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或觑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译文:
想要治理好天下,却又用强制的办法,我看他不能成功。天下是神圣之物,不可去强行改变它。企图强行改变它,必定会失败;企图强行控制它,必定会失去。天下万物,有的前行,有的后随;有的性缓,有的性急;有的强壮,有的羸弱;有的安处,有的危殆。因此,圣人要去除走极端,去除奢侈,去除过度。
解读摘要:
知乎 道一经典谈
老子此章显然是针对争夺天下者而言。前章说“圣人用之而为官长”,真朴散了以后就化为人间之器,就是凡物。这是老子的宇宙观的结果。道法自然,人间本无官长,是圣人怜悯弃物而给了一个差事,根本不是那些弃物有什么大本事。当官长的不过是圣人大发慈悲,弃物用之。弃物应该感恩戴德,悔过自新,而不应该认为是自己天生之才,应该获得这个职务,更不应该抢夺天下。
“取天下”是《道德经》的一个重要话题,是老子对人类文明的合理架构的教诲,具有持久的价值。第48章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57章说:“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都是统一主题的正反论述。老子道家的教法是“无事取天下”,而不是“取天下而为之”。
无为学说是老子的根本学说,证悟者实证“无为”的妙理,能够成就一切,而人的行为是反无为学说的。有为与无为一对比,人类文明的答案就一目了然。老子的概念分离和抽象思维能力无与伦比,在古代思想史上,是老子第一个提出了完整的无为学说,这一学说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在和未来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是人类高度文明的理论体系。
老子的“无事取天下”是广义的,是人类文明的必由之路。阿尔法狗战胜人类高手,不是算法问题,而是前者真正做到了无事取天下,不夹杂情感,“因物之性”(王弼语),或者说“因物之自然”。老子的“无为”学说和“无事取天下”的教理开启人类文明的新模式。人类以情感自傲,害怕失去情感。
但情感有二种,一种是“伤人的”情感,一种是“和人的”情感。如何从人类的情感中分离出“和人的”情感,去除“伤人的”情感,这是最大的学问,只有道思维才能做到。老子上章和此章作出了指引。这正是人类超越人工智能的地方,既有无为妙理成就,又有和人的情感。
河上公注:“欲为人主也。欲以有为治民。”第一句经文包含“取天下”和“为之”二重含义。“取天下”指争夺天下,这是私天下时代特有的现象,公天下时代没有“取天下”的问题。每一次争夺天下都是血流战争,生灵涂炭,是最大的悲哀。下二章(30、31C)是老子的反战章,老子对生命的珍惜和哀伤溢于言表,是对人类社会司空见惯的战争的清醒反思,是人类反战思想的杰作。
老子时代诸侯国逐渐强大,已经超过周天子的号召力。夏是第一个家天下朝代,五百年后商则取代了夏。商是第二个家天下朝代,四百多年后周取代了商。到老子时代,又过了五百年,虽然周朝还在,但想取代周朝的诸侯国已经出现,问鼎之轻重者不乏其人。
老子的不得已的断语是从世间法和道法二谛来宣说的。世间法来说,一者,“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世间是如梦如幻的。二者,朝代更替、诸侯国生生灭灭(立与灭)都是平常事,哪里有万世一系之事?从道法来说,一切都是道所生,人生最珍贵的是纯朴性,朴散则为器,器如瓦砾,还有什么价值?
老子在玄同大定中,见到万物平等无二,雄雌、白黑、荣辱都是世人的幻觉,根本不真实。《道德经》最重要的就是要归真,得一个假的头衔有何用?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54C),身都不真,那些烂头衔不是害人的罪魁祸首吗?《道德经》就是以修得真身为第一要务,老子三次提出修真。
老子在玄同大定中看得真真切切,修身归真是唯一要做的,返朴才能归真。六祖慧能说:“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只有离弃世间假名,才能获得真心。朴是圆满法性,是老子思想的命根子,绝对不能丢弃,是唯一的“家宝”。当说“朴散则为器”这句话时,老子心情第一次有点哀伤。“散”之一字,无限哀伤在其中,感受一下价值连城的瓷器失手掉在地上化为碎片的痛心!
生命远比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更为珍贵,却成为取天下疯狂之举的牺牲品,此老子所不忍。第一句经文的“取天下”和“为之”是朴丧失殆尽的愚蠢之事,老子不得不说。
经文: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二句是再三强调,如同屈原《离骚》说:“申申其詈予”,一次一次呵斥。河上公注:“以有为治之,则败其质性。强执教之,人则失其情实,生于诈伪也。”人主以私欲治理,则万民的本性必将失去。强行以私欲教化,万民则失去最珍贵的纯朴性,诈伪必将产生。一旦如此,天下人都会你骗我,我骗你。王弼注:“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物有往来而执之,故必失也。”
青年王弼对这一段特别有感触,万民万物都有固有的本性,所以只能学习固有的本性而因循,不可以人主之妄心为之;只能促进本性的通达,如同用针灸促进人体经络的通达一样,不可强行执留,伤害本性。血脉应该通达,不应该让血液停止流动。万民万物有固有的本性,人主要强行干预,按自己的私欲改造它,所以必然失败。
庄子《齐物论》的宗旨是“道通为一”,老子说“微妙玄通”,“通”是宇宙万物的本性,“执”妨碍了这个本性。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执之”就是蚍蜉在撼大树,是螳螂在挡滚滚洪流。
苏辙注:“圣人之有天下,非取之也,万物归之。”圣人不是夺取天下的,而是像河流,涓涓细流自然归流的,圣人因为处于低位。这是常德第一德,为天下溪。前章讲常德,就暗示此章人主之“不常”。取天下与天下归流是完全不同的二个方向,也必然导致相反的结果。
苏辙是苏轼的弟弟,所作《老子解》极有深意,范应元极为推崇。释德清注:“天下者大器也,有神主之,岂可以人力私智夺之耶?”天下是大器,有神明主管,人力怎么能够以私心去夺取呢?几家注释都契合老子“天下神器”的深意。老子的“天下神器”一语也流传开来,后来也以皇位比喻为神器,真是误读。
经文: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此二句经文独见于苏辙本,不见王弼本,帛书亦不见。但按老子心流,此二句经文很有必要,使文意完整。此二句经文拿人主与圣人对比,可令人主生起信心。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何况圣人乎?此二句体现圣人常善救人之意。
或嘘或吹”就是“或吹或嘘”。这样四句都是前强后弱,这一句使学人错会了,四句的一致性失去了。“行”是指领先,走在前面,引领他人,即“先人”。“随”是跟随后面,落在后面,即“后人”。跑步比赛开始跑得快,后面没有力气了。
“吹”是猛吹,强力吹气。“呴”同吁,气喘吁吁,前气不接后气,气接不上。这是道家练气,要深长细匀,不能用气急猛,否则无法深入禅定。
“培”是培土,把土堆高。“隳”是堆高的土或城墙垮塌。四句都是结果与所想正好相反,这正是违反物性的结果。这样与前面经文意义完全一贯,“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学人可以再次欣赏老子的逻辑严明。《道德经》中有不少倒装句和双关语,极容易造成错会。此是一例。
王弼注:“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乱而物性自得也。”人主对物性人性不了解,对道的威严不了解,随意妄为妄执,扰乱天下万民,自己也失去最宝贵的朴,失去圆满法性,不知归路在何方,而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身边埋伏了多少心怀不轨的人,时刻窥探神器。河上公注:“甚谓贪淫声色,奢谓服饰饮食,泰谓宫室台榭。”就是“荣观燕处”(26C),高大宫殿,后妃数千,饮食服饰精细艳丽,还有各种奇异玩物,驰骋田猎,人心早已发狂。
古代君王普遍短寿,可见一斑。人心已经被这些戕杀殆尽。这里的“去”,应该是灭的意思,即圣人(代表道)灭甚,灭奢,灭泰,坚决除灭那些抢夺天下为私欲者。只有为天下溪,天下自然归流的常德才是圣人所眷顾的。这里与前面的“不欲盈”和《易经》的泰卦、否卦、恒卦的内在思想完全一致。
“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这是圣人三去,即圣人三灭。三种人一定要被灭绝,一种是欲望无止境的,一种是欲望奢华的,一种是欲望顶峰造极的。三种其实就是一种人,就是“取天下而为之”者,那些抢夺天下的疯子。甚、奢、泰都是欲望顶峰造极者,此章指抢夺天下者。
经文文本差错:王弼本的“或挫或隳”,挫字为培之讹误,据帛书本改正。
个人感悟:
“甚谓贪淫声色,奢谓服饰饮食,泰谓宫室台榭。”这个注解实在到位。所谓“圣人去甚、去奢、去泰”就是去除欲望,返朴归真。这一章和前一章一脉相承。“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老子反复强调,甚至都一点啰嗦,不能强行改变或者控制,世间万物本自具足,自生自灭,自有其道,而人为了自己的私欲或者虚幻的想象来去主宰万物,本身就是违背了道,当然,这其实并不能说老子是反对人类科技进步的,只不过,科技的进步是更加去接近和了解真理或者道,而不是去主宰和利用,顺其自然,各归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