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而来匆匆离去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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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万物都沉睡了过去,夜静得出奇,毫无半点声响。森野正梦见自己在菜地里撒尿,尿从小孔里哗哗啦啦地扑下来,像是离弦的箭一样,直往脚下一棵白白嫩嫩的大白菜射去,眼看像箭簇一般迅猛的尿水就要射在大白菜身上时,突然听见一声雷鸣似的响声传了过来。森野吓了一跳,以为是坎下金狗的妈看见他朝白菜上撒尿了,慌得将已经洒出来的尿又收了回去,憋红了小脸,腹部一阵刺痛,醒了过来。

森野睁开迷糊的双眼,看见一大团阴影挡在门口,挡住了照进来的大半部分光,从那阴影的轮廓里,森野知道那是爷爷。爷爷在叫他:“森野,快点起来。”他不知道爷爷三更半夜喊他起来做什么,然而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慌忙摸了一把捂在被子里的下半身,干干的,并没有尿床,他放了心。

想到刚才那个梦,真是有惊无险。

现在睡意全无,但他还是不想起床,被窝里很暖和,外面寒风刺骨。他侧头看一眼自己的枕边,姑姑已经不在,想必也起了床。森野眯了眯眼睛,将头缩进被窝里,世界仿佛又重归于黑暗,一切又都进入了另一个轮回。他想再继续睡一觉,可是此时下腹中的尿泡胀痛无比,里面仿佛盛放了一整条河流的水,浩浩汤汤地奔流翻滚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涌出来,他很想一骨碌爬将起来,舒舒服服地将这一泡水放掉,可是该死的被窝像是有磁力一般,牢牢地吸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突然他觉得这个世界又重新出现了光明,被子被爷爷拉开,他的整个身体暴露在了空气中。尽管他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却依旧感到有一股刺骨的寒风透了进来噬咬着他的肌肤。让他不得不将全部精神都集中起来去克服寒冷。’然而百密一疏,他意识到尿道口有一滴尿冒出来,接着又冒出来一滴,他慌了,努力提气收腹忍耐着,与此同时,身下安了弹簧似的蹦跳起来,逃也似的奔出房间。

堂屋里开了灯,积满灰尘的白炽灯有气无力地挂在楼扶上,将昏黄的灯光洒到屋里各个角落。森野突然从黑暗的房间里跑出来,一时间不能适应这半明不亮的灯光,一双刚睡醒的眼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奈何腹部尿胀无比,只好微眯着眼继续朝外面奔去。他在朝前跑时,迷迷糊糊地看见前面有两根细细的“柱子”朝自己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躲避,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腾了空,被人高高地抱了起来。抱他的人抱得很紧,好像害怕谁将他抢了去似的,森野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忍耐力也已花尽,尿泡中的尿来势汹汹,他慌得胡乱拍打着那个人,边打边骂:“放开我!”

但还是晚了,一股温热的尿液洒在了森野的棉裤子里,接着这温热便慢慢地扩散然后冷却,森野打了个颤。那人“啊哟”叫了一声,把森野放在地上,这是个女人,长而直的头发扎在脑后,刘海齐齐整整地挂在额前,小小的眼睛一笑起来便如弯弯的柳叶,鼻子是极普通的,不大也不挺,嘴巴也小,时时刻刻都像是紧抿着,略带苍白的脸上隐约可以看到几点雀斑,吸引着人去注意,却并不惹人讨厌。

女人“啊哟”的一声叫,将全部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姑姑正在试穿着一件蓝布棉外套,这时已经披在了身上,在灯下转着身子自我欣赏,听见这边的声响,一双像红枣一样的大眼睛看了过来,视线率先落在森野裤裆上,接着又上移到森野的脸上,盯着他说道:“又尿床了吧!”森野面红耳赤,对姑姑点穿自己的隐私感到不满,心里面也憎恨面前的女人坏了他的撒尿大事,一时之间又羞又恼,急得在躺在地上打滚,一边哭一边骂:“呸,我是起床之后才尿的,不算尿床!呜......我没有尿床!”滚了几转,又看见女人那两根像柱子一样的腿,生了根似的杵在地上,心中更加憎恨厌恶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像只蚯蚓一样朝那两根“柱子”滚去,双手抱住“柱子”,恨恨地捶打着,将鼻涕全揩在了女人的裤脚上,咿咿呜呜地又骂起来:“都怪你!你是谁嘛,你没抱过小孩子吗?抱住我就不放,害得我将一泡尿全尿在了裤裆里!”众人见他这般蛮横无理,又好气又好笑,一张张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地变化着。

那女人倒也不生气,任凭着森野抱住她的腿,也不挣也不骂,只是微笑着低头看他,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越发地小了,最后竟好像变戏法似的,凭空消失在了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爷爷早已点燃了一根叶子烟,焦黄的烟卷紧紧地塞在一人高的青铜打造的长烟杆的烟斗里,“哧哧”燃烧着,爷爷张开满嘴黄牙的嘴含着烟嘴“吧啦吧啦”猛吸一口,烧着的烟卷便“哧溜溜”地变短,再变短,好像岁月一样,让人无法挽留。他又吸了一口烟,脸上呈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将长烟杆立在被柴火熏得漆黑的木质墙壁上,走了过来,弯腰抱起在女人脚下打滚撒赖的森野,一股浓烈的叶子烟味道扑到了森野脸上,接着爷爷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传到森野耳朵里:“不要没大没小的,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在撒赖!这是你妈。”

森野听见爷爷说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心中不是欣喜,反而是深深的失望。在他的想象里,母亲不应该是这样的。母亲应该要比眼前这个女人更壮实,有两条黑而浓的眉毛,一双大而圆的眼睛,一个像腊肠堆成的粗而厚的嘴巴,一对丰满的乳房,一条粗壮的腰,两块又大又圆的屁股——坎上远方的妈和坎下金狗的妈不都是这么样的一个形象吗?当然还有好多人的妈都是这个样子,但现在森野只能想到这两个人的妈。再看眼前这个女人,脖子以上的物件全然不符合妈妈的标准。而脖子下面的呢,同样也令人感到失望,乳房小得像个半熟的苹果;腰也细,细的像根竹竿儿;屁股也小,小得好像没有屁股,只有在她走路的当儿,才能看到她那两个小小的屁股在微微颤动。倒是她的肚子,她的肚子竟然不小,貌似她浑身上下也就只有肚子不小了,肚子微微地鼓着,宛如黄牯牛吃饱了撑着的肚皮,用一件大红色的外套盖住。

“快叫妈。”爷爷把森野抱到刚被钳开稍微燃旺的炉火边,将他放在一条脱了漆的黑糊糊的长板凳上。“我不叫,这才不是我妈那!”森野坐在炉火边,努力将整个身子向炉火靠近,以便能早点烤干他那湿漉漉的冰冷的棉裤。那个被爷爷称作是森野妈的女人,见森野不叫她,也不生气,只在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悲伤之色,但随即就消失了。她返身回到男人身边,在男人身边褐红色的咔叽布包里飞快地翻找着什么东西,她将头整个地塞到包里,只剩下两个既不圆又不大的屁股高高撅起,像是刚拉完屎等待大人擦屁股的小孩。森野看着那对屁股,觉得没有什么看头,就将视线转移到男人身上,男人中等的个子,一双翻边儿的黑皮鞋上沾满黄泥,卡其布的灰色拉链裤子上面是一件暗红色的粗布西装,脖子上没系领带,倒是围了一条黑色的粗毛线围巾。圆脸,没有下巴,鼻子矮而塌,鼻头上有几个因酒糟疮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坑,眼睛倒不小,可是也不大,就那么温顺而略带严肃地望着你。

“你是谁?”森野坐在板凳上摇着两条光溜溜的腿看着男人问道。姑姑穿着新蓝布衣服过来,将森野被尿湿的棉裤从他腿上褪下来,绷在火上烤着。男人起初似乎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指着自己那只坑坑洼洼的鼻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半响,才提着嗓子道:“我是你爸爸!”这个爸爸森野倒还是基本满意的,跟他想象中的爸爸相差不大。唯一不足的一点就是,鼻子太难看。他颇有些好奇地继续打量着这位爸爸,越看越觉得这位爸爸跟爷爷很像,于是大着嗓子问道:“你怎么这么像爷爷呢?”屋子里的人都被这句话逗笑了。女人这时也笑了,笑得眼睛又没了,她已经将头从包里拔了出来,像拔萝卜一样。她手里提着一条崭新的蛋黄色棉毛裤子走了过来,用一双没有肉的手将森野把在怀里,看似有些粗鲁实则很温柔地将淡黄色裤子套在了他光秃秃的腿上,提拉着,为他穿上了,女人这时说了第一句话,是将嘴伏在森野耳边低声说的,她说:“你爸是你爷爷的儿。”温热的带有湿意的空气从她口中跑到森野干燥的耳朵里,回旋着。

森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再一次睡去的,只知道第二天起得很晚。他其实很早就醒来了,但他害怕起床,因为他又尿床了,尽管昨晚尿过了一次。森野很讨厌自己的小弟弟,认为自己尿床的责任全在于它,是它没管好自己,胡乱尿了床。他发现自己睡在了另一间房里,身边没有那个睡觉爱说梦话的姑姑,一个人也没有,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光从塑料纸糊的窗户中照进来,却是冷冷的,丝毫没有一点太阳该有的样子。森野知道这肯定是那个女人的床,他看到了女人昨天晚上穿的那件红色大衣,此时它正静静地挂在面前的墙壁上,像是睡着了。森野用手摸了一把裤裆,很湿,看样子是天快亮的时候才尿的,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期待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将被尿湿的裤子和被子烘干。他实在有些饿了,但他还想再等等。

女人依旧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只不过这件不是外套,换成了毛衣,高领。当她走进来的时候,森野闭上眼假装睡着,偷偷地看着女人朝他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然后俯下身子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的吻了一下。这时他睁开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女人,女人又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细微的声音这时传到森野耳朵里:“乖乖,起床吃饭啦!”森野不喜欢女人叫他乖乖,乖乖是你叫的吗?女人扯开被子来抱森野起床的时候,发现他又尿了床,于是嘀嘀咕咕地骂道:“嫚妈婆,你尿怎么这样多,不是昨晚起来尿过的吗?”说着从包里翻出一条黑色的棉裤,将他抱过来,为他换上了。

她抱着他走出房间,又把他像放个木偶人一样安放在昨晚的那条长凳上,返身折进屋为他找鞋去了。姑姑一手拿着一个白馒头,张大了嘴吞咽着,吃得太快被噎住了,不停地咳嗽着翻白眼。那个男人伸手给她背上轻捶着,嘴里说着:“吃慢点,吃慢点,没人跟你抢。”森野搓眉搓眼地看着姑姑手里的白馒头,咽着口水大声说:“我也要!”

却没有人理他,仿佛他是空气一般,在他们眼里都不存在。只听爷爷说:“计划生育工作队的,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下来了,前两天刚来过,把你满秀大娘的儿媳妇翠兰给抓去了,又在村里转了几转,没有发现有其他的孕妇和没结扎的,就回去了。”男人继续给姑姑捶着背,笑着说:“这样最好,正好可以在家里多待段时间,不用跑到外面去东躲西藏的了!”爷爷裹着叶子烟,眉头皱了一下,沙声沙气地说:“好倒是好,就怕有些良心坏的人跑去工作队告密。”男人的手停在姑姑的背上,眉间形成了明显的“川”字。姑姑嘴里面还在嚼着馒头,转过身来张着嘴叫道:“大哥,继续捶呀!”

女人去找来了一双崭新的红黄相间的脚背上有一对小老虎的毛线鞋,蹲在地上往森野的脚上套,鞋买得有些小了,怎么也穿不进去,女人急了,一手把着鞋,一手抓住森野的脚,使劲的推揉挤压着,好不容易才套好了鞋。穿好后,女人欢欢喜喜地笑着,叫森野下来走两步给她看看。森野从板凳上跳下来,懒懒散散地走了两步,觉得这双鞋又小又紧,紧巴巴地伏在他的脚上,脚背上那对呆头呆脑的小老虎更是显得多余,幼稚。

女人见森野走了走,显得更为高兴,低声细气地说:“从前你最喜欢穿毛线鞋了,每次上街看见毛线鞋都吵吵嚷嚷地叫‘要买!’,后来我就给你买了一双,你还嫌弃一双太少,我就一下子帮你买了十几双啦,你还记得么?哦,也许你忘记了,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呢!。”说着就用手比了比。听到这里,森野冷哼了几声。他怎会不记得,他从三岁起便开始无理由地痴迷毛线鞋,总觉得那种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鞋,红的绿的黄的,五颜六色多姿多彩,令人赏心悦目。每次赶场天的时候,他都会追着撵着上街去,到街上之后,其他小孩子都眼巴巴地围在卖小零食的摊子边,央求大人们买糖果或是辣条。他则不然,他总站在卖毛线鞋的小摊前用手指着花花绿绿的小毛线鞋说:“要买!”这样在小摊前吵吵嚷嚷地央求了好几次,连卖鞋的小贩都认识他了,每次见到森野站在他的摊子前时,就会开口逗道:“小朋友,要买吗?”森野每次都很爽快地说:“要买!”后来妈妈见孩子可怜巴巴地想要一双毛线鞋,就咬牙掏钱帮他买了,谁知这孩子像只喂不饱的狗一样,嫌一双太少,每次上街依旧站在小摊前,伸着小手喊道:“要买!”妈妈不高兴了,会叱责他:“你有一双了,不要买了!”森野也浑,加大分贝继续叫要买。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后,尽管森野依旧吵着嚷着要买毛线鞋,但妈妈始终没有再给他买。直到有一天,很平常的一天,天气不是很冷了,一大早起来,森野忽然发现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见了,哭着闹着到处找爸爸妈妈,终究没能找到。姑姑那时也还小,跑过来拉住森野的手,抱住他的身子,哄劝道:“爸爸妈妈出去给你找钱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啦。不哭啦,乖啦!”森野依旧是哭,全然不听姑姑的安慰和劝解,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说着,姑姑把他抱着进了屋,屋里的床上放着一只朱红色的小木箱子,它就那么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性。姑姑把他轻轻的放在床上,然后调皮地笑着说:“不要哭哦,你不哭我给你看样好东西!”森野才不上当呢,而且他那时是真的好伤心,爸爸妈妈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爸妈了!姑姑支着身子打开了箱子,挥着双手,就像变戏法儿似的说:“看!”森野很不想看,但好奇害死猫,他抹着眼泪伸长脖子朝箱子里看去,只见箱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线鞋,黄的,红的,绿的,紫黑色的,墨绿色的,......好多好多的颜色,五彩缤纷,像是装满了整个世界的颜色。森野立刻停止了哭泣,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就那么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半响都回不过神来。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拥有这么多的,漂亮的,五颜六色的毛线鞋,他也从未想过,这样一箱漂亮的,五颜六色的毛线鞋换走了他的父母。显然,他的父母是爱他的,不然怎么会给他买了这么多的他所喜欢的毛线鞋,但他的父母又是不爱他的,钱有什么好挣的,难道比他还重要?坎下金狗的爸妈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坎上远方的爸妈亦是。但他又何尝知道,这一箱漂亮的,他所朝思暮想的这一箱毛线鞋是爸妈辛苦挣钱为他买来的。

从那以后,父母似乎就从森野的世界中消失了,父母这个词,连同父母这两个人慢慢淡出了他的生活。他渐渐忘却了父母的名字,父母的容颜,以及父母的爱......他习惯了没有父母陪伴的日子,习惯了爷爷姑姑给予的爱,习惯了看着别的孩子骑在爸爸的肩上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最后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自由,快活。

可是现在,莫名奇妙地,这一对男女霍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理所当然地说:“我是你爸!她是你妈!”。森野忽然有些不适应,这不就是自己从前朝思暮想的结局吗?当它真正来临时,怎么又忽然害怕恐惧了呢?

一家人这样相安无事地相处着,森野始终没有叫一句爸妈。有一天,男人忽然伸手将森野抱在怀里。这个举动让森野很是吃惊,男人回来这么久了,从来没有抱过森野也没拉过森野的手。倒是那个总穿红色衣服微微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时不时会把自己紧紧地抱在她怀里,亲他的脸蛋或者额头。森野顶讨厌女人这样抱自己或亲自己,时常会本能地抗拒着。男人很少笑,总是一脸正经严肃的样子,森野有几分畏惧,但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扯着他,让他想要靠近这个有点不近人情的男人。他整天幻想着:“要是男人抱我一下该有多好呢?牵一下手也行啊!”现在男人真的抱住他时,他倒显得有些不安了,“无缘无故抱我做什么?”他又这样想着。

森野正在心里揣测这个男人抱住他的原因,一个最坏的声音就传到他的耳朵里:“森野啊,送你去上学吧!”果然,像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所谓的老爸突然抱住你的时候,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我才不去呢!”森野挣扎着,想要挣脱这个一回来就要送自己去上学的恶魔老爸。森野虽然没上过学,但上学那些事儿他是知道的,他曾听坎上在读二年级的远方说过,学校里面的人都是坏人,老师很坏,会罚站,会打学生手板心儿,会叫学生抄写生词,写得不好,又要被罚站,又要被打手板心儿,疼得很,一根又长又粗的竹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手上,霹噼啪啪地响,不一会儿手就肿起一道道血红血红的印迹儿;同学也坏,他们会成立什么“黑龙帮,白虎派,乞丐帮的”,见谁不顺眼就打,还不敢告诉老师,不然还得挨打。森野想到远方曾经跟他说过的这些,愈发地感到害怕,一个比地狱还地狱的学校形象在他的脑海中建立起来,愈加狰狞可怕。“不去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森野语气坚决,毫无半点犹豫。

男人皱起眉头,道:“这孩子,怎么就不想上学呢?”

“不去不去!”森野倔强地叫。

“不去上学就只能在家掏粪!”

“宁愿掏粪也不要去上学!”

男人生了气,一把将森野掷地上,像随便扔一只泄气的皮球一样。森野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伸手伸脚地胡乱挥着踢着,黄土铺就的地被他踢得尘土飞扬,烟雾弥漫。爷爷赶紧鞠着腰跑了过来,将坐在地上大哭的森野抱了去,放在怀里,伸手扑扑地拍着他身上的尘土,边拍边责怪男人:“再怎样也不能摔孩子吧!”说完又继续吧啦他的叶子烟。森野趴在爷爷的怀里,突然感到很安全,似乎爷爷便是他坚强的后盾,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只要他在,他就是安全的。他双手扯着嘴角朝男人做了个鬼脸,又将脸埋在爷爷那张充满汗味和烟味的胸膛上。男人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嗳,都被您给惯坏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人们纷纷脱掉了棉外套,换上了衬衣汗衫,看来夏天渐近了。一家人经常围在一起讨论该不该送森野去上学的问题,爷爷和那对男女的观点常常不能统一。

爷爷吧啦着叶子烟说:“孩子小,才六岁,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去了也是白搭,人家不收!”

穿红衣服的女人正在淘米,转过头来说:“嘿,不小了哦!外面那些孩子六岁就去读书了。”

爷爷继续吧啦叶子烟,许久不说话,好像不屑回答似的,但始终又开口说:“这里不是外面,这里不满七岁读不了书!”

男人就凑到爷爷身边说:爹,你认识的上面的人多,你去找人托关系把他的岁数改大个一两岁不就得了吗?”

爷爷摇了摇头,皱起眉头,吐一口烟,看着烟雾腾腾地上升,说:“这几年岁数大了,很少去跑动了,况且这些年换领导换得勤,又都是些年轻小伙,不好打交道,嗳,老了,不似从前了!”

男人眉间又出现一个大大的“川”字。女人已经淘好了米,将米倒在铝锅里熬煮着,不时的用锅铲搅动一下米粥,这时她低声低气地说:“平时净夸自己本领大,认得好多好多人,轮到干正事的时候,就说自己老了!”爷爷黝黑的脸竟然也会红,红了又紫,只是“吧啦吧啦”地猛抽着叶子烟,一句话也不说。

九月初的一天,女人给森野穿上了一件淡蓝色的格子衬衣,一条墨绿色的深色牛仔裤,一双红黄绿三色相间的毛线鞋。又用梳子将他额前的头发梳了起来,梳成一个小背背头,用啫喱膏定了型,然后又拉住他仔细观望一番,说了句:“好了!”。男人牵着焕然一新的森野,生怕他跑了似的,把他领到了学校。果然如爷爷所说的那样,老师不给报名,说:“太小了,还没满七岁呢!”男人只好垂头丧气地拉着森野回家。

森野现在已经开始叫男人爸爸了,但也不是经常叫,只是偶尔叫一两声,但他还从来都没有叫过女人一声妈,只叫她“穿红衣裳的”。要吃饭的时候叫:“穿红衣裳的,我要吃饭。”要睡觉的时候叫:“穿红衣裳的,我要睡觉。”听见男人叫她就喊:“穿红衣裳的,爸爸叫你!”听见姑姑叫她也喊:“穿红衣裳的,姑姑叫你!”

有一天,坎下金狗的妈见了森野,问:“你妈呢?”

森野问:“什么妈?”

金狗的妈说:“你妈!”

森野又问:“什么妈?”

金狗的妈不耐烦了,将包在头上的白头巾抓了下来,挽在手上,粗声大气地说:“嘿,你这孩子,脑壳被门夹了吧,憨兮兮的!”

森野更加不耐烦,在他心里,就没有妈这个概念,这老婆娘一遍又一遍地问“你妈呢?你妈呢?”真是无聊。现在竟然骂他“脑壳被门夹了”,还说他“憨兮兮的”。森野觉得自己被人调戏加侮辱了,跳起来骂道:“你脑壳才被门夹了呢!狗日的憨婆娘!”金狗的妈没想到这个小孩会骂她,愣了愣,也跳起来骂道:“嫩胎胎的,你骂谁呢?再骂一句试试?”胸脯上的一堆肥肉立时就剧烈地抖动起来,骂完之后,跳起来拍着手又骂:“缺家教的东西,没人教的野种!”森野觉得她跳起来拍着手骂的姿势滑稽又搞笑,于是也学着她的样子,跳起来拍着手骂:“骂你,就骂你,狗日的,老婆娘,肥婆娘!”森野对于骂人没有很多经验,找不到几个词来骂,骂来骂去都是什么狗日的呀牛日的。而且很多都是看到金狗他妈和远方他妈吵架时学来的。这次一连用了几个新鲜的词,简直是急中生智,从金狗的妈身上随机截取下来的,因此这骂对于金狗的妈来说很贴切。显然,这也正好刺痛了金狗妈内心的痛处,她确实是又老又肥,硕大的脑袋上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平时她戴着头巾是看不到的,刚才生了气,胡乱抓了下来,便露出了那头稀疏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摇摆。肥胖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是刚耕过的贫瘠土地。乳房虽然很大,却也不中用了,塌了下来,似一对垂死的老公鸡有气无力的挂在胸前,更加增添了她行动时的负担。

“啪”金狗他妈一巴掌打在了森野稚嫩的左脸上。

“啪”金狗他妈又一巴掌打在了森野稚嫩的右脸上。

森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大声。好多人听见声响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指指点点,有人说:“嘿,怎么打小孩呢?大人怎么欺负小孩呢!”于是人堆里冒出一阵哗然,人们纷纷指责金狗的妈,义愤填膺地说:“怎么能欺负小孩呢?大人不该打小孩!”又有人说:“这样的小孩该打,没教得好,怎么能骂大人呢?!”于是人堆里又冒出一阵哗然,人们纷纷斥责森野,说:“小孩不该骂人!大人是你骂得的吗?你要喊她大娘。”

穿红衣裳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走过来,森野突然觉得很亲切,就像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行走突然遇到绿洲一样,他抹着泪朝女人跑了过去,抱住她的大腿,大声喊道:“妈,她打我!”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森野自己也吓了一跳,愣愣地只是抱住女人的大腿。穿红衣裳的女人脸上开出了一朵花,眼睛立刻就没了,但随即又平地里长出了一对眼睛似的,睁得老大,盯着金狗的妈喝斥道:“大嫂,你怎么能打孩子呢!!”金狗的妈抖动着身上的肥肉,呈现出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狠狠地说:“批娃儿,没教好,骂我!”穿红衣服的女人低头看了一眼森野的脸,几道红印照进了她的眼里,割刻着她的心。她昂起头愤怒地说:“大嫂,说话好听点!我娃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找你算账!!”金狗的妈咬牙切齿地说:“好好好,算我的错,打了你的宝贝儿子!”说完,甩着肥屁股扬长而去。

女人嘀嘀咕咕地咒骂着金狗的妈,一手拉着森野回家。回家之后,就用两只手轻轻地托着他的脸细细地看,眼里竟然挤满泪水。“这婆娘,心也忒狠了,两边都肿了!”骂着说着,又去水缸里舀冷水来,湿了毛巾,敷在森野脸上。森野这时才体会到了什么是母爱,什么是温暖,一颗心被感动得湿漉漉的。

森野尿床依旧尿得很勤,一晚上起来拉好几回,第二天起来被子裤子依旧是湿的,女人每天都要在煤火上烧一大壶滚水,提去捂在被尿湿的被子里,半天才能将被尿湿的被子捂干,外面虽有太阳,可是不攒劲,总也晒不干。女人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愈加不方便,森野从她的屋里搬了出来,跑去和姑姑一起睡了。姑姑还是没有改掉说梦话的习惯,就像森野改不掉尿床的习惯一样。女人听别人说街上药店里有卖专门治小孩尿床的病的药,托人去药店带了几副回来,煮熬了强制森野每天喝三次,一次一大碗。黑泥汤汤一样的药苦得要命,森野总也不能吃,捏着鼻子咬着牙吃一点点就要吐出来,边吐边骂:“好苦,好苦!”女人又叫男人上街去买了水果糖,回来放在屋里,吃一碗就奖励几颗糖,森野为了那几颗糖,终于咬牙肯吃药了。有时候姑姑看见森野吃药有糖吃,也要来抢森野手里的碗,说:“我也要吃!我也要吃!”女人就抓几颗糖分给姑姑,姑姑才会不来抢森野手里的碗。

有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大朵大朵的黑云在天空上翻滚奔跑。爷爷坐在门口将一根削细的软竹条从烟嘴处插进长烟杆筒里,“哧溜哧溜”地提拉着竹条的一端,将被烟油堵塞的烟杆掏空。他边掏边看天,眯起眼说:“黑云罩天要落雨,是大雨!”在这里,爷爷就是天气预报,他总是能通过观察天上的云朵的多少,浅淡,走向,运动的快慢等云的性状来预测未来的天气状况,只要经他的口说出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准的。金狗的妈背块棕制破烂蓑衣从门口经过,矮小肥胖的她在蓑衣的装衬下看起来就像只刚下完蛋的母鸡,“咯嗒咯嗒”地念叨着,只听她念叨道:“黑云这样多,怕是有凶兆,奉劝大肚皮,莫在我面前跳!”爷爷听出她是在咒骂森野妈,挥舞着手里的长烟杆道:“肥婆娘,说话注意点!”金狗的妈息了声,扭着屁股走了。

“云走大王岭,背起蓑衣都跑不赢!”爷爷看着天自顾自说道。果然,话犹未了,倾盆大的雨噼噼啪啪从天上打下来,一时间,鸡飞狗跳,猫跑鸭蹿。鸡鸭狗猫全都惊慌失措地奔跑,却不知道该跑往何处去。刚刚走下坎,还没到家的金狗妈背着蓑衣甩着肥肥的屁股跑也跑不赢,一跤摔倒在土埂上,挣扎着爬起身来日妈倒娘地咒骂着:“这死鬼老天!”

雨一刻不停地下着,噼噼啪啪地摔打着这地上的一切,像是谁欠了它几百万似的。风也随着这雨凄凄厉厉鸣叫,嘶吼。半夜的时候,森野被一阵惊慌失措的说话声吵醒,仔细一听,只听见爷爷骂道:“狗日的烂肥婆娘,害得我好惨!”女人哭哭啼啼的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怎么办?怎么办?”男人狠狠道:“怕个球,我这就去开门,只要他们敢动肚子里的孩儿一下,我就跟他们拼命!”爷爷阻止了他的鲁莽行为,说:“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们奉命行事,依法办事,斗不过的!唉!”叹了口气后又狠狠地咒骂道:“狗日的肥婆娘,心忒毒了,居然到工作队去告!”男人显然也慌了,只一直重复说着一句话:“怎么办呐?我的孩儿啊!怎么办呐?”毕竟姜还是要老的辣,只听爷爷一句是一句的说:“为今之计,只有逃了,我在前面拖住他们,你们走后门跑,跑得越远越好,一定将小孩生下来!”。说着又是一阵慌乱声,慌乱过后,后门“嘎吱”响了一声,便静了下来,森野知道,那对男女,那个塌鼻子上长过酒糟疮的男人,那个总穿红衣服挺着大肚皮,一笑起来眼睛便没了的瘦弱女人,那对他执拗着不肯叫一声爸妈的男女,他的父母,远道而来,又匆匆离去了。雨好像下得更大了,“扑唰扑唰”地拍打着房顶,墙壁,树木,以及那对在黑夜中逃跑的男女......好像也狠狠地拍打着森野幼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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