音还没停止,也就是我还未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前,我急忙冲上前去,没想到绊了一跤好在问题不大,我赶紧锁住大门,并关掉刚才打开的小灯。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退回了瓷桌附近。我听到门把手被摁下去的声音,接着听到了远去的脚步声。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看一眼手机凌晨三点半了,做贼心虚莫过如此,可这样一来留给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这事解决得越拖拉,陈国富销毁证据,反攻的机会越大。我感觉到胸口有些憋闷,胳肢窝旁有点胀痛,后来我才知道是“金冠”的并发症心肌炎。我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惊人地发现我能闻到地上的气味,起初我并不相信,但我趴在地上嗅了一口,才知道我的鼻子没有骗我。我刚才在远处闻到的是酒精味,而地上的正是白天喷洒酒精消毒时残留的,我嘴角微微上扬,没想到人在危急时刻真能爆发出平常没有的潜能,我感到此刻我就是“唐人街探案”里具有灵敏嗅觉的侦探。可现在不是享受这些的时候!我想他这一来发现门打不开,兴许又听到里面有什么声响势必会起疑,为把我扼杀在摇篮里,他肯定还会再来。我需要马上对六楼采取安全防范措施——我先箭步上前把窗帘合拢拉得什么也看不见,否则人如果从楼梯处的门进入阳台就可以窥探到屋内的情况。一共有两个门,前门和后门,前门有安全锁锁着但他知道密码所以我要反锁好,后门,哈哈这个容易遗漏的地方很可能要了命。我把门从内向外打开,拔出那把插在外边锁孔里的钥匙,再把后门反锁。即便这样我仍不放心,我拿来两个沉重的高脚凳堵在后门这,再提了两袋纸(里面很多包,并不轻)放在凳子上,后门安全了。我一看前门空荡荡的瘆得慌,便拿来几把椅子堆在门口,茶桌上刚好有我的书包,我用书包装满了书搁椅子上。我再次觉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包金花清瘟颗粒,喉间一阵清凉。我躺回床上,奶奶懵懵地说还没睡吗,我没有回她。我猛地意识到北侧的双开门并没有上锁,百密一疏。我想着只能破釜沉舟了,我够到橱柜上的小刀,用小刀锯下两根笔直的椅子腿,我把椅子腿塞进北侧两边的门缝里,刚好能把门卡死,这下总算暂时安全了。
可事情还没办妥,报警又没报,不能坐以待毙啊!有谁能帮我一把?脑子里过了两遍发现只有一个人,就是母亲吴美琴。此时她身处异国他乡但以她的谋略和能力一定能远程调配帮我将这两个恶汉绳之以法。我跑到餐厅角落的厕所里给她打长途电话,她刚接的时候还睡意蒙蒙但当我说到杀人和危险的时候,显然她清醒了很多。
我问她,“办公楼六楼有监控吗?”这是致命且关键的事情,我做的一举一动千万不能让陈国富知道。
她回答我,“没有。”
我说,“陈国富刚才三点半来过一次,他会不会是要监视我,刚才我又听到屋外的脚步声。”
她这时也毅然站在了我这边,说,“他刚才跟我说他去睡觉了,他不会再过来了。”
我沉默了几秒。
她接着说,“你到现在还没睡吧,你听妈妈的话,去睡觉吧。你就放下心,我一定帮你把事办好。”
我说,“这事情比较复杂,陈国富在菲律宾也有合作伙伴,在大陆更不用说。所以要告赢他不容易,你在菲律宾要断绝和那些人的所有关系,尽早回国接我离开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跟这个家族一刀两断!他是杀人犯,千万不能轻饶了他。我从此以后跟你姓,姓吴。”
“好,好,你去睡觉了。”
我挂断电话,走回床上,杯子里的水彻底凉掉了,我要起床烧水,刚走一步就发现北侧的双开门窗帘下面似乎有在移动的阴影,莫非?我不敢再想,跟一只老鼠一样蹑手蹑脚地去烧水,水在烧的时候会发出声响,我害怕这会暴露我的位置,于是把烧水用的底座和水壶一起拿到了地上,一来地面比较稳定没有木桌的噪音大,二来直角三角形斜边最长,声音从这里传出去的时间也最长。总之,重心越低我越有安全感,如果和地板融为一体就绝对安全了。我再次躺倒在床上,睡意也涌了上来,正要放下警惕,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有破绽!我慌忙起身来到餐厅里,这里也有一大块面对北侧露台的玻璃,我竟把这忘了,我赶忙拉上窗帘,却发现这里的窗帘是不遮光的白色透明纱帘。我心想只好在床上躲好了。刚才的睡意已经被惊吓驱散,而现在更让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我又一次听到电梯上升的声音——按照母亲刚才的说法,陈国富已经回宿舍楼睡觉了,那会是谁在凌晨五点来呢?不会有人,有也只能是陈国富。母亲说错了或者是陈国富心眼多,不管怎样我做好了准备。我听到电梯下行的声音,我给自己壮胆,用塑料袋装着垃圾,把先前堵在前门的东西拿开,打开门看了一眼,用放垃圾当作幌子。我注意到两个要害,一是电梯停在五楼,二是窗外一片黑暗。我回到屋里,脑袋里闪过惊雷,糟了!我可能被发现了。电梯停在五楼,说明陈国富滞留在五楼,而五楼到六楼不用电梯只用楼梯就可以轻松到达,六楼的露台是他完全可以去到的监视区域。刚才我出门很可能他就藏在黑暗里看着我,我一时瘫倒在地,阵阵心悸。我把550ml的酒精倒了半瓶在头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你还是安全的!只是母亲判断有问题。再找一下她,还有时间,对,没错。
我怕被阳台上的陈国富发现故意不开灯走到厕所里,但此时天已经快亮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为什么在厕所,因为当初建楼的时候也许没安监控但陈国富如果后来自己安了监控呢?我料定他不会也不敢在厕所里安监控,这回打的是视频通话。母亲看到我,问我还没睡吗?我说没有,情况紧急你的判断有误。
我挑重点说,“刚才有人来过五楼,我怀疑是陈国富要来监视我。”
她说,“不是,不是他,应该是加工厂的人来送样板裤。”
我思考了半秒,“也不一定,他们怎么会那么早来。会不会陈国富从三四点就一直监视我到现在?我刚才还出去露了面,怎么办?!”
她冷静地说,“他真的回去睡了,你信妈妈的好吗?你回去睡觉吧,醒来就没事了。”
我说,“肚子饿了,睡不着怎么办?”
她答,“吃东西啊,我们六楼不是有麦片和面包,你吃一点再去睡。”
我说,“好,你别挂电话,我去找吃的。”
我扑到一片黑暗里用手机的微光照亮前方,拿了两块面包,泡了一包麦片,用托盘端到了厕所。母亲见状对我说,“干嘛到厕所来吃呢,去餐厅的桌子上吃嘛。”
“不,不行。他很可能在监视我,只有这里是安全的。”
我最后跟母亲说了一条援兵之计,“你明天让陈国富到市区住。”随即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马桶盖上,嘴里嚼着面包,牙齿痛痛的。吃了半块面包,我掏出钱包里当初徐先生给我的护身符,在身上搓了两圈,口中默念天论公保佑。这时给姑姑的留言有了回复,她说平时徐先生晚十点过后就在休息了不愿意打扰他,但他早上醒了就会知道这事了,你放心,他会庇佑你没事的。
我把放在房门口的椅子等杂物都放回原处,怕奶奶醒了后问我缘由,终于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这个夜晚我也许合了几次眼但绝对是一秒钟没睡,我没多久就想到有一个重要事情忘了问。起床打电话给母亲,“陈国富锁我喉的时候你有听见声音吗?你的微信通话记录没删吧?你愿意当证人吗?”三个问题母亲均做了肯定回答。我就结合这一点和电梯里的监控尚存告诉了老三婶,证据充足希望老三伯能帮忙,救救我吧。
千算万算没想到第二天中午陈国富他没有离开厂里,来到六楼问我睡得怎么样。我先是抑制不住的愤怒,后是深深的无奈。没人帮我,连最信赖的母亲也不帮我,天将亡我啊!这天的太阳格外大,我在屋子里把杯子碟子能摔的都摔了,就在陈国富的面前,他那两只眼睛再也没有狼的可怕,我拿起剪刀就要往自己的身上捅,他立即摁住我的手把剪子夺走。我叫他滚,他坐着电梯滚了。他要关门时我又砸了三个杯子。地上的黑色大理石砖便成了黑白两色。
整晚没睡加上和陈国富周旋我身心俱疲,靠在北侧的双开门上,借着灼热的阳光。我肚子饿得不行,奶奶去隔壁煮饭了一直不接电话。我笑了,帅帅地笑了,伤心地笑了。我推开北侧的双开门,走到阳台上,这阳台上有张墨色的石桌和几块石凳,我费劲最后一丝力气躺在这石桌上。奶奶过了不知道多久拎着饭菜来了,她让我过去吃,我说,“你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桌子不远处距我一步的地方就是阳台的边缘,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亡。奶奶眉头紧锁,呆坐在那,眼睛被阳光刺得眯着。我想我这辈子也见过些风浪,却在最后干了蠢事。不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假死解决不了的事只能以生命为代价完成,大众依旧未开化沉沦在痛苦中,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心烦,但转念一想他们活该,我的话不听,我的善意不受,佛也难度。我在死亡的边缘侥幸地拿出一张天论公的符咒贴在我额头上,我笑着哭了,我对着太阳痛骂了几句——我操你妈个逼,塞林木的鸡麦(闽南语脏话),来啊来啊,不就是要林北(老子)的命。说完,我叹了三口气,瘫坐在石凳上,掏出手机播放了一首华晨宇的歌“好想爱这个世界啊”。“不想离开,因为你说还有你在……”我想我和母亲也许还有以后,我不能先走一步。奶奶冲我喊别犯傻,我大喊,“我不傻,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死的。”说完没多久,陈国富从阳台的小门里露出了头,我一看到他仿佛被注入了一管肾上腺素,双腿又有力了,我把他的手机怒摔在地上,骂他些什么我倒是忘记了,只记得他走了以后我捡起手机,发现竟然没摔坏。
这天晚上我平静了下来,但由于透支太多加上“金冠”,我躺在床上虚弱不堪,而陈国富又来了,他面目温和地帮我按揉穴位,没多久我就睡着了,但没多久又醒了,喉咙像着了火一般,我向他要水,他不给我喝。这相当于谋杀,因为此刻不喝水人简直快蒸发了!我把他赶走,说我要一个人睡。他悻悻地走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喝了两杯水。心像是被改了花刀一样疼,可我他妈是人不是猪。白天的自杀想法又涌上脑海,我竭力地回想那些与抑郁症斗争的胜利者,有短视频平台上一位英语很好的姐姐,我把两个女人的名字写在了放在六楼的白板上,一个是她一个是作家陶立夏,我想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说起来,没有激素的作用我还是畏惧死亡的,但同时畏惧活着。我知道要干什么了,我打开KTV的音箱,播放华晨宇的那首歌,接通了母亲的视频通话,一遍又一遍嘶哑地唱着这首歌。我看到母亲哭了,我也哭了,我说,“我只有你一个人了。”她点头。一直到早上六七点我都没睡觉,我和老三婶的聊天有了进展,但我觉得她们总是狠不下心来去惩戒陈国富这厮,我跟她说,“要不你们教训他,要不我死。”
这时是冬天,早上六点多我坐在一把能动的椅子上,盖着被子。我清楚地听到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一个人去到隔壁——外边太冷了。但我想,命都快丢了不能管那么多了。我的脑子麻麻的失去知觉,风打在我身上我没有哆嗦,我来到隔壁宿舍楼,拖着沉重的脚步,喝令奶奶拿出了先前我让她藏起来的手机(那是我自己的手机,里面有些微信好友跟我不对付于是那段时间我弃用了它),我拿着手机坐到了楼下陈国富的车上。我在朋友之中想找一个人来帮我,此时我已经72小时没有睡觉,人濒临死亡。我先是找到了从前的语文老师周丹妮,她在上网课没有时间,接着找前英语老师赵莉莉她也在上课。我和她们的关系确实没有重要到她们要为了我的命布置一节自习课,我又找那时的班长杨星,她是个女生,我让她开视频通话,因为我实在说不来话了。她说不行不方便,我想也是,一个女孩子早上六七点跟一个精神病视频通话。我找她是因为她上周末她们还没停课的时候,她对我说,“没有你的数学课好寂寞。”还说,“我觉得你有慈悲心,那天英语课你在讲台上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你太爱别人了,也要照顾自己啊。”她还跟我说,“我刚开学的时候就挺喜欢你的,因为你有四十岁的灵魂。”我当时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是喜是悲。在微信里逛了一圈,没半个靠得上的,又去了QQ找了一圈,最后只有日成接通了我的视频电话。我说第一句话时他还嬉皮笑脸,直到第二句我说我要死了而且神情很像是要死了,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嗓子眼像被麻绳捆住了,我更多在用鼻腔的震动发音。我很艰难地开口,说一句话我得喘三口气。我简要地跟他讲我爸要杀我,我差点死了,现在好几天没睡也快死了,我该怎么办?他可能以为我把他当兄弟当朋友才找他,其实是只有他一个人了。说话的间隙,陈国富递来一杯葡萄糖水说这可以助眠,我喝了下去。日成神情稍显严肃有条不紊地跟我讲,“睡觉既能保护你也能隔绝危险。”我觉得很有道理便回宿舍楼的小房间(原先吴青睡的地方)睡了。
傍晚时分我醒来,跟日成说了一些其它情况,甚至拉了一个群,包括他在内的几个朋友,希望他们能帮我“除掉”陈国富。这群很快被我解散了,日成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你只能相信自己,你能确定你母亲的话不是为了稳住你吗?所以请冷静,不要相信任何人。我回他,好。并让他删除我俩的聊天记录——日成发来截图,他照做了。日成最后提出一点:除了睡觉还可以看书,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我和他同时想到了这点,我看着房间里的《平凡的世界》点了点头。我计划十年之后,也就是28岁的时候当上哈佛大学法学系教授,再来告发十年前我父亲陈国富对我实行的杀人未遂行为。虽然日成觉得宗亲不能杀,但我还是坚定我的想法。要感谢日成因为他帮助我认清了母亲的嘴脸,知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靠。他们都认为我是精神病,只有日成没有,真是万幸。
“金冠”期间没什么人出门,但我的另一个朋友黑石,即我在宝源中学高一高二的好兄弟听闻我情况危急,想要过来看我。他离我家不远,我们在一个镇里。他来的时候戴着N95口罩,黑石说他妈嘱咐他一定不能摘。彼时他还没感染上“金冠”,我严重怀疑黑石是被我传染的,因为那天他与我共处一室。我打开音乐App关上灯听hiphop,手机的灯光一闪一闪仿佛在开演唱会,这是苦难的日子里的一丝小幸福。下午的时候我和黑石在客厅聊天,先是谈我大学能报的专业,能深耕的领域有多少。我一双手数不过来,让他帮我一起数,拢共十八个。十八罗汉,我想。我跟他说,“你不读书准备出来找工作了,我去读书,看看过个五年十年咱俩的人生路有啥不同。”后来又讲到我现在也无非在利用他这个人,真相总是残酷的,人和人交往是因为对方有利用价值。黑石点点头不怎么说话。傍晚时分,陈国富来到宿舍楼里跟我和奶奶说,“毛主席果然是佛啊,前两天毛主席诞辰的时候我把主席像拿下来擦,忘了挂回去,结果家里就发生了许多变故。”我想起这两天爷爷因肺炎住院,一时间气上心头,把角落里的香炉拿到宿舍楼这边的主席像前,插上三支香让陈国富跪下向祂悔罪,他照做了。过后他去了奶奶的房间又在悄声议论我的事情,我随即跑到他和奶奶的房间跟他们说,“我就是神。”他们一脸不屑,我干脆将他俩锁在了房门里。后来是黑石劝我开的门。陈国富走后奶奶睡着了,我偷来她的手机翻看了她和老三婶的聊天记录,心下一惊——她们两人串通好了,我被她们耍了。她说,“更生最近应该是学习压力大,人不太正常”,奶奶应和,她又说,“嫂子,更生怀疑我们两个偏心阿富不相信他,你不然要假装罚一下阿富。”我这时才清醒地意识到:孙子可以死,儿子不能罚。她们这些人是肯定不会下手的。我为了平心静气,教黑石打坐,直到他要走的时候我拿起一根筷子,敲击佛台上的金柱提醒他。
他走了以后,我重新回到办公楼六楼,我看到陈国富在茶桌上泡茶。他因为几个月前出国染上“金冠”如今有了抗体就可以潇洒自在,按说他应该帮奶奶煮饭挑水可他从来说到不做到,真是卑劣。陈国富跟我说他喝了葡萄糖水也睡了个好觉,这是张州的老二舅教他的,因为失眠的人普遍低血糖,他还说他梦见了妈祖娘娘。她跟他说,“你这个儿子可以成佛,但他现在还不是佛。我现在看着他很心疼啊,以前小的时候天天打球笑开了花真是个阳光少年,现在心事重重。跟他说不要傻了去什么十八层地狱,我去过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连风也没有,冷得要命,那都是死后犯过重罪的人呆的地方,他是要去地上去往极乐的。等他考上好大学,毕业后到了社会上行善积德,他老的时候就一定成佛了。”我听陈国富说完,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妈祖不会任他扯谎,当即跪在床上给妈祖磕了三个头——徐先生说过,“举头三尺有神明”。
也就是这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叫来了吴青,与他玩“小侦探”的游戏。“我作为出题人,你作为解题者,我先布置现场你需要在这本小册子上推理出真相。”我随即用马克笔在一楼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画出了“凶杀案”的案发现场范围,顺带标注了现场搏斗的情况等等,最后我在六楼等他。一个小时后,他拿着小册子上来了,我看到了他给出的推理——“被害人案发时与凶手有过肢体接触,然而结合现场散乱的纸堆和不规则的血迹可以判断这完全是被害人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我整这个游戏的本意不是娱乐而是为了让他知道前天晚上发生在我身上的到底是什么,结果他居然说我自导自演、骗取同情。我实在难以接受,强忍着泪跟他说,“你知道前天晚上你打完我以后发生了什么吗?”
“我知道。”他毫无情绪地回答。
“你前天为什么打我?”我质问他。
“你让我不要压抑自己。”
“我说的话让你觉得烦吗?”
他眼神闪躲,我厉声道,“是不是?!三二一。”
“是。”
“为什么厌恶我?”
“说不上厌恶就是无聊。”我还打算接着问下去,他却转头要走。
“你要干嘛?”
“睡觉。”
“那么早睡什么?”
“这就是我烦你的原因,你从来不懂得为别人考虑,我明天要上课。”门啪嗒一声关上了,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个宁肯自己死也要爱别人的人,他……他不懂得替别人着想,他是这个家庭的累赘?
吴青走后陈国富又来了,他跟我说几周前到屯门市检查,主任跟他说你儿子很可能患上了“躁狂症”,这个病如果治不好会要了命。我听完他的话哭笑不得,一来我如何躁狂了?二来就算我得了病,有你这样跟孩子说的?他解释说,“我不想把一些事情瞒着你。”我将每个字拖成长音节,“我-没-有-病”。他回应我,“你没病就该拿出没病的表现,正常人的表现。”我听罢来到餐厅取来一个红酒杯砸在地上,地上碎片飞溅。他脸上有些讶异,我说,“这他妈才是正常人的表现,正常人不会天天忍气吞声,受了委屈也不声不响。你知道我一个人的夜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吴青是怎么说我的吗?”他扑通一下给我跪下,我跟着他也跪了下来,陈国富说,“我给你跪下忏悔。”我回,“有爸给儿子跪的吗?你要跪别跪我,去外边的黑暗里跪着好好体会一下有多痛苦!”他站了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玻璃渣,我笑道,“这就受不了了。”他来到屋外电梯口,那里一片黑暗,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拿了一块小枕头垫在他的膝盖下。我把门关起来,他被黑暗吞没。不到半分钟我就听见他说,“这里太黑了太可怕了。”我笑着摇摇头,“算了,你跪在这也没用,去楼下妈祖娘娘的佛像下跪到十二点吧。我就在办公楼陪着你。”我同他来到了一楼大厅,这里只有应急的照明灯,但比楼上亮一些,陈国富劝我先回去睡觉,他在这里跪着。起初我不愿意,后来他掷筊请示了妈祖娘娘让我回宿舍楼睡,我便回去了。
母亲在五天后回来了,只是还在隔离。不过除夕前一天她已经彻底回到了家。
大年初一本是红红火火的喜庆日子,这个陈国富却搞出了幺蛾子。首先我本就病态,还抱恙参加了会考,回来之后更是元气大伤,所以即便是过年我也没什么兴致。陈国富他年纪未过五旬却早早地患上了动脉硬化,他也常常自我检讨是喝酒害的并立誓从此以后不再喝酒。我和母亲、吴青三人买好了今晚的电影票准备要出发去看,这时母亲却接到了陈国富一通充满醉意的电话,大概说的是自己开车出事了,让母亲去接他。于是母亲、吴青两人便马不停蹄地前往事故发生处,奶奶则上香为他祈福。我懵了,看电影啊!我期待了那么久的《无名》,白白浪费了百来块钱。他们不跟我去我也就没去了,转而等着陈国富这家伙进门。他回来之后醉熏熏的,走路都离了歪斜,我听到奶奶和母亲在悄悄地说,“真是妈祖保佑没出事。”后来我知道了他逃脱了法律制裁,因为他没被监控拍到,那是一处盲区,陈国富开车撞了树。我新仇旧恨一起报,抄起餐桌上的一瓶红酒就往房间里大步闯,陈国富躺在床上我没有一丝犹豫,将整瓶酒倒在他身上,他发出“哼哼”的声音伸手想要阻拦可是双手却不听使唤。我把空酒瓶往床上一扔,走了。
隔天是大年初二,家里陆续有人来拜年。腊梅阿姨和她的家人一家三口来到六楼和陈国富等人聊天,我写了一副对联谴责陈国富劣迹斑斑的行为,我看他还在这谈笑风生便把他叫到餐厅里展示我写的对联,同时吐了陈国富一身口水。这人笑笑没有说话溜走换了衣服,母亲吴美琴对我说,“你奶奶昨天晚上拿皮带教训过他了,他知错了。”
“这是违法行为,知错也难改!”
再后来,我在二姑丈的家里住了几天,那是吴青他们寒假的时候。二姑丈为了解开我的心结和我从公元2012年聊到了公元2023年,从东华村聊到了西华村。他从小顽皮,见过家暴,后来母亲得了重病开始挑起了生活的担子。他和我一样,有个弟弟,他和我一样在成长路上经历过很多不容易。我们聊了很多,有关于性、误会和过往。他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话是——当年我和你阿姑去见家长的时候,那时你三岁,你主动地跑过来给我递了一颗糖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应该忘了。我现在想要的就是你脸上重现出你五岁时的笑容。他说着从手机的网盘里找了一张很古早的照片,那时我天天跟着他混,走街串巷。照片里我脑袋圆圆的,露出干净的微笑。我们聊到凌晨五点熬不住了才去睡觉,二姑丈跟我说他很久没这样熬过夜了。聊天前二姑丈帮我把晚上要吃的药放在了一张纸巾上,然而聊天后那颗药丸却奇怪地消失了。来到厕所我发现了一些药品,那些恐怕就是二姑丈每天要应对之疾病的药,难怪二姑姑常说她觉得姑丈很可怜。我听了他的故事以后心里小受震撼,因为平日里他总是喜笑颜开仿佛啥事没有一样。我回到房间里打开手机记录下感受,打完了五六百字突然发现了不对劲——我没有加标点符号,我停不下来了。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自己确实有点病,后来去找了精神科的教授治疗,疗效稳定。我的情绪也不那么急躁易怒了。再后来我打算复读但发现我语文会考(当初带病参加的)没有通过,这对于一个“狂人”来讲太不可接受了,我害怕了,我选择逃避。更后来老师和母亲问我要不要补考,我就剩这一科就能拿到高中毕业证,我咬着牙上了一节语文辅导课,没有去考。自此,我没有大学读,看着别人精彩的生活只能望洋兴叹。作为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人,任何工作都难以胜任,唯一的路仿佛只有给家里人打工。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二姑丈对我说的话——“这是我当初的选择,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找到另外的解法了。”姑丈在他父亲的厂里工作,我当时还心存侥幸也许我真的有新解,但现在看,我这一辈子就要被捆缚了。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后来的后来,弟弟跟我讲那天他纯粹把“小侦探”当成了游戏。
最后来,我母亲对我说,“你和我反复通话的那天晚上,六楼外面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