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镇上来了个法师。
法师美得不似人类。他的样貌约莫二十，却有着双老者似的紫罗兰色眼睛，留着头银色长发，如湖里摇曳的银河。初来镇子的那日黄昏，法师用黑袍把他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右手持木质法杖，左手托着个头骨，自称是个卖药的——既卖草药，又卖毒药；一手医治生命，一手带来死亡。
法师先生的行踪难以捉摸，但你每次都能在镇郊的森林里左拐右拐，找到他的临时工房。十次里有九次，他会挥舞法杖赶你回家。但当他心情好时，便会给你和你的朋友们讲讲他旅途的所见所闻：吃人的荒野小屋、会飞的三足怪、沙漠里濒死的巨龙......闲来无事的礼拜日午后，你和朋友们早早结束了教堂的祷告，在工房的地板上一坐就是一只沙漏的时间，心随着法师的话语四处漂荡。
“法师先生，”你又请求道，“再讲个故事嘛！”
那天你这么求他。他不会搭理你。
“法师先生，我带来了酒和香料！”
第二天你想做个交易，但他把葡萄酒和香料包收下就赶你出门。坏心眼的男人。
“法师先生，”第三天，你说，“我也有个故事，一个关于异国国王的传说。”
他终于从药堆里抬起头来，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不妨说来听听。”法师说。
于是你鼓起勇气，磕磕绊绊地讲述了沙漠对岸某个古国的故事——凭一人之力战胜千军、统治整个王国，最后又将王国亲手毁灭的男人。听到精彩之处，法师便眯起紫罗兰色的眼睛，温柔地摩挲放在膝上的白洁头骨。
故事完了，你又问了一遍。
“好吧，”他捧着头骨，终是妥协道，“只这么一次。”
2
故事从一个小村庄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村里人人扛着镰刀奔波于麦田，家境好点的便成天在家门舞弓弄剑。那儿的人不论男女，头发都如干枯的血般褐红，流淌着先祖朴实勤勉的血脉。
在这么个村里，却有个叫Kula的弃婴，全身毛发银白得像个老人。
这弃婴几经转手，最后由一家孤儿院收留了他。麦子收割的季节过了又过，Kula长成了个小少年，依旧是一头银发。
大人们见了频频摇头，唤他魔女之子。
孩子们见了纷纷发笑，称他是个怪胎。
枝头的鸟儿见了齐嘶鸣，如遇不祥之物。
第16本书籍消失不见，第5双鞋子跑进鸡窝的一个下午，12岁的Kula不知第几回爬到山头，看着远方钻进云端的山峦出神。
太阳落山之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可是来取笑我的？”
Kula说。
“不，我来是为了送你这个。”
那人说。
Kula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同岁的小少年。少年身着布衣和佩剑，手捧一朵白野花，如枫叶那般红的浏海被秋风吹得凌乱。
那是Kula收到的第1份礼物。
3
少年的名字是一种树木。
“是怎样的树呢？”
Kula问他。
“听师傅说，是很高很大的树，”少年回忆道，“东方有人坐在下边打盹，就得了世间真理。”
“好一种异教的说法。”
“可不是嘛。”
少年说。
“那么，Kula又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意义。四个字符罢了。”
Kula说。
两个小少年坐在山头，一时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卷着麦穗的秋风呼啸而过，吹动Kula银白色的长发，看得少年一时恍神。
“冬日的白雪、树下的野花......”
片刻过后，少年喃喃。
“对我来说，你的名字就意味着这些东西。”
4
最后一片落叶腐烂的隔天，大雪如约而至。
前往山头的路被打上栅栏，无人可以通过。
那年神之子诞生的前夜，Kula收到了位匿名绅士寄来的礼物——一本厚厚的书。
扉页写着行字，“For Kula.”
然而隔天，Kula枕边的书已消失不见。他头1回大动肝火，拿笔去戳人高马大的孩子王，又被后者一拳揍了回去。
“还我的书！”他大喊。
“白毛怪胎，分明是你用异教的魔法把东西搞丢的。”孩子王嘻嘻笑。
那个冬天，Kula的衣服沾满了血液和臭鸡蛋的味道。
直到大雪融化，山头的路解封的隔日，负责捡柴的孩子王某日突然眼泪汪汪、鼻青眼肿地回到孤儿院，却对这伤口怎么来的一声不吭。
自那以后，Kula的书本不再飞进水沟，鞋子不再跑进鸡窝。
孤儿院的魔法消失了。
5
18岁那年，少年成为了骑士。
红头发的他换上黄金盔甲，腰间别着秘银的佩剑，身上缠绕着神与女王的祝福。
“恭喜你。”
那天午后，与骑士一样高挑的Kula在山头吻了他。
......
春风卷来花香，服装凌乱的少年们并肩躺在草坪上看着天幕，畅谈对神明和世界的看法。
“可惜我们都要消失，”谈话末了，骑士说，“我们终将老去，没法一直看着这番美景。”
“不，这可不一定呢。”
Kula喃喃。
“我聪慧的朋友，你又露出这番表情了。有什么好点子吗？”
骑士笑道。
“如果可以，你会想怎么度过永恒的生命？”
Kula以问题回应问题。
骑士陷入沉思。
春风拂过二人红的银的头发，与树叶一同轻舞。
“那么，我想和你一同去看看这片大陆的各个角落。”
半晌后，骑士答道。
“我们可以走遍草原、大漠和冰川，去看看那传说中会吃人的荒野小屋、会飞的三足怪、沙漠里沉眠的巨龙......对了，还有那种又高又大的树。”
6
成为骑士的少年将时间献给女王，正如Kula将昼夜献给工房。
先是光，再是火，随后是水珠、木头，和土壤。
每每取得进展，Kula都会邀请少年来到工房，一睹他最新的成果。
“我的朋友，这可真了不起！”
骑士赞叹着，亲吻了他的脸颊。
“还有更了不起的呢。”
Kula笑道。
7
骑士20岁那年，怪事发生了。
先是农夫们前来求助，说是春天失踪了一只鹦鹉、夏天失踪了一只家兔、秋天是一只猴子，冬天是一匹骏马。
再然后，孤儿院院长说三个孩子彻夜不归，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
到了神之子诞生的前夜，风雪肆虐，Kula邀请骑士来到了他的工房。
“完成了，我亲爱的朋友！”
身着黑袍的Kula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搂住骑士，领他拾阶而下，来到一个放着瓶瓶罐罐的密室。
“这就是永生之药。”
Kula拿起两管透明的玻璃瓶，将其中一个递给骑士。
“我的朋友，你怎么知道它有效？”
骑士沉声问。
“哦，没人比我更了解它。”
Kula笑道。
“我用一只鹦鹉、一只家兔、一只猴子、一匹骏马，三个人类幼崽，和一些流浪汉做了试验。错不了，这就是永生之药——朋友，和我一同步入永恒的生命吧！就我们两个！”
“我拒绝。”
成为骑士的少年说。
在村庄的最后一个冬天，Kula头一回见着秘银宝剑脱鞘而出的模样。它的剑尖如此锋利，剑身笼罩着薄薄一层月光。
甲胄摩擦的声音响遍上层，似是骑士们的脚步。
“我的朋友......这是为何......”
“你背叛了我们。”
黄金的骑士回答。
“奉女王之命，我宣布你将被永久逐出王国，Kula。”
“可你背叛了我。”
工房的主人喃喃着。烛火应声熄灭。
“你背叛了我。”
门窗砰然碎裂。暴风雪肆虐整座工房。
Kula银白的长发随风舞着，紫罗兰色的眼珠盯着骑士的剑，身着黑袍的身影渐渐模糊，化作一缕烟雾。
“我唯一且亲爱的朋友，我诅咒你。”
消失之前，他在他耳边低语。
“我誓要践踏你，和你珍视的这个国家。”
8
你问，然后呢？
“不过一些陈腔滥调罢了。”
兽们纷纷归巢，暮色悄然降临。
法师摩挲着膝上的头骨，看向窗外的树影。
“然后啊，Kula就和骑士，骑士的弟子，骑士弟子的弟子决斗......黄金变白银，白银变青铜，青铜变黑铁......
“就这么着，直到第367个神之子诞生的前夜，Kula可算截断了黑铁骑士的四肢，砍掉女王的头颅，当上了国王。他刨开黄金骑士的坟墓，好好嗤笑了那老东西一通。”
然后呢？
“尽是些无聊的事。国家一代不如一代，着实无可救药。成为国王的Kula爬到山头，施展了最后一次魔法。他用通天大火毁灭了王国，永远离开了那儿。”
你又问，然后呢？
“再然后，他就和黄金骑士一同旅行，过上永恒的好日子啦。”
手捧头骨的法师啜了口茶水，一时缄默。
残阳泄进窗户，照亮他银白色的长发。
“故事讲完了，也是时候该走了。”
“你要去哪？”
“一个有菩提树的地方。”
这么说着，法师背上行囊。一如初遇的那个黄昏，他用黑袍裹住全身，左手持头骨，右手持木杖。
作为听故事的报偿，你带领他走出森林。他一路哼着不知名的歌，像是个20岁的少年，仍有诗和冒险等在远方。
临别之际，他并未向你道别。你目送他的身影融入夕阳，似是向怀中的头骨呢喃了句：
我们走，老东西。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