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申后宫中回来的时候,门外候着婢女正伸着脖子,拼命朝前看着,待看到隐隐约约的一群人影,便欢天喜地的飞奔过来,大概离不到十步远,她跪下请安声音清脆,语调不高,但透着丝丝得意的味道:“娘娘,大王来了。”
我依言快步走回寝宫,刚进暖阁,便看见一个作青衫书生的男子,轻袍缓带,右手拿着折扇,蹙着眉头,对着桌上的玲珑棋局左看右看,不知棋着何处。
他听得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是我,遂而舒展愁眉,伸出左手道:“褒姒,过来。”
“热的脸这般红,怎么还不把披风脱了?”他一面笑着问我,一面接过宫人奉过的澡豆,在金盆中净手。
“我不热。”我低头回话,不去瞧他。
“今日申后可有为难你?”他的手没有擦干,敲在我的头上,还带着点点水珠,水珠顺着额头滚下,仿佛是泪。
“姐姐只是问我住的习不习惯,并未多语。”我把头有意的偏了偏,他落下的手指,停在半空,久久未动。
“哈哈,寡人的褒姒,确实可爱。”他尴尬的笑了,说完这一句似怒非怒的话,留下满屋子被吓呆的随仆,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这是我入宫的第二年,宫里人都随着周王称我为褒姒。
他们说褒姒明艳,目所未睹,流盼之际,光彩照人,后宫虽妃嫔众多,却不及褒姒万分之一。
周王很喜欢我,赐给我最奢华的弥罗宫,在后院里种上我最喜欢凤凰木和夕雾。春日里花影重重,夹着鸟声啾啾,清香融融,能看到成双成对的燕子游遍丛林,好不热闹。
他知道我喜爱下棋,特意命人从东海采回碧玉,制成棋盘,触之如肤,夏日透凉,冬日温润。
自我来到周国,这里的一切一切都很好,可我偏偏不喜欢。
我十分怀念以前和母亲在褒城的生活,门前有树,门后是山,树前面是望不到头的河流,山上面有采不尽的野花。
母亲给我取名月薇,月亮出时,红薇染矣。
母亲喜爱红薇花,相传此花要靠树生长,才能开出最鲜艳的花朵,母亲便在门前的杏树旁,洒下花种,盼望花期。
那一日红薇花开的时候,红艳如火,看得久了便觉得眼睛也被刺红了。
那一晚母亲正在屋内织着布匹,忽听得外面阵阵婴儿的哭声,跑到门外,只看到还在襁褓中的我,刚好被人丢在红薇花下。
当时圆月当空,月光透过密叶,照到红薇花上,全不是白日的强烈刺眼,颜色被月光洗过,可爱的要紧。
就这样,我成了月薇。
对于我的身世,母亲从未隐瞒我,从我懂事开始,她就把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我和母亲都是洒脱之人,并不觉得母女的情义非得建立在血缘关系上。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杏花树下,摘下一瓣瓣红薇花,问她们:“我是不是红薇仙子?”
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在河边喊道:“红薇仙子,这儿有好多小鱼,你要不要来看看。”
捉鱼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捡起地上的树枝,便往河边跑去。
初春的时候,河水刚刚解冻,依旧刺骨,偶尔东风吹起,更添寒意。可我不怕,我就喜欢在河边柳树刚刚抽绿的时候,脱掉鞋袜,肆意的玩耍一番。
河水没过我的脚踝,我挽起衣裙,绑好头发,拿起树枝对准在河里游来游去的鱼儿们,和母亲约定看谁先捉到满满一篓鱼。
河水不像冬日里暴涨,河滩边很难捉到大鱼,我一步步向河水深处迈去。
河面宽阔,越往前走风力越大,头发被风吹散,乱在眼前,我眯起眼睛却无意中看到远处有东西正随风漂来。
褐色的腰带,黑色的靴子,泡的发白的手指,我对身后的母亲大声惊喊:“母亲,前面有人。”
我救起远怀的时候,他已经在河里漂了三天三夜,早已命悬一线,气息微弱。
我和母亲请来城里的精通医术的宋大爷,不眠不休的守了他四五天,才救回了他的命。
远怀久未进食,瘦弱的厉害,褐色的袍子破烂烂的大出许多,挂在身上,脸颊突出,嘴唇发白,虽然落魄但并不难看,甚至还透着那么点秀气。
心下嘀咕:“长得这般好看,就跟桃花仙一样。”
远怀醒的时候,盯着我的脸,而后微微一笑:“看来我命已归西,今日得见如此仙子,为何这感觉竟和在人间时一模一样?”
我哈哈大笑,用手刮他的鼻子,道:“桃花仙,你没死,你被我救活了,可别在昏言昏语了,听了让人好笑。”
“我竟没死?!”
远怀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眼神迷茫:“敢问姑娘,这是何处?”
“这里是褒城,我家里。”
“啊?褒城!原来,想必是姑娘救了我,大恩大德,在下铭感五内,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我笑嘻嘻的看着远怀恭敬行礼的样子,觉得好玩:“不用谢啦,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赶紧好起来陪我下河捉鱼去。”
远怀恢复的很快,还没完全大好的时候,我便拉着他跑去后山。
他告诉他姓姬,名远怀,是周国人。
“周国?就是那个有繁华很热闹的周国?”
“是,但并不繁华,也不热闹。”
“不会啊,听婶婶们说周国的都城,每年三月份到处都是卖风筝的,各式各样,可新鲜了。”
“那倒是真的。”
“既然是这样,怎么还会不繁华,不热闹呢?”
“因为,那些都是别人的,不是我的。”
我和远怀迎风站在山岗上,我听不太懂他的话,但我看得出来,他不开心。
这些天,只要提起周国,远怀的眉头总是蹙在一起。
我拉了拉远怀的衣袖,道:“竟然在周国不开心,那就留在这里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天天陪着你。你就住在婶婶那间空屋里,要是觉得无聊,我们可以比赛捉鱼,还可以乘小船去桃花岛,那里的桃树多的很,桃子也很甜,咬起来汁水四溢,可香呢。”
远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用手擦掉我嘴角边的口水:“桃花岛的桃子再甜,也没有我怀里的桃子甜。”
“啊,你怀里有桃子?真的吗?”
“当然,要不要来给你看看?”远怀伸出双臂,用手环住我,抱着我问:“诺,我怀里的桃子是不是更甜?”
远怀走了,来寻他的人还是找到了这里。
他告诉我会回来找我,我和他拉勾:“远怀,要快点奥。”
期待和盼望,不是我想要,它就会发生。
那些人来接我的时候,婶婶说:“凤凰终有展翅时,月薇天命,实在可喜。”
我不懂其意,问他们:“是不是远怀让你们来接我的?”
那些人跪下答:“回禀姑娘,末将等是奉大王之命,特来接姑娘前去周国,至于宁王,末将不知。”
怀远是宁王,来接我的却是周王,这是我的注定,逃脱不掉。
我随他们赴周国,进周宫,香汤沐浴,食以膏粱之味,饰以文绣之衣,被教礼仪,封为褒姒。
宫中皆知周王宠溺我,称我有如花如月之容,倾城倾国之貌,久居弥罗宫,达三月有余。
周王说我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笑,自我入宫以来,还未展过一次笑颜。
他为博我一笑,策划了那次烽火戏诸侯,烟尘滚滚,众人疲惫奔来,在千千万万人之中,我看见了怀远,他出来的急,还未绑好头发。
我站在烽火台上,望着他,遂而哈哈大笑。
多年后,我生下伯服,他看我喜欢一个人在那下棋,总是问:“母后,你和谁在对弈呢?”
我置下白子,答:“桃花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