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蓝
那一声戏腔,悲沉婉转,曲折缠绵,像寻不到头,也找不到尾。有一段时间,云雾缭绕的山沟里就只有这支戏腔。回忆从山谷上的回音开始,随着余音减落渐渐下沉。是晒秋的时候,稻子黄,辣椒红,芝麻黑,可是没有人,只有逐渐清晰的渺远的低吟。最后到了晒谷场,消失了空灵的音效,剩下了琴弦的颤动,一阵阵璞玉般的悲切······
那是什么?
车子颠簸了一下,他的头撞到了车窗。梦醒了,一如既往。他睁开眼,脸被暖气熏得烫红,于是悄悄放进一丝彻骨的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温暖。是这儿了,一切都没怎么变,那条清浅溪流撞击岩石的声音,那空气里的水气带来的泥土气息,路边滑溜溜的山石上的冰凌,仰头山腰上的竹林。村口两栋钢筋混凝土仿制的徽派建筑格外突兀。大概是酒店吧。
故乡没有酒店,可这就是他家。
一辆大巴车停在村口的石桥边,小溪的源头,群山的尽头,放下个把人和一些行李,开回了看不到头的盘山工路。
那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现在是上午十点四十分,三个小时前,他还淹没在杭州的高铁站。他,张一民,现在是家公司的高管,拖着行李招呼了在村口抽烟聊天的老人,踏上那狭窄的,光滑又凹凸不平的,有浅浅水洼的青石板路,朝家走去。微信的提示音响起,是林忆梅:“别光顾着乐,记着你有要事在身!!”要事,他是记得的,早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可是并没有什么用。
此刻他站在晒谷场上,脚边躺着一块“出将”的牌子,目光穿过搬运木头的老人,他看见了他。
“林叔。”他叫道。林叔是林忆梅的父亲。
都说林叔怪,十五岁跟着大人翻山越岭去看戏,结果着了魔,跟着戏班子走了,后来戏班散了,才回家种地。他爱唱婺戏,武戏尤为出众,上台武刀弄枪,总要博得一阵叫好。这么些年,孩子出息了,老伴进了城,他却始终围着这片土地转。
那位老人回过头,鱼尾纹汇成一扇褶子,脸上细小的裂口全都绽开。“回来啦。”平淡而自然,好像对方不是老友两年没回家的儿子,而是刚耕作回来的年轻人。
“这台子不行了,连场雨都扛不住,不过到了过年,也差不多能修好。”
“林叔······”
“诶。怎么样啊,外面。”老人低头弹了弹潮湿的木头。
“都好,最近升职了。”
“那好啊,回去给你哈爷报报喜,省的天天念叨你。”
“诶······林叔您早休息。”他拉着行李走了。
野生的猕猴桃在松叶底下慢慢变软,张一民从有些扎手的松叶里拿出猕猴桃递给父亲和林叔。老人们抽着烟,他拿出了手机。
“林叔你看,梅姐又发朋友圈了,生了二胎以后就天天晒娃。”
林宏民眯眼看着手机屏幕,只是笑。
“林叔,这孩子满月的时候,您没来吧。”
“本来是要去的。”林宏民对着烟嘴吹出了燃尽的一团烟草“可那是端午节,舞过香灯还要唱戏呢,多少年都是这样的。我去呢也住不了几天,再说孩子不能就不回来了的,急那一阵作什么。”
“那,过周您去吗?哈爷,您和林叔一起过来吧。”他又转向父亲。
“再说吧。”张守根吐出一口烟雾。
“那要不我给你们弄个微信?联系也方便些。”
“这都无所谓,我们大概也学不会了。”张守根放下烟筒“你好久不回来,去村里转转吧。”
村里差不多都是留守老人了,这些老人如何孤独,如何苦等孩子回家看一眼,他是时常听说的。不孝的子女自然有,但在他生活中更多是老人舍不得孩子,却更舍不得村子,宁愿孤独地盼望,倒也说不出哪错了。这叫什么呢?传统吧,代沟吧,总之不太好理解。
能串的门都串过了,他瞎晃到了村口。帮忙修戏台的人坐在村口等班车,看样子戏台翻过新了。他随意和一位老人搭讪。
“大叔,过年怎么不在家啊。”
“家里没人吗,孩子都忙,我们也出来找点事做。”
“怎么不去和孩子住啊。”
“我们啊,一辈子当乡下人的命,这辈子是离不开家了······山里才是家啊,没见过世面的,到城里去,没事做嘛!”老人还是笑着,眼睛不知道望向哪。大巴来了,老人走了,张一民回了家。
“今年还和林叔一起过吧。”他对父亲说。
大年三十,屋里氤氲着暖气。林宏明到了张家,两位老人喝了点酒,哼起了曲,“一见姣儿泪满腮,点点泪珠洒下来······”,
“······千拜万拜折不过儿的罪来。”
炭盆上架了铁丝网,竹菇在荷包红鲤汤中隐隐沸动,盘中剩下的子糕显出滑糯的光泽,杨梅酒在杯中轻轻晃动,屋内尽是蒸菜的香气。老人们靠在椅子上,望着杉木的横梁。
“外公,新年好!”口齿不清的稚嫩传来,张一民伸出手机:林忆梅带孩子们隔着屏幕拜年。林宏民抬起头,楞着接过手机,对着屏幕笑着:“好,新年好!这么大了啊,好,好啊······”
“哈爷,孩子都想您呢······”
“是啊外公,我都好久没看见你了。”大女儿说
“外公也想你啊。”林宏民眼里闪着光。
“哈爷,那您就过来吧,我们一家人过日子。”林忆梅央求道。
“是啊老林,搬过来有什么不好,别总让孩子念着。”老伴的声音传来。林宏民继续对外孙女们说:“明年外公去看你们。外公住不久,外公太土啦,街上人多车多,我前街里去心着急,后街里去心慌慌,找不着路啊!”
“哈爷,这得慢慢来,您还能陪孩子啊。您给他们讲故事,他们最爱听故事了。”林忆梅有些着急。
“不、不去了,你们那太小,还是家里好······不说了,要没电了,你们玩吧。”林宏民把手机推走,缓缓靠在在椅子上,张守根把头转向他:“老林,今年打算唱什么戏啊?”
“就唱那出《四郎探母》!”
那一声戏腔,悲沉婉转,曲折缠绵,多少年像扯不开的云雾,固执地留在他的记忆深处,整个山沟里,就只有那一声悲叹。
修好的戏台上保留了发乌的壁画,“出将”“入相”的牌子换了新的,台柱上贴着张守根写的楹联:古今来形形色色无非是戏,天地间奇奇怪怪何必认真。牌匾上四个磅礴大字:戏如人生。
林宏明身着大红官袍,头饰上点缀着几个璎络,顶上两根长长的雉尾,一时间做杨四郎,吊着婺戏的腔叹道:“统领貔貅战沙滩,失落番邦十五年,高堂老母难叩问,怎不叫人泪涟涟。”几场过后,又换一身简单的红袍,额前一个翡翠绿的扁形饰物,上面还有个红绒球,头发只作一缕从头顶垂下,分饰两角,一会坐在席上悲戚问:“哪阵风把你吹回来?”一会又抱拳站立,长长哽咽一声“娘啊——”
那一支戏腔,正是那一支戏腔,让老人舍不得孩子,却更舍不得村子,宁愿孤独地盼望。是那一支戏腔,让哈爷独居十余年,让林叔推走了充满电的手机,那戏腔是他们有曾不懂的曲调。
其实只是四个字:故土难离!
初六,该去上班了,张一民站在村口。身后的白墙青瓦枕着山,高山上可见树林摇晃的痕迹,松、杉、竹的林涛阵阵,和着流水与鸟鸣轻响,回荡在山谷中,日夜不绝。
“你没能完成任务。”电话里,林忆梅说。
“梅姐,故土难离。有代沟,慢慢沟通吧!”
他接着说:“如果我们回来,这里会是个著名的景区,我们的杨梅酒可以成为特色,老人不再孤独,林叔的戏可以唱给更多人听,梅姐!”
“我们会回来的!”他望着这一片青山绿水眷眷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