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起那么早了。
拉开窗帘的时候，似乎发现，也很久没有阴天了。有点雾蒙蒙的，不过不算冷。从洗漱开始直到我走在路上，我都在想，这一切好像有点熟悉，我好像以前什么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我努力地在记忆里搜寻。
昨晚做了一个梦，不知道称之昨晚对不对，我是凌晨两点之后才睡。我梦见了这个世界全部的人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我和寥寥数人，面对这全世界的丧尸。我们躲避，我们逃离，我忘了具体的情节，但似乎记得我们有面对时的紧张和绝望，也有逃离后的欣喜。
昨晚是不想睡的，在黑暗里起身摸索着，在床边抽了一支烟。直到最后眼皮子撑不住耷拉了下去，才开始结束了这一天。尽管抽烟那时候，我看了看手机，已是两点多。似乎习惯了对今天和明天的界限，对所谓的明天的称呼，不是按凌晨12点来区别，而是以自己是否入睡来分别。似乎期待每一个睁眼，都是新的开始，每一次入睡，都是清零。
如果每个明天，都能如文字般美好，那该多好。然而事实上很多的不想入睡，却是不想明天那么快到来。似乎只要撑住，今天就不会过去，明天就不会倏忽之间到来。我和明天，都没做好相见的准备。
当每一个明天都是今天的后果，当每一个入睡都是对今天的接受，那时候，你发现，自己是很不想睡去。你就想发呆。因为发呆，时间就能静止。明天不会来，今天也不会过去。
事实上，昨天在搜刮了所有的信用额度，再加上刚发的薪资后总算凑够了这期账单，终于赶在逾期前还了进去后，它毫无征兆就突然回收了额度。那一刻我看着空白的可用金额，又看看微信上仅剩的900块钱，我有点发愣。楞完了我忽然想起，我的烟抽完了，于是我下楼买了一包利群，16块钱，扫码支付，余额剩下884。回到家之后，我一口气抽了三根。这时候手机响起，姑姑发来语音，说，工作还好吗，最近也在忙才想起问候下。我没回。那一刻，我很想打游戏，于是打开吃鸡，就玩去了。
我记得昨晚手感特别好，吃了好几把鸡。落地但凡捡到了枪，我就冲上去，敌人们似乎也降了一个等级，队友也变得很给力。
打累了，我发现自己想喝酒，于是买了两瓶啤酒和一些下酒的，扫码支付25，余额剩下859。打开爱奇艺，发现金刚川刚上线，你看，幸运的人总是这么幸运。于是我就看着电影喝着酒。
两瓶就感觉有点上头了。酒量确实下降了。电影放完后去洗了个澡，出来之后清醒了点，我开始发呆。我开始想，明天怎么打给各个银行信用卡服务中心，跟他们说协商分期的事情。还有什么时候打这个电话。到了大后天要交房租了，到了月底离职，接下来回到家给朋友当完伴郎后呆着，离春节的一个半月里我应该干嘛。最大的问题是，其实协商分期也没用，他们催收会照常催收。接近年底了，都要资金回笼，所以会有无休止的电话。包括年后，也会有无休止的电话，分期就算办下来我都一样无法偿还。
以前有过无法周转的时候，最后出现了新的可用额度，饮鸩止渴，又度了过去。现在踏实了。也不用再去申请。全线崩盘。那时候觉得，最坏也不过如此。没想到，还有更坏。
我看着全部标红爆了的账单，还有这859块钱，我在想，那这次是不是已经触底了呢，是不是已经是最坏的时候了呢。
上次眼镜上来说，到了最低谷，接下来走的都是上坡路。因为最坏也就如此了。我想，刚才我打吃鸡，竟然那么有手感，想喝点酒，就碰上新电影上线，这是不是也算是生活的一点馈赠。
因为最坏的就是这样了，接下来哪怕任何一点点幸运，都该是生活对你莫大的善意。
躺在床上刷抖音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家伙喝了百草枯，还拒绝接受治疗。事实上喝了百草枯的人是无法挽救的，可怕的是它还不是即可致死，它让你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枯萎下去，并伴随着痛苦。所以评论里说，它给你足够的时间后悔，但绝不给你一点重新开始的希望。还有个评论说，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好怕呢。
这句话我想想，连死都不怕的人，似乎确实不应该还有什么东西好怕的。不过有一样，算不算例外，就是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时候。
这么想不对，我告诉自己。
整个晚上，从把钱还了进去，突然变得空白的额度，从发愣那一刻开始，我都是很平静。我没有呼吸急促，也没着急，甚至我都没感觉到自己心跳变快，更没有伤心，难过，焦虑什么的。那一楞就是我的全部反应。
不过从昨晚直到今天很早出门，看着有点雾蒙蒙的大街，我都有一个感觉，这种场景，好像在哪见过。好像此时在我生命里，不是第一次。
我非常努力地搜寻我的记忆。
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忘了几年级反正是很小的时候。学校终于开运动会了，开运动会的时候是最热闹的。全校的小朋友都聚在一起，会有跑步比赛，拔河比赛可以看。那天我也是起了大早，我记得天还是黑的，街上的路灯都还亮着。我穿着小白鞋，背着书包自己走在回去学校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走，生怕弄脏了我的小白鞋。回到学校的时候，大部分小朋友还没来，只有我跟几个小朋友，坐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那时候的感觉似乎和现在一样，天是灰色的，街道上冷冷清清，我背着包，独自走在有点雾气蒙蒙的路上。
感觉很像。不过细细一想，又似乎不太像。我那时候是要回学校去看运动会。此刻我不知道我要去哪，此刻我没有想去看什么的欣喜。驱动我脚步的，不是期许，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继续想，为什么对这一幕有熟悉的感觉。如此的平静。平静得甚至比我之前无数个平静的日子里都要平静。
此刻，我是应该焦躁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更好，还是就像此刻一样平静更好。这种令人诧异的平静，我竟然有熟悉感。
或许照心理学来说，这是惯性的心肌无力，或者习得性无助。这种名词，它是怎么被人发明的。
我绝望了吗。我问自己。我不知道，我总是很难定义自己。不过我想应该是。
我开始跳脱出我自己的身体，我站在空中俯视叫“我”的这个家伙。他奶奶离世了。他开始离开那个城市，来到这个大城市，他住进了城中村，他没有女朋友，也似乎没什么亲人。半年里他无时不刻地一个人，上班，下班，走在路上，呆在宿舍里，躺在床上。他的情绪是僵直的，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没有期许，也没有失望。甚至昨晚在看到突然被回首额度和900块钱的余额的时候，他还跟朋友开玩笑，月底还怎么买票回去当伴郎。他平静得真的简直让我诧异。
他的内心荒凉的一匹。他走在马路上，在面罩的包裹之下，他时常张着嘴巴在呼吸。像是跑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很累很累的样子。他需要用嘴巴来呼吸。
原来绝望是这样的。它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哪怕是身体，都不再分泌某些令人心跳加速或者血压飙升的物质。
可是这900块钱怎么能撑得下去呢？哪怕是卷铺盖回家都需要路费。可能我还是有一些底气。因为那一楞之后，我想起抽屉里还放着那个铅笔袋。那个铅笔袋很破旧，一看就知道不是我的物品。那是奶奶的。奶奶在病情恶化前最后的清醒时刻，把它交到我手里，说再晚点，她怕自己糊涂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打开后，发现是一沓沓的钱，有百元，有五十元，也有二十元，十元，甚至有褶皱和破损的红包。是这些年自己给奶奶的生活费，还有一些过年的红包，奶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当我接过之后，我把不同的面额都分开整理好了，初步估计了下，是一万四左右。那时候我告诉自己，这笔钱，哪怕饿死我都不动它。它是奶奶的一生。是奶奶的爱。也是我无法偿还的爱。将来某天有了女朋友或者妻子，再把这个铅笔袋拿给她看，告诉她。这个袋子多么重要。这是全部的家底。这是一个人所有灵魂的支撑。
到了这一刻，这个发过的誓言也要破灭了吗。我要打开这个铅笔袋，拿出家底，去做最无意义的事了吗。吃饭，买烟，买车票。然后这些钱，这些有些老旧的钱，奶奶无数个日子里翻点过，小心翼翼地摊开看看，又折好放回袋子藏好，如今就要经过我的手，流向菜摊，流向快餐店，流向小卖部，流向这个世界，流向茫茫的人海里，湮灭么。
如果此刻的我还能存活于世的所谓的最后的底气，依旧是来自奶奶。如果月底我回家，依旧是奶奶攒下来的这份家底，让我能踏上回家的路。
可是她不在家等我了。她睡在那片山坡里。她在我的相框里。我对她的挂念，我对她的不舍，我对她的愧疚，可都在这个破旧的铅笔袋里。
我该怎么打开这个袋子。
中午了，太阳还是没有出来。这一天，都是阴天了。
我感觉有点冷，在这大中午之际不知道是不是降温了。我也感觉很困，想倒头就睡。也想打游戏。唯独不想的就是拿起电话打给服务中心，也不想跟人说话。
中午回出租屋吃饭，随便煮了点面，吃完趴在床上就睡着了。依旧做梦了，我梦见我玩小朋友的滑梯，我发现有一处通道里面放置了网，我可能滑不过去，我怕我卡在中间，于是我撑大了它，才爬进去。还有各种零碎的小片段，杂乱无章。当我醒来后，它们都烟消云散。
回到公司，我打开手机，看到朋友发来的一段话。她建议我去另外一个城市，她姐夫在那参股了一家酒吧。她说，以前也试过我这种无路可退的时候，不过确实是脸皮厚的人才能成功。反正在那边你也不认识任何人，也没任何人认识你。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对啊，来到这个城市，也是对自己，或者对明天有新的开始的期许。当初也觉得来到这里，我不认识任何人，也没任何人认识我。当初奶奶走后，想过流浪，想过可以随风飘荡去任何一个城市。后来发现，流浪的人都需要看城中村里出租房的价格，附近快餐店的价格。
期待每一个开始，却始终无法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很多时候我都羡慕我们的朋友们，羡慕他们每一个人。哪怕有些朋友他们一样债务缠身。可是一样羡慕他们好歹找到了另外一半。他们有一个家，当他们累了，他们可以回到灯火通明的家，会有一桌饭菜在等他。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的生活如我的内心一样荒凉。
傍晚的时候，终于拿起了电话，挨个打给了各个银行。客服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说，我资金周转困难，这期账单我已经无力偿还了。客服说，如果您近期资金周转困难的话，我们是有三天的宽限期，您在三天之内偿还都是没问题的，不会上征信。我说三天内我都偿还不了。她说，那我们客服这边的权限是最迟可以帮您延迟到这个月24号进行偿还。我说，24号也偿还不了。她说，偿还最低还款额也是可以的，只是余下的部份会累计到下个还款日并产生费用。我说，不是这几天，或者一个月的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会偿还能力不足，而且我的债权方不止你们一家。我已经全部申请了协商还款。
经过程序化的对话后，最后的最后，她跟我说，希望先生早点度过这个难关。
尽管是客套话，是服务术语。可在这个溺水之人听起来，那一刻忽然感觉到了温暖。
希望先生早点度过这个难关。
为什么这句服务术语让我感动了。这句话她对无数人都会说。
也许是因为我第一次听到。也许是因为别的银行客服都没跟我说这句话。
我在公司一个人呆到了晚上。夜幕降临。我的世界既嘈杂又安静。外面高架桥上无数的车辆穿行驶过，我的内心毫无波澜，安静得我似乎只能听见自己手指敲击着键盘的声音。
傍晚吃饭的时候，买了一瓶可乐，一块面包，两根火腿。9块钱，余额850。接下来，对我而言，一罐可乐都是奢侈。
九点半开始收拾东西回去。路上的时候，看见药店，咬咬牙还是进去买了一盒清热解淤丸。25块钱，余额825。
以前脸上很少长痘痘，哪怕青春期的痘痘也很快就好了。这次脸上长了两个月的痘痘，在前段日子终于决定买点药后，似乎好了点，但脸上依旧留下了疤痕。从没像前段日子那样，那么害怕自己病了，那是身无分文的对抗病痛。那时候我想，如果哪天命运一定要我病了，一定要是绝症。那样，我所剩无多的日子就变得珍贵。那时候，也许我就知道我要抓紧去干什么，抓紧去见谁。千万不要小灾病痛，我将变得无比廉价。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活着的意义。而害怕的东西总是会到来，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疤痕。我不害怕什么呢？我不害怕马路上那失控而来的汽车，它时速180不偏不倚地在人群里找到我，然后急促尖锐的刹车声过后，世界安静了。我会为那个司机感到不幸，命运的悲哀砸到了他的身上。我能想象到那一刹他的慌乱无措，他的害怕，他颤抖的手拨动着手机号码。
可是此刻我环顾四周，所有的汽车都那么有序。那些我不害怕的，它不会来了。
我回到宿舍。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么。没有新的开始，也没有意外。什么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