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即书

“下班一起去食堂吃饺子？”

“我们南方是吃汤圆的。”

“这是北京，入乡随俗吧。”

……

才下午四点，部门的小群里就开始一条一条地蹦消息，也才下午四点窗外的天已经开始要收起光亮，将黑夜一点一点地铺开。我核对完最后一笔账目，关上文档，又检查了一下工位的抽屉，空荡荡没有任何遗漏，才安心地在那个小小的对话框里敲了一句，“辛苦大家周六还要加班陪我交接，按当代人的过节习俗，我请吃火锅吧。”

“仁姐，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过几分钟，部门十二个人全员通过冬至吃火锅。他们平日里总因为各种事吵吵闹闹，现下瞬间的默契只因为今天是我在这家公司的最后一天；我心里难免觉得对不住，只因为离职交接这件小事占用了他们一个难得的休息日。

“冬至还都大老远跑来一趟，其实以后也有机会聚。”同事十二人落座，一锅红汤被围在中间迟迟不肯冒泡，突然道别也不知要从哪句开始寒暄。

“没事，我们年轻人不过冬至只过圣诞，今天就当是敬老了。”边往桌子上传菜边开玩笑的是小张，27岁射手座，总是嘻嘻哈哈没见过他为什么事发愁。

“重阳节，重阳节，必须把酒喝到位了。”挨个斟酒的是小谢，见客户搞饭局他都冲在前面，几年里开过的酒比喝过的水还多。

“你悠着点，”平平替我挡了小谢的酒壶，“自己人还真刀真枪的拼。”她是我的徒弟，毕业入职后一直跟着我，明年就要结婚了。

“端起来，端起来，庆祝一下。”带着大家举杯的是文哥，上有老下有小，35岁刚刚买了房，一身贷款压得他发际线又高了几分。但真等大家起身举起杯，他又一时哑了语，不知该庆祝什么好。

“人生得意须尽欢……”要开口念诗的是小杜，今年校招来的，毛头小伙誓要在首都闯出一片天。

“别念诗，别念诗。”我打断了他，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样的话是给失意人的安慰剂，我自知像我这样的一小颗木材再怎么燃烧也抵不过这慢慢冬夜，“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自由身了，这件事还是值得庆祝一下的。咱们相遇于微时，过去多谢大家的支持。”说完饮尽杯中酒，锅子里的汤冒了泡，一个，两个，三个……终于沸腾地将各种食材卷了进去。

一群人有说有笑，吃吃喝喝，他们每一个人的信息在我脑中翻过。大晴双鱼座，商务谈判一把好手；小朱，江苏人PPT鬼才；明明，话虽不多执行力超强；白露，还有三个月就要当妈妈了，加起班来依旧是拼命三娘；强子，海淀码农出身，喜欢大晴很久了；晓木，刚刚从友商跳槽过来，脑洞大过胸肌。

我，许仁，30岁，项目经理，曾经把这些人一个一个招进这个部门。现在要在他们每一个的见证下离开这个部门了，是的，我就是这次大裁员中被选中的“幸运儿”。

酒一杯一杯地下肚，我发微信给好友陈陈，让她赶来接我，这样的夜若是醉了酒流落五环街头，才真的是惨。

“师父，为什么是你？”大家小心翼翼避而不谈的话题还是被平平打破了，“上面也太没良心了，你可是咱们的KPI之光呀。”

“据说是优先裁未婚未孕大龄女员工……”强子默默地补了一句刀。

我不知说什么好，低头往锅中添菜，是呀，为什么是我呀？这些年勤勤恳恳打卡，无怨无悔加班，见关闯关，年年评优，对工作一丝不苟就是为了这一刀砍过来时，自己不至于被“宰杀”。

“上面有上面的决策，或许就是因为我是未婚未孕的大龄女员工吧……”我顺水推舟地为自己找理由。

说道“上面”仿佛就点燃了炮仗，这些人开始放下筷子疯狂吐槽，欺诈、打压、歧视甚至是桃色八卦都被一股脑地倾倒而出，锅中的汤越滚越沸，红油下面一片污浊。聊到兴头时，陈陈驱车赶到，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入座，没人太在意她的加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裁员的事，”白露瘦瘦小小，这一胎怀的让她吃了不少苦，“月初我就发现你开始整理工位，每天下班都带几样东西走，你不说我也知道。”

白露心细，的确做了离开的决定，我就开始一点一点腾空工位，只是希望在离职的这天能走得潇洒些，不至于大包小包的像被突然逐出的租客。

“你就这样走了？没提前找好下家？”陈陈吃了几口菜，也听了些他们的议论，开口问了我。

“没，手上的项目还没进行完，哪能腾出空找下家，再说现在不是都在降薪裁员吗？一时想觅得合适的哪那么容易。”我给她添了热水。

“反正我们这行里都说，2018是过去十年里最差的一年，也是未来十年里最好的一年，冬天不好过……”陈陈总结着。

“姐，您是做哪行的？”大晴好奇的问。

“媒体。”陈陈推了推眼镜，又扎了扎凌乱的马尾，这些年我习惯看她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不拘小节，“你们这行还好，有进有出。我虽然能保住饭碗，但职业瓶颈是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但这些故事对于我来说都是旧的。没意思，没意思。”

“叫你来不是让你跟他们说丧气话的，再难能有多难，想一想我们也都是从2012年过来的人。不简单呢。”我拍拍她的背，开起玩笑。

“2012怎么了？”小朱低声问了一句。

“哈哈哈……”陈陈闻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会儿不是谣传世界末日吗？”她向小朱解释起来，“你们这位前同事，”她指指我，“活到现在，认为自己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就是能从世界末日里存活下来。”她一提大家才想起，曾经那个全世界都知道的谣言，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事件到最后向来都是永久的遗忘。

每次说起这件事都会引来陈陈的嘲笑。“作为幸存者我们应该努力创造一个崭新美好的世界，反正遇到难事时，我都是这么跟自己打气的。”我并不觉得好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精神支柱，有人是钱，有人是爱，有人是偶像，有人是信念……我是劫后余生。

“那时候我们巨穷，挤在一个隔断间里，半夜我趴在桌子上敲稿子，她窝在床上写遗书，好像过了十二点就要永别了一样。”陈陈依旧笑我幼稚，一桌人好似陷入多年前的回忆。

“那年雾霾来了，外面的空气跟被胶水黏住一样，我真的想过末日来了该怎么办，像我这样运气极差的人，一定会是幸存者，还要肩负起继续活着的苦难。”我好像喝得有些多了。

“姐，你都断定自己是幸存者了，还写遗书干嘛？”晓木也跟着陈陈一起笑。

“是写给以前的自己，跟她好好道个别。”里面写了什么如今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人到了无能为力改变现状时，总会寄托于一个末日来推翻一切，好让自己从新开始吧。”

看我动了感情，陈陈抚了抚我的背，“所谓的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大家刚要为这段总结鼓掌时，她又说，“太宰治说的。”

一顿火锅涮到深夜，店家催促着结账，我起身干了杯中酒，“这一年我们失去了太多，真希望有人能把2018年从人类的记忆中删除。但这一夜对于我来说是温暖的，谢谢你们陪我度过了北半球最漫长的冬夜。”

一一别过，说了珍重，说了仍需努力，说了再见，看他们都走远，陈陈开车带我离开，公司顶楼上的logo从后视镜中一点点变得模糊。

“公司为什么会裁你，你哪哪看着都不像是要被裁的人。”就剩我们两人，陈陈还是希望能问出个明白。

我知道自己瞒不住她，看着反光玻璃上映出的那张憔悴的脸，低声回了句，“我傻。”一个月前公司领导层决定了大裁员，辞退员工也历史性地纳入被考核的KPI，上面跟我谈，我们部门至少要缩减一半员工，如果裁不掉，那就只能薪资最高的项目经理走人。“这项任务我真的完不成……”

“我也觉得你傻！”陈陈把车停在路边，又一次开始对我再教育，“许仁呀，对你这种人只有一种特效药，叫做自私，吃了就能找到自我，就再也不用祈求用末日来重启人生，可你不敢吃。你们这么大一个家公司，少了谁也还会正常运转的。”

是呀，可是要少谁呢？

在这个辉煌的城市中除了小张、小谢、平平、文哥、小杜、大晴、小朱、明明、白露、强子、晓木，还有成千上万的互联网人、媒体人、影视人、工人、学生……需要它包容，等待它庇护。我当然知道没人能当好圣母，可长辈从小对我们的教育不就是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要伤害别人。“像我这样懦弱的人永远也别想……公司给了补偿，也说的过去，拿了这笔钱过年可以带爸妈去趟热带避寒。”

我在陈陈面前强颜欢笑，这样不也挺好吗？我说服着自己，最起码去了热带，可以不让父母知道他们的女儿正在经历一个漫长又难熬的冬季。

无言以对时，手中握着的手机嗡嗡作响，部门的那个小群里又热闹起来。

“仁姐，你知道作为世界末日的幸存者的你有多幸运吗？要不你连地铁六号线都没坐过。”

“可不是，也不会见过那么大的iPhone。”

“连微信红包都没抢过。”

“也见不到谢尔顿和艾米结婚了。”

“王者荣耀不能有姓名。”

“引力波还只是个传说。”

“《冰雪奇缘》了解一下。”

“勇士又拿到总冠军，太励志了。”

……

我对着屏幕上的一行行对话框傻笑，陈陈再次发动起车子，巨大的城市和漫长的黑夜被甩在我们身后，眼睛里亮着热热的光，趁着这一切都在，都真实的触手可及，都还没被人彻底的遗忘，我低头快速的打下一行字发送出去。

“真的万分幸运，还能遇到可爱的你们。”

文/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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