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

四月的天常常下着雨,夜里有轰隆隆的雷声。

那天夜里,凌溪被这雷声吵醒。她闭着眼睛去抓旁边妈妈的胳膊,一阵摸索后她惶恐地睁开眼睛,妈妈不在身边。她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房门半掩着,隔壁的房间里亮着刺眼的灯。

凌溪披了条毯子光着脚跑出去,刚走出房门,便听到那个紧闭的卧室里传来爸妈的争吵声。

“妈都说了多少年了,你自己想想,从咱刚结婚她就盼着有个孙子,你说你倒好,生个丫头不说,这吃了多少药了就是不见生个儿子。我是家里的独子,你让我怎么有脸见妈……你说这日子……”

“过不下去了是吧,”妈妈冷笑了一声,“那你就直说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单位的那点破事,想和人家好就直说,别成天把错推到我身上。因为这事都吵了多少回了你说,还让不让人好好睡个觉啊!”妈妈的声音带着些哭腔。

“这么说,你同意离婚了?”

房间里忽然沉默了下来,凌溪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屋外轰轰的雷声。

半晌,妈妈清楚的应了声,“嗯”,“可是”,她忽然哽咽了,“可是,小溪会同意吗?”

房间里传来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声音,“小溪”,爸爸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会跟她说的。房子归你们,其他的,再作安排。这,这周末就走吧。”

凌溪靠着墙站着,脚丫冰凉冰凉的。泪水从她稚嫩的脸颊上淌下来,她捂紧了嘴巴,蹑手蹑脚地钻回了被窝。

短短的几秒种,让她几乎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爸爸说他工作忙好久都没有回家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总是和妈妈因为一点小事就吵得不可开交。从她记事起,奶奶就对妈妈冷眼相对,妈妈也总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还有那次,她夜里醒来,听到妈妈躲在被窝里哭,她不知所措地用小手去捂妈妈的眼睛,妈妈却一把甩开声嘶力竭地朝她喊:“都是你,都是你啊!”她被吓到了,愣在那里哇哇的哭,良久,妈妈又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哭着对她说对不起。

雷声似乎愈加的响亮了,像要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了一样的。凌溪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侧着身躺着。晶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要是我爸妈敢离婚的话,哼,我就自杀给他们看,看他们能怎么办。”凌溪哭着闭上眼睛,拼命的摇着头,“不,我不能。”

她的手心微微屈着,垫在眼睛下面,形成一个小水洼。

爸爸走的那天,凌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们都不停地敲门,隔着门和她说话,爸爸说想再抱抱小溪。她趴在地板上,边哭边一笔一划地写,“爸爸,我会想你的。”她把纸条从门缝里塞了出去,然后把脸贴在门上,低低地叫了两声爸爸。


四月末的阳光开始有些慵懒,楼下的树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繁盛了起来。

周末的第一天,凌溪吃过早饭后帮妈妈洗了碗然后便坐在一堆参考书和高考模拟题面前开始学习。

十二点的时候,闹钟响了起来。她兴奋地抬起头,直了下腰伸手把mp3打开。耳边想起了王筝甜甜的声音,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

“小溪”,妈妈推开了门,用围裙擦了擦手,理了理她脖颈间齐齐的发。凌溪感觉到了,她拔下耳机微笑着转过去抓住了妈妈的手。

“妈,陈叔叔搬过来之后就不许你再老是洗衣服做饭了,看这手都糙了,别让他闲着。”她把脸靠在妈妈肩上,笑着说。

妈妈捏了下她的脸,“听你的,鬼丫头”,满脸的笑意。

房间外传出敲门声。

“哈哈,来啦!我去列队欢迎一下。”凌溪边说边哼着歌跑了出去。

她拉开门,正准备有礼貌地请他进来,却看到站在陈叔叔旁边的男生,笑容僵在了她的脸上。

“陈叔叔好”,她勉强回过神来然后低下头去。

“怎么是你?”陈宇错愕地笑了,“这,这也太巧了。”

陈宇和凌溪是一个班的,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平时常和一个叫余磊的男生一起混。余磊的爸爸是学校的校长,除了给儿子充足的零花钱外,对他学习上的事情从来不管不问。高二的一段时间,陈宇还曾帮着他轰轰烈烈地追过凌溪一场。


五月的最后一天,凌溪结束了高考前的最后一场模拟考。教室里一片吵闹声,有人拍着桌子欢呼着考试的结束,有人撕掉了卷子绝望地掉泪,还有人在嘀嘀咕咕的说着些什么。

凌溪却感觉到后背像有人拿刀子刺了一样的痛,她用余光瞥了他们一眼,那些指手画脚,那些小声的议论,一个月的时间,她早已习惯。凌溪是年级前三的优等学生,又是大家眼中不折不扣的班花,陈宇则是最爱闯祸、无人不晓的,他们成为兄妹的事情自然成了那些无聊的学生们饭后的谈资。凌溪匆匆收拾好书包,大步走出教室。

走过楼下拐角的时候,她听到了一阵清嗓子的声音。学校车棚里的灯不知何时开始不再亮了,一片空旷的漆黑。

凌溪有些害怕她攥紧了手里的钥匙,低下头快步走着。

“等一下”,耳边响起了一个人很低沉的声音,她抬起了头。

“今天是来说正事的”,余磊径直走过来,他扔掉了手里的半截烟,用脚轻碾了两下,“马上就要高考了,我的成绩你是知道的”,他忽然走近了,用少有的温柔的语气对她说,“我要你帮我。”

凌溪一下子明白过来余磊的话,她吸了一口气,直盯着他的眼睛,不可置否地说:“怎么可能?你就别想了。”她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捏着衣角,“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转过身走了,看也没看他一眼。

“监考老师那边我爸都打点好了”,余磊提高了嗓音,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凌溪转过头来,冷笑了一声,“不可能!”转身继续走了。

“凌溪你给我站住!”余磊恼怒地喊了起来。凌溪没有理他,还是一直往车棚的方向飞快地走。

余磊气愤地向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妈的”,他冲上去一手掰过凌溪的肩,扬手就是一巴掌。凌溪趔趄着退了几步,一手扶着墙,一手贴在火辣辣的脸颊上,头脑一阵晕眩。

“余哥会给你好处的,多好的事,你怎么就不听呢?”凌溪拨开额前凌乱的发,费力地抬起头来。陈宇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弹着烟蒂。

“我不会亏待你的,多少钱你说了算。”

“你做梦!”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余磊一手把凌溪的肩膀狠狠按在墙上,一只手捋了捋袖子。

凌溪缓缓的抬起头来,她紧紧的咬着发白的唇,头发胡乱的贴在脸颊上,于发隙间可以清晰的看到皮肤上红红的印记。“哥”,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目光落在陈宇身上,“求你让他放过我,我不能的,你知道,妈对我的期望很高,而且,我也做不了这种事情,求求你,求求你了好吗……”

“呦,这会儿知道叫哥了,听话点吧啊,也算是帮哥了”,凌溪将脸别了过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你也知道你妈不容易啊,她的幸福现在就在你的手里握着了,自己选吧!”凌溪猛地回过头来,不敢相信的看着陈宇的眼睛,“他们好不容易才遇到的,但我的意见我爸不会不管的,你可以不答应我们……”

“你混蛋!”凌溪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道,泪水汹涌地流下来。

余磊轻蔑的笑了一声,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冲陈宇使了个眼神。陈宇点了点头,甩下一句,“你自己想吧!”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消失在了空旷的夜色中。

凌溪倚着墙壁慢慢的滑下去,紧紧地抱住发抖的自己。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天依然下着淅沥的雨。随着一声哨响,凌溪发了疯一样地跑出考场。

学校门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家长们都打着伞,站在那里。她只想冲出去,到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地方去。凌溪瞟了一眼人群,妈妈紧靠着门站着,一手扒着大门的栏杆,一手拿着伞朝她挥着,脸上挂着疲惫但很骄傲的笑。

凌溪忽然停了下来,她缓缓的向前挪着步子。这一刻,她想起余磊那张狰狞的面孔和毫不留情的巴掌,她想起了监考老师那张微笑着的却无比恶心的嘴脸。她想起了那年过年回老家,爷爷给每个孩子的脖子里戴了一块玉石,唯独没有她的,她哭着和妈妈说,妈妈告诉她,小溪,你记住,有爸爸妈妈的疼爱就够了。凌溪记住了,一直到爸爸离开家的那一天,一直到今天,她都记着。

可如今,她的生命,空无一物,仅仅剩了绝望和妈妈那让她心痛却又无以为报的爱。

走出大门,凌溪觉得自己的世界再不会有晴天了,曾经美好的世界在她走出去的这一瞬间永远地关闭了。妈妈推搡着人群挤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泪水和雨水混合着充斥着她的眼睛,妈妈的脸模糊得几乎看不到。凌溪觉得眼前一黑,瘫倒在雨水里。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啦!”凌溪拿着手机,把头靠在宿舍的窗户上,对着楼下的顾铭欢快地笑着,用手指比出一个“OK”的样子在窗前晃着。

她飞快地跑进屋,套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长长的围巾,抓起桌上的手套就兴奋地跑下楼去。

他俩一路小跑来到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广场,头顶着噼里啪啦的烟花。

“哇,你看那边,好漂亮啊,还有那里……我喜欢那个紫色的!”凌溪抬起头对着顾铭大声地喊道。

“你都多大了呀,还跟个孩子似的大呼小叫”,顾铭拍了拍她头发上的雪,又重新把手放回到她的耳朵上,紧紧地捂着。

“我就是喜欢啊……”

“行,行……以后每年都不让你落下,行了吧!”顾铭带着宠溺的语气说道。

“嗯嗯,好。”凌溪转过头来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脸严肃的表情。

“傻瓜”,顾铭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敲了下她的头。

“厦门的除夕夜也会放好看的烟花,可是,妈妈却看不到雪。”凌溪目光黯淡的低下了头。

“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快,快,马上就十二点啦”,顾铭捧起她的脸,温柔地说。

凌溪点点头笑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电话很快就通了。“小溪啊”,电话那边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手心里。凌溪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过年好,这不还没十二点呢,提前给您说声。”

“呵呵,傻丫头。”

“您在看春晚吧?”

“看着呢,那赵本山太逗了,把我给乐的。”

“那就好。”

“小宇发工资了,还给妈买了条围巾。”

“噢。”

“小溪,你回家来吧,妈想你了。”

“妈,那个,陈叔叔也在呢吧,代我向他拜个年。嗯……先这样吧,你们好好看吧我还有事就先不说了,妈妈再见。”凌溪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匆忙地按掉手机,泪流满面地扑在顾铭的怀里,一声不响。

顾铭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把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从凌溪高考后离家那年起,已经接近四年的时间。从厦门到哈尔滨,三千五百千米,此生,她只想走那一次。每年放假,她都会跟妈妈说她在学校附近的医院打工实习,工作太忙回不去。可是她有何尝不想妈妈,然而她无法面对他们,无法在生活在那个噩梦般的城市。

顾铭的出现,让她的生命渐渐明媚了起来。她的不为人知的脆弱、不堪以及无所适从的一切,都被顾铭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从未有人让她如此的安心。


六月的哈尔滨有大群的白鸽飞过中央大街,带着夏的燥热和骄阳。

“来,再靠近一点好不好?”凌溪用手背拂了下鬓角的发,专注地盯着相机,“这就对了嘛,笑一笑,1,2,3,”

“给,看看”,凌溪将相机递给那两个同学。

“还不错”,男孩歪了歪头对女孩说。

“是啊,美得很呢,放到结婚证上就好啦。”凌溪起哄似的开着玩笑。

女孩有些羞涩的笑着低下了头。

“什么打算?”男孩抬起头来笑着问凌溪。

“留下来,最近在投简历、找工作。”

“噢,挺好啊。顾铭家正好又是这里的。我们俩,一起去北京读研。”

“真好。”

“唉,好什么呀,也就这样吧。就咱这二本学校,你们俩还好,起码是学校拔尖的人才,像我们这些成绩一般般的,就只能读研啦!”男孩伸手扶了下眼镜,对着凌溪叹息道。

“别这么说啊,我们也就是想着早点挣钱养家糊口罢了”,凌溪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学士服上的袖子。

“小溪!”她转过头还没来得及答应,就被冲过来的顾铭一下抱住,“你知道吗,我被哈一院录用啦!”顾铭兴奋地抱起凌溪大声喊着。

“真的啊亲爱的,你太棒啦”,凌溪激动地摇晃着顾铭的肩膀。

“哈哈,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把你娶进门啦!”凌溪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双手抱紧了他的脖子,幸福地笑出声来。


夜深了,可房间外还是一阵阵混乱的嘈杂声。凌溪用被子蒙住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住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凌溪很少能在一点之前睡着。同住这件单身宿舍的是一个在医院上下午班和晚班的护士,比她大两岁。她经常带朋友过来留宿,时常是几个人疯玩疯唱到凌晨两三点钟。凌溪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却也没办法。在两次和平的沟通之后,凌溪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她向来如此,什么都习惯忍着。

好不容易是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手机在响。一阵摸索后,她强装耐心地接起了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是小溪吗?我是你陈叔叔啊!”

凌溪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睁大了眼睛,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攥紧了手机,小心翼翼地问:“陈叔叔,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事吗?”

“小溪啊,你妈病了,现在在医院,不过这你放心,现在已经没什么危险了。这是第二次被送到医院了。检查过了,说是,唉,说是胃癌。”

“什么?”凌溪的声音很轻,轻的连自己都听不到。

“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但还是需要住院治疗。你妈特别想让你回家,成天的念叨你,又不和你说,不想打扰干涉你的生活。她呀,你也知道,也就最惦记你了。而且现在,我跟陈宇要上班也照顾不过来她。你看……”

“叔,我回家,你好好看着她,我马上就回家……”凌溪强忍住哽咽声,带着哭腔回答。

“那就这样,挂了啊小溪!”

客厅里的灯光已经消失了,也融入窗外黑漆漆的夜,一同沉寂着。

凌溪坐在床沿,目光呆滞,她忽然扬起手来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把头深深地埋在膝间,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天亮起来的时候,凌溪简单洗了个脸就换衣服出了门。

八月的哈尔滨,晨早已稍有凉意。街上的人很少,只有一些老人拎着剑或拿着扇子走着的。

凌溪忽然心生悲凉。

她曾想自己上了大学后要经常陪妈妈,陪她晨练,陪她逛街,陪她旅游,给她做饭。可如今,除了每年给她寄自己大把的奖学金和兼职挣来的钱以外,她什么也没有做到。

“姑娘,来啦,今天要吃点啥?”街边小摊上的阿姨用正宗的东北腔招呼着凌溪。

这是她一个月来几乎每天吃早餐的地方,因为她觉得,这个阿姨很像她的妈妈。

“检查过了说是,唉,说是胃癌。”

“你妈特别想让你回家来,成天念叨你,又不和你说,不想打扰干涉你的生活。”

那些话就像一把把的刀子一遍遍地剜着凌溪的心。她拼命地捂着耳朵,然后蹲下身来,泣不成声。

凌溪泪眼滂沱的掏出手机,她小心翼翼地按着每个键,最后锁紧了眉头,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发送”。

“我们分手吧!”


夜里的中央大街有嘈杂的人群,肆意的灯光,咖啡的香气,冰冷的星辰。

“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顾铭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一瓶刚打开的啤酒,眼睛直直的看着凌溪。

凌溪咬了一下嘴唇,眼睛瞟向别处,低低地说了句,“都差不多了”。然后仰面喝下了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白酒辣得厉害,她难受地扶住桌子,止不住地咳起来。

“小溪,你是真的要走了吗?”顾铭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把抓住凌溪的手。

她坐在那里微微直了点身子,闭上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让我怎么相信!我们前两天还在说结婚的事情啊,怎么一转眼一切都变了呢?小溪,我不相信。”顾铭用手指着凌溪,然后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凌溪没有说话,她动作麻利地开了瓶啤酒,放在嘴边猛灌起来。

顾铭忽然笑了起来,他举起了手里的瓶子,“为了我们最后的晚餐,来,干了!”凌溪抹了把脸上的泪,举起了手里的酒瓶。

“顾铭你看,烟花哎!”凌溪拽着顾铭的衣服,摇摇晃晃的往前走着。

“真的哈……”

“哎,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在咱们结婚的时候放上一夜的烟花来着?”

“嗯嗯,是啊……”

“那,那以后你结婚的时候要记得给她放上一夜的烟花噢,好吗?”凌溪忽然停下来,放下搭在顾铭肩膀上的胳膊,仰着头认真地说,眼睛里闪着泪光。

“嗯”,顾铭落了泪,他伸出手揉了揉凌溪的头发,然后踉跄着往前走,“我答应你。”

“顾铭”,凌溪把两只手放在嘴边用力的朝他喊,“对不起”,她的嗓音有些嘶哑,“今天的索菲亚没有雪,我等不到雪了”,眼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来,顺着她微红的面颊滚落下来,“对不起,我再也不能陪你看雪了。”凌溪呜咽着,像个孩子,她有些站不稳,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顾铭转过身跑过来扶她,却也摔在了地上。凌溪抬起头来去捧他的脸,她摸到了他满脸冰凉的泪。

“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我花了四年的时间,做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梦。”顾铭看着凌溪的眼睛。

“以后,你一个人在外面,不要再喝这么多的酒,我不放心。”

“以后,结婚的时候,要找一个有功夫的男生,肯好好保护你的。”

“还有,以后想哭的时候,别一个人躲到黑旮旯里,我没办法找你了,你就去大马路上找根粗点的电线杆子抱着好好哭……”顾铭攥着凌溪的手腕,脸上堆满了难看的笑,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凌溪揪着他的衣服,颤抖着弯着身子,久久的不肯抬头。“顾铭,你能再抱我一下吗,最后一次……”她似乎没有力气擦泪了,笑着抬头望着他。

午夜的街道上,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远处,是他们在黄昏下坐了四年的长椅。


十一月的厦门,天常常是晴朗的。

凌溪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一道缝,妈妈躺在床上朝这边微微转过头,笑了。

“妈你醒啦!”凌溪笑着走进来,拉开了窗帘,阳光一下子充斥了整个房间。她神秘地对着妈妈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音,“有请一号男嘉宾闪亮登场。”妈妈被凌溪的样子逗笑了,他看到老陈循着京剧段子里的节拍小碎步的跑进来,“娘子,生日快乐!”他单膝跪在床前,递上藏在身后的一束纸制的玫瑰花。

妈妈一边不好意思的指着他,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凌溪悄悄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这些都是小溪弄的,我这都一把年纪了可学不会这个。也就算是借花献佛啦!”

“那还不都一样”,凌溪转过身,对着陈叔叔笑。

“阿姨,生日快乐!”陈宇和他的女朋友小凡并肩走过来,提着一个很大的蛋糕,笑着说。

“好,好孩子,阿姨谢谢你们。”妈妈撑起身子坐起来,凌溪连忙跑过去拿枕头垫在她的背后。

“小溪啊,你看人家小宇都快结婚了,多好啊。你也抓紧啊,这两个人一起生活,才不会太辛苦。”

“是啊小溪,你妈说的对。”

“让阿姨也省点心吧。”陈宇在一旁附和着。

凌溪站在一边,笑了,没有说话。

夜里,快十一点的时候凌溪才回到卧室。明天又要回医院了,凌溪忙着把妈妈的东西收拾好。她懒懒的伸了个懒腰,然后钻进被窝,小心地掖了掖妈妈的被角。

“小溪”,妈妈慢慢睁开眼睛,轻声唤她。

“妈,怎么还没睡啊?睡觉前的药……我记得都吃过了啊,让我再看看。”凌溪忙起身下床。

妈妈拉住了她的手,抓在手里握着,“吃过了,你没有记错。”

凌溪侧过身躺下来,“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她皱着眉,眼神里闪着焦灼。

“没有,孩子,你别担心了,陪妈说会儿话吧。”

凌溪这才放心的笑了,她靠着妈妈的头,轻轻应了声。

“你现在周一到周五都要在儿童医院上班,周末又要在外面打工,一下班还要赶到医院里来照顾我,妈妈看了,心疼啊!”

凌溪感觉到了妈妈眼角的泪滴在了她的额头上。“妈,您别难受,我没事,好着呢!”

“妈想给你找个让你倒苦水的人,你一个人,太苦了。”

“我这不是还有您呢吗,我一点都不苦,真的。有您在,我可幸福了!”凌溪的眼眶湿了,她蹭了蹭妈妈的下巴,像只猫一样,享受着这一刻的幸福。

“傻孩子”,妈妈伸手去摸她的脸,手指坚硬的骨骼和厚厚的茧划得她有些疼。

凌溪拍了拍妈妈的背,笑着说:“快睡吧,我的大宝贝……”

妈妈一脸幸福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凌溪想起来这三年多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还有更艰苦的战役要打,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和死神。

她要从死神手里抢回她的妈妈。

凌溪渐渐地睡着了,带着矢志不渝的爱与信仰。

夜里,凌溪像往常一样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醒来。

很多个夜里,她都在黑暗中摸索着妈妈,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放到妈妈的鼻孔前。在每个这样的瞬间,她都格外的清醒。手指贴近的瞬间,绷紧所有的神经然后一下放下来,每次之后她都会捂紧了嘴巴止不住哭起来。那种恐惧之后的幸福,是别人所无法理解的;而每次安心之前所要承受的内心的煎熬和挣扎,也是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体会不到的。

凌溪轻轻地起身,托着下巴看着月光下熟睡的妈妈。小时候,多少个夜,她紧紧地抱着颤抖着的妈妈,听着她低沉压抑的啜泣声。

凌溪有种想抱她的冲动。她从后面轻轻揽过妈妈的腰,然后把头靠在她温暖的背上。像小时候那样。

可此时,妈妈的背,却不再那么温暖了。

是凉的。

凌溪感觉到掌心里的温度一点点的在消失,沉到生命的谷底,沉到深海里去。

她触电一样地收回了双手。

绝望像倾盆的大雨猝不及防地倒进了她的世界。她愣在那里,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

凌溪死死地咬紧了嘴唇,手指慢慢的放了下去。

只有触摸不到的沉寂着的空气。

妈妈的脸庞依旧带着些皱纹和温和的表情,像一幅油画一样,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妈”,凌溪僵硬地挪动着手指,她轻轻地捧起妈妈的脸,颤抖着唤:“妈,妈……”泪水滴在妈妈的脸上,肆意地流着。

凌溪记起,也是在这个夜,妈妈瘦削粗糙的手指划疼了她的脸,她记起妈妈温柔地唤她,“傻孩子”。

“傻孩子……”

凌溪拼命地想要抱起妈妈,她累的跌倒在地板上,“救救我妈妈,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她跪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喊。

所有的坚持,都败给了命运的一声哨响,那些因爱而生的信仰,在此刻,轰然倒塌。


三月的海,一样汹涌着起着波澜。

有几只海鸥掠过粼粼的海面,低低地叫了两声,声音辽阔而苍远。

已是黄昏,游人已经散去。凌溪踩着细软而凉的沙,慢慢地走。妈妈去世之后,她经常来看这片海。

凌溪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打开,里面装着顾铭和舒雅的婚帖。舒雅是凌溪在哈尔滨的四年里最好的朋友。

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烫金的“囍”字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着金色的光。“谁寄得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凌溪抚摸着它,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重要的是,在这段跌宕的年华里,她已经失去了,失去了那么多,她最爱的一切。

从她换掉手机号码,QQ,MSN之后,凌溪就一直等待着这么一天。她不能自私地让顾铭和自己一起去等一个不坚定的未来。她爱他,所以赌不起他的一生。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凌溪却没有任何的勇气和力气站在他们的面前,送上一句寒酸的祝福了。


“我就是喜欢啊。”

“行,行……以后一次都不会让你落下,行了吧!”

“哎,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在咱们结婚的时候放上一夜的烟花来着?”

“嗯嗯,是啊……”

“对不起,我再也不能陪你看雪了,我再也看不到雪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我花了四年的时间,做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梦。”


“顾铭,祝福你们,我祝福你们!”凌溪把喜帖紧紧捂在胸口上,扯着嗓子喊,“会幸福的!”她松开手,喜帖滑落到海水里,漂向那片澄澈幽静的蓝。

“你知道吗,妈妈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凌溪忽然踉跄着跑向那片海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看不到雪,看不到烟花,我什么都看不到……”海浪一阵阵翻滚上来,凌溪光着脚,海风吹乱了她柔软的头发。

冰凉的泪挤在眼眶里,却流不下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座干枯冰冷的石像,也唯有沉进这纯粹宁静的海,才能洗去生命的痛与浊。

凌溪闭上眼睛,缓慢地向海里走去。她张开双臂,拥抱着风。

《Kiss the rain》的音乐忽然想起,凌溪没有理会,她继续走着。

那铃声透过薄薄的帆布,勇敢而坚定地响着。

海鸥已经飞得很远,已经看不到的远方。

凌溪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手机。

“最后一个电话”,她想。

“喂,是小溪姐姐吗?我是丫丫啊……你都好久没来了,这里的医生都好凶。妈妈说你可能不会回来上班了,姐姐,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你会回来啊…不然我就好不了了…小溪姐姐,我想你了……”

电话里的丫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她停下来费力地喘着,沉重的呼吸声透过电话传过来冰冷的海浪一样狠狠地拍打着凌溪的心。

丫丫是儿童医院的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的九岁孩子。

浪越来越大了,伴着夜幕汹涌而至,凌溪跌倒在海水里。

她哆嗦着挂掉了电话,海风吹在她被浸湿的单衣上,彻骨的凉。

她颤颤巍巍地从海水里爬起来,抱紧了胳膊,缓缓地往海岸走去。

脸上挂着温热的泪。


远处的天亮着最后一道光,也是生命中最温暖的一道余光。

凌溪始终愿意相信,她就是那余光中的生命,坚定而温暖。


愿你一生永远拥有坚持下去的温暖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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