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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南京小仓山,随园内有一座八角亭。白勺莲宛若雪花,飞落亭下一池碧色,炎海中的小亭荡漾在清凉世界中。
亭内一石桌,一壶茶,一碟糕,畅谈两人。
“桂花糕软糯香甜,深品滋味,不似太湖米。”年逾五十的老者,拈起一块桂花糕细嚼。
“今春游历广西,发现当地的桂林糯米,是做花糕的上等材料。”
“在请教米铺老板时,聚在门口的稻农们扯起了闲片儿……”桌对面的年青人风华正茂,清冽的眼神越过雪海,遥望远方。
“随园主人搜罗万象,不知这次是什么新奇事?”老者呷口茶,支起耳朵等待。
“这是来自广西地区的故事,已整理收入《子不语》。板桥兄,先听为快。”
广西鬼师
一:
床头一盏菜油灯,昏昏闪闪,晃出一张死灰色的脸。眼窝深陷,鼻梁坍塌,嘴唇干瘪收缩,牙齿像年久失修的栅栏,稀疏腐烂。生的眷恋,不甘地吸入微弱的气流,抽动胸口微微起伏。
厚厚的黑窗帘,挡住窗外明媚的光,室内漆黑如夜。
黑袍人戴着桑木面具站在床边,面具后深藏的瞳仁,俯瞰死灰色的脸。
袍口伸出鹰爪般有力的手,拿起死灰脸常用的青瓷海碗,倒满清水,水线与口沿齐平。掏出一张麻黄纸,平贴水面,遮盖碗口。
黑袍人平端水碗,瞭一眼死灰脸,扬起面具,眼神越过床头,凝视黑魆魆的墙角。面具后口齿窸窣,轻微的咒声拨动房间的黑暗。
站在门口的几个亲属,忽感全身不适。次声波穿透耳蜗,与脑波共振,弹指功夫,开始头晕恶心。正忍耐不住,推门欲逃,淡淡的酸味飘来,咒声停止,不适感消失。
几个人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探看床头。
黑袍人将手中水碗猛地翻转,底足朝天,三根手指闪电伸出,捏紧海碗的圈足。
倒扣的海碗,提到死灰脸的床头上放好。黑袍人转身踱向门口。
“刚才与地府沟通,查一下生死薄,若寿元未尽,或福禄未消,就有返魂复生的希望。”黑袍人摘下面具,放入怀中,淡淡的酸味随之隐匿。
“赖师傅,如何知晓还有救?”
“邻村还有几家法事,吾戌时再来。若床头倒扣的水碗,没有从碗口溢出水来,则可救。反之,则去地府纳魂投魄,了结阳世。”
秋日早早偏向山头,山冈怪石嶙峋,向阳一面的南坡,顽强地丛生一片桑林。风从冈头吹入坡下,桑叶啪啪拍着稀落的掌声。
赖有德从邻村返回,走在坡下的小路上,去往约定的事主家。
风化的花岗岩碎石从陡坡滚落在路上,脚底咯吱作响,和着啪啪的掌声,在寂静的荒野中格外刺耳。
冈头吞掉最后一缕余晖,天空拥抱大地一同坠入黑暗,风继续吹,树影婆娑,摇动的桑枝像无数的冤魂在呐喊挣扎。
心神忽然不宁,猛地停下脚步,扭头望向桑林,凌厉的眼神逐层扫进深处。手缩入袖中,快速地掐动小六壬。
赖有德冷哼一声,信步登坡,走到一棵桑树下,随手折下一根桑枝。捋尽枝丫的桑叶,握在掌心,口中念念有词,手腕劲甩,片片绿叶似箭镞射入深林。霎时啪啪的掌声消失,树枝无力地垂下手臂。山冈陷入死寂。
扔掉树枝下坡,负手而行。挡在脚下的砂石全部踩碎,阴沉沉的旷野下,镌刻一条孤绝的背影。
迈入主家门,酉时五刻,已掌灯。瘦弱的妻子守在床头,眼圈红肿,手指轻抚床上死灰色的脸颊。几个亲属抱着手,隔床几步,无聊地盯着门口。
油灯忽闪,灯花抖落,一条影子飘进门,伫在床前。众人揉了揉眼睛,惊退到墙边。妻子不舍地起身,眼神哀惋。
赖有德没有理众人,径直走到床头,扫了一眼倒扣的水碗。碗边一滩水渍。脸色倏地下沉,随即转身走向门口。
“寿数已尽,挺不过子时了,准备料理后事吧。”
几个亲属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溢出一丝窃喜。
前脚尖迈出门槛,后脚跟正欲离地。主家妻急忙追上,拽住赖的袖筒,塞入手心两个梅花金锞子。扑通跪在地上。
“这是奴家新婚时,娘家陪嫁的压箱金。传闻师傅神通广大,能起死回生,求您大发菩萨心肠,救回我家相公。”
两只脚卡在门槛间,纹丝未动。
主家妻嘴唇浮起一排苍白的齿印,片刻,起身从床柜中掏出一份地契递给赖。
“这是一块桑林地契,位于村外冈头南坡,相公经营多年,出产颇丰,是邻近蚕户的桑叶来源。今赠予师傅。”
“为了治病,钱粮罄尽。这最后一份地产,是今后安身立命的本钱。送出去,即使救回一命,你夫妻二人日后如何生活。”几个亲属盯着孤绝的背影,眼有愠色。
“请师傅搭救相公。”咚咚咚的磕头声,拽回迈出门的脚。转身扫了一圈,阴森森的眸子,压得几个亲属瘪嘴低头。
“非我不救,而是寿元已尽,强行抢回三魂七魄,有违天道,代价不菲。”
“区区几亩桑田,不足以补亏吾的阴德。念你诚心救夫,姑且一试。至于能否重回阳世,取决于夫家祖上阴骘的薄厚。”
“现已酉时七刻,事不宜迟。备下香烛炉案,吾要起法事。”
院中支了一条案桌,鬼师面南而站,桌北立了一幅黑布,上面挂了一张九鬼图。
赖有德吩咐取来一枝松明放在桌上,随后退步,闭目打坐。
阴历十四,夜幕深沉,天上一轮月隐在黑云后,微映毛烘烘的光。
亥时一刻,赖有德猛地睁开眼睛,起身走向供桌。点燃四炷长香,鞠拜九鬼图三次,插入香炉。
拿起桌上的松明点燃,熊熊之火照亮招手而来的主家妻。
“你害怕吗?”
女人猛地挺直腰杆,眼神坚定。
“只要能救相公,奴家什么都不怕。”
鬼师眼露温和,赞许地点点头。
“莫害怕,遇事要冷静。记住我说的话,按我的要求去做。否则你的相公回不来,你也回不来。”
“请师傅明示。”
“举着火把出门出村,在村外旷野中呼魂。”
“呼谁的魂,是相公的吗?”
鬼师眼睛忽闪不定,嘴角诡笑。近身贴主妻耳,低声说了几句话。主妻瞪大眼睛有些惊异,随后茫然地点头。
“记住,若有人应声到来,即将火把递给他。他若接了火把,你即刻领他回家,在火把燃尽前速进家门。进院之后,我自会完成仪轨。”
“此松明与炉香燃烧时间同步,燃尽之前,不管有没有“人””接火,你都必须回来。否则你夫立死,你会迷失在郊野永远找不到家门。”
“还有,若应声之人没接火,不要与他纠缠,继续前行呼魂。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炉上香为四刻。去吧。”
火光照亮亥时二刻的夜晚,村外的荒郊寂静无人,只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啁啁啾啾,唱着单调的歌。
夜晚寒气逼人,土路两边的荒草地、灌木丛、氤氲丝丝缕缕的雾气,交织缠绕,眼前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翳。
主妻抱紧肩膀,银牙暗咬,高举火把燎开雾气,透过缝隙遥望见冈坡的桑林。夜风送来桑叶的清香,自家熟悉的味道温暖全身。轻吐一口气,开始轻声呼唤鬼师交代的几句话。
幽远飘渺的声声唤,如泣如诉,在黑漆漆的荒野中萦绕不绝,似在望乡台上呼唤亲人。
雾气化开,走出一个满脸胡茬的胖子。
“是胡大哥吗,今天肉铺的生意可好。天凉了,撑支火把暖暖身吧。”主妻眼睛一亮,伸手递出火把。
“咦,是尹家媳妹子。听说尹二兄弟身子恶化,不日殡天了?”
“休听谣言,相公身子已大安,不日就能重新采桑教书了。”
“胡大哥,接火暖暖吧。”
焦黄的牙齿喷出臭气,肥大的毛手虚晃,一下攥住举着火把的柔荑。
“别遮掩了,你家几个亲属买肉时说,尹二行将咽气。妹子从此将孤苦一人,如何是好?不若从了我,一切猪肉账了结。再出一笔钱,厚葬先夫。之后搬入我家高墙深院,强不似尹二的寒窑破瓦。”油腻腻的胡大,捱近尹二妻,欲强行搂入怀。
尹二妻眼含怒色,甩开胡大,不理会粗鄙的挑逗,继续前行呼唤。
两团雾气跳入路中央,相互挤压,模塑出一个头戴儒巾,残留一点书卷气的乡绅。
“呦,是吴三哥,怎么到这里闲游了。”
“听闻尹二兄弟,身染沉疴,心中痛惜,想起同在书院就读的时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真是意难平。”
“家中新进了一笔投献土地的银子,分成一笔寄与弟妹,以解燃眉之急。”
“怎敢使得,怎敢使得。”尹妻眼噙热泪,连声拜谢。
“今晚好冷好黑,弟妹火把拿来,荒郊野岭的,我送你回家。”
不待尹妻推阻,吴三抢过火把,抢先一步,在前头引路。火把芯燃至一半,火势暗下来。尹妻紧咬嘴唇,默默跟在身后。火光闪跃吴三的肩膀,映出一张潺潺泪流的脸。
亥时三刻。道路两旁的雾气浓烈起来,夜风吹动,翻滚如海浪。
火把缀在前面,尹妻心事重重,落下一段距离。
“是尹家媳妇儿吧,且停住。”稠白的雾里,挤出一个脸上坑坑洼洼的麻肥子,挠动钉耙状的短手板,呼哧哧地像一头直立的猪堵在路中央。
“老爷你是?”
“吾乃临桂县兴隆赌档坊主。”
“何事相拦?”尹妻声音冰冷。
“尹二在坊中输了一笔银子,约定用南坡的桑林还债。呶,这是他出具的契约,还有尹家的详细地址。”
“你家相公还说……”
“还说什么?”尹妻杏目怒睁。
“若家中贱妻不同意,就绑了她卖入青楼,余下的钱继续掷骰子推牌九……”
“滚,滚,你给我滚开,你认错了人,我家相公不是那样的人。”
“呵呵,尹家村尾的教书匠,其妻眉心一颗痣,左手上其夫酒后划的一道疤……”
尹妻一时语塞,举起手捂紧耳朵,拼命向前跑,暗红的伤疤在左手背上哭泣。
快跑到吴三的身后。浓雾炸开,片片碎雾飞溅在路前,叠砌切削,瞬间雕出一个高足杯模样的妇人。竹竿长的下半身,支在地上。酒碗阔的上半身,危危垒在鹅卵粗的细腰上。腻白的胭脂粉,片片落在猩红的襦裙上,活像一只生满白瘢的瓢虫。
“哎呀呀,尹家娘子留步。”
尹妻警惕地盯着眼前妖里妖气的粉婆子。
“莫要惊慌,听姐姐细细说与你听。”
“你家相公常光临我家,相好了几个姐儿,开销不小。念及尹相公平日出手阔绰,从不曾追讨银钱。这不前段时间,相公梳拢了一个新雏儿,挂了十几两的账。姐姐手头紧,催得急了些……”
“相公说娇妻貌美,舍与勾栏价贱,便委托姐姐给你寻了一个致仕的官老爷。聘金清偿欠账后,余钱算作你的嫁妆。之后你们红尘缘尽,此生不见。官老爷虽年逾八十,却金银满仓,娘子从此锦衣玉食呀。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嘻嘻嘻……”
尹妻心如刀绞,脑中炸裂,记忆的碎片跳在眼前,走马灯般幅幅轮转。
几次科考失败,心灰意冷的相公,不再热心八股文。赖以生计的私塾桑林,也少见踪影。
操劳家务的自己,闻见深夜归来的相公满身酒气,自我宽慰,相公是和挚友把酒言欢。俗气的胭脂粉,星星点点,沾在领袖上,刺痛眼睛,强迫自己暂时失明。总有一天,相公会振作起来,搏得功名,光耀门庭,自己荫个敕命孺人,脱离农耕杂务,从此专心相夫教子……忍,是值得的。
美好的愿望,像一只外表淡雅内心脆弱的梅瓶,等来的不是坚韧高洁的寒梅,而是砸碎瓶子的铜锤铁斧。
“来来来……跟我走吧,从此脱离苦海,过得富家少奶奶的生活,何必吊在那只病痨鬼身上受苦呢,来来来…”
尹妻眼神黯下来,脑中空白,痴痴傻傻地跟着粉婆子走向路边。浓雾张开大口,欲吞噬一切。
亥时四刻。一声怒喝在耳边炸响。
“莫听妖言,自乱阵脚,收拢心神,即刻归家。时间不多了。”
尹妻猛地清醒过来,狠掐了一下手背,退回路中,甩开婆子的蛊惑,追向前方高举的火把。
尹妻追上吴三,并肩而行。
“三哥,火把打了这么久怪累的,给我吧。”
“不累,不累,到了家门口再还你不迟。”
尹妻瞄一眼还有三指燃尽的把芯,抿紧嘴角,缩回了手。
炽蓝的火焰,慢慢变得淡黄。越接近村口雾气越淡薄,火光尽处,现出尹家松垮的院门。
“三哥,相公恐怕不会大好了。剩下奴家孤苦一人,今后如何还你的银钱。”
“唔,是这样啊。”
“弟妹啊,突然想起来,本月县府摊下的土地税还未上缴,手边已无余钱,这笔钱得用来交税。”
吴三手举火把的背影,倏然定在院门口。顷刻,下巴诡异地旋转半圈,细长的眼睛崩裂成梅花瓣,紧盯身后憔悴不减的罥烟眉。
“菁莛娘子,你放心,日后一顶软轿抬入我家。单僻一个宅子,婆子丫鬟配齐全,每日陪我饮茶赋诗,游园访景。此后粉脸不熏烟火气,嫩手不沾油盐柴。”
把芯燃至二指,火焰忽明忽暗,行将熄灭。
“也好,也好,缘分到了,奴家自会去侍奉三郎。”
“今奴家请来鬼师做法,相公已重焕生机。进去见一面吧,答谢吴三哥的护送之情。”
菁莛手指院内,罥烟眉飞挑一点痣,俏脸似笑非笑。
吴三嘴角的笑容凝固,片刻,干笑一声,下巴扭回前腔,抬脚走进敞开的院门。
漏钟逼近亥时四刻,残喘的火苗在燎燎黑烟中微闪如萤火虫。
刚经过条案,黑暗中一声断喝,拘住吴三。
“火把拿过来。”
吴三愣了一下,随即举着火把,像个牵线木偶,机械地迈向赖有德。
拔掉四炷香,接过火把倒插入香炉,黑烟燎上夜空,笼罩黑布,九鬼图无风自鼓。
“回去吧。”赖有德挥掌拍向身后,吴三噗地消失。屋内传来微弱的呻吟,菁莛手脚酥软,瘫在地上,放声哭起来。
鸡叫天明。隔壁吴家门口支出白幡,传出撕裂的哭声。夜半,吴三突然暴毙身亡。
二:
吴家大殡。白惨惨的灵幡、纸花、哭丧棒攒成一条长蛇,驮着黑红色的灵柩,慢吞吞地游在纸钱落叶堆积的山路上。风萧萧兮,泪水寒,山谷回荡凄凄惨惨戚戚的哭声。
迎面驶来一支队伍,十几个差役骑马护卫一顶官轿。
凄惋的唢呐调子,惊动了队伍。轿中传出命令,队伍停靠一边避让。
绿毡轿停在垭口上,垭口下游来白色的长蛇阵。山顶吹来一阵风,恰巧撩开轿帘,竖在枢前醒目的铭旌撞入帘缝。
轿帘猛地掀开,钻出一顶红樱帽。挥手叫来师爷,眼睛瞄向队伍中的知宾。师爷会意,小跑向队伍一侧,片刻又跑回来。
“马大人,我们不用再去尹家村保长家讨税了,吴三他……正躺在那里。”师爷抬手遥指长蛇阵里游动的灵柩。几只乌鸦飞过棺顶,呱呱惊叫,仿佛看见吴三从棺中坐起来,紧闭细长眼,挥手向身后告别。
马县令眼睛猛睁,闪过一道精光。
“吴保长与吾同是乾隆二年的进士科,他止步于省城,回乡做了保长。多年来代征税,维治安十分出色,吾正准备荐他为本县的县丞。怎么正值壮年,突然毫无征兆的病逝了?此事蹊跷!师爷再去辛苦一趟,探问详细些。”
黑色瓜皮帽追向送丧的队伍,足足盏茶时间后,师爷才从队尾折回软轿。
“回大人,保长的夫人说:吴三近几日勤勉税课,早出晚归,并无异常。昨天税金提前收足,晚上高兴多喝了几杯。睡至半夜,突然喊了几句,蜻蜓…鬼师…只当他是醉酒说梦话没理会。没想到,天亮后,他已全身僵硬气绝多时。”
“蜻蜓…鬼师?”马县令望向山谷间的白蛇尾,口中喃喃自语。
“吾在本地任职,多少耳闻一些当地的民俗。临桂地处十万大山,巫祝文化盛行。当地民风迥异,不尊三教,信奉巫蛊。”
“吾日常忙于公务,对巫祝之事仅知皮毛。师爷是万事通,了解更深一些,还请不吝赐教。”
瓜皮帽眼睛闪了一下,手抓了抓鬓角的几根白发,躬身凑到县令边。
“不敢当,在下知无不言。此地信奉巫祝,相信能沟通鬼神的巫师,具有起死回生的法力。”
“鬼师一脉传自荆楚,越过大巴山进入十万大山,本源可溯至上古蚩尤。当然年代太过久远,无法考证,听闻即可。广西大地有两支鬼师门户影响力最强。分别是桂南的陈氏,和桂北的赖氏。”
马县令挥手招来随行的快班捕头。
“派人调查一下尹家村昨夜来了哪个鬼师,查清后,抓到县衙严加审讯。”
“大人…”师爷眼光闪烁,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鬼师混迹人世,多少有些手段,在民众中也有点威望。我们是不是应该谨慎从事,查到人先礼后兵,请进后堂先软语盘问,查证事实后,秘密邀来术中高人相助,免得吃暗亏。”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是一些招摇撞骗的神棍,愚弄未见过世面的乡农罢了。”
“皇天后土,皆在大清律法之下。甭管什么巫师鬼师,皆抓来拷问,若触刑律,刀斧不饶。”
师爷退到一边,哑口不语。
捕头办事痛快,撒网抛出一群捕快,潜入乡间秘密调查鬼师踪迹。
天刚擦黑,正在邻村做法事的赖有德,刚端碗注水,十几个捕快突然破门而入,在主家惊愕的目光中,兜头捆手按倒,押回县衙。
马县令坐在大堂上,翻动手中的木面具,眼睛不时瞥向堂下站立的鬼师。
赖有德背捆双手,衣衫狼狈,脸色却平静如水不发一言。
皂班衙役分列两排,水火棍杵地,虎狼般狠狠盯着赖有德。
县令依然摆弄面具不吭声,大堂沉闷压抑,赖有德昂着头泰然自若。
一炷香后,面具啪地扔在案上。
“七天前,你去了尹家村?”马县令沉声发问。
“回大人,受尹家所邀,去为尹二做场法事。”赖有德梗着脖子回答。
“一场法事,救回一人,带走一人。为善为恶否?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已知。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吗?”县令语调严厉。
“哈哈哈,大人这里是明镜高悬的大堂,岂可毫无证据的信口开河。这怎能让我等草民,信服大清司法的严谨公正。”
“巫门邪士也敢咆哮公堂。我问你,尹二之邻吴三,身体一向健壮。法事当晚亥时,尹二重生,吴三却同时暴毙,死前口喊鬼师。而你当时就在尹家,鬼师只你一人,尔难脱干系。”
“可笑之极。我当时确在尹家,确为尹二施法。法事很成功,尹二寿元不损,是祖辈的阴德所佑。小道不过沟通阴阳,略施符水安魂,将惊走的魂魄引回尹二的肉体,重焕生机而已。吴三之死与尹二法事何干,纯粹巧合罢了。大人岂能强按莫须有的罪名。”
“吴三临死前,口喊鬼师,岂会是别人。从实招来,从轻发落,否则难免皮肉之苦。”
“吴三喊的是什么,谁知道,大人想说什么就是了。”
“吴三夫人所述,岂能有假!”
“夫妻一方之言,不能单独成证,还需书证、物证相互印证,才能定案。仅凭一句死人的胡言乱语,就妄加判定,大人太草率了。”
“好个懂刑律的巫人啊,本官倒是刮目相看。那就将你的施法过程,和咒术咒法通告一遍,吾来判定吴三之死,与法事有没有关联。”
“咒术咒法秘传千年,岂可轻示于人。”
“看来只有水火棍,能让你开口了。”
“大人刑挞无罪之人,小心果报,不要后悔。”
马县令大怒,红头签掷地,两排衙役一拥而上,将赖有德摁倒在地,剥衣退裤,粗长的水火棍高高扬起。
噼噼啪啪的皮肉声响彻大堂,站在县令边的师爷,闭上眼睛摇头苦笑。
二十棍打完,拉起赖有德。
“招,还是不招?”
“无可奉告。”
受刑杖的脊臀,未见红肿和檩子,似乎打在别人身上。赖有德声若洪钟,眼露不屑。
县令怒极,喝令上拶子。
解开绳索,八根指头伸入五根木棍间的夹缝,签头再落地,衙役瞬时拉紧两边的系绳。
手指在坚直的木栅栏间受力变形,木缝越勒越窄。赖有德抿嘴浅笑,脸上无一丝痛色,仿佛在夹别人的手。大堂只听见系绳拉紧夹棍的咯吱声,没响起寻常上刑时发出的惨嚎。
县令脸色难看,师爷皱紧眉头。
“将黑狗血、粪水拿来,泼到妖人身上,看他如何障眼惑众。”
拶子掉在地上,衙役喘着粗气看着赖有德,眼底泛出恐惧,纷纷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像躲一尊现世的瘟神。
县夫人贴身的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大堂,俯在县令耳边急语。
未等拿来黑狗血,县令挥手衙役,将赖有德暂押入县牢候审。自己急匆匆跑向后院。
赖有德眼角斜瞟县令匆忙的背影,露出意味深长的哂笑。师爷盯着赖有德得意的后脚跟,目光微闪,射出一缕怒色。
几刻前,正在绣房做女红的县令女儿,突然倒地,肩背臀鼓起条条红檩子,两手指骨嘎嘎脆响,豆蔻少女未及痛叫,立时昏死过去。
马县令看见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的女儿,不禁眼圈泛红。夫人双肩耸动,守在孩子身边抽泣。
马县令一时没了主意,呆在原地。
师爷尾随而来,看了一圈屋内,陷入沉思。片刻轻拽县令衣袖,示意门外。
“师爷有何高见。”连廊里,县令擦了擦眼睛,沉声探问。
“这是鬼师的移花接木之术,将棍棒拶刑转嫁到令媛身上,自己则毫发无损。”
“好毒辣的邪术。奇怪,他并不知道小女在哪,是如何施法的?”
“巫祝之士,亦擅巫蛊。小人在堂上观察到他的靴跟似乎夹有暗层,推测其中藏有蛊虫。临刑之前,跺破靴跟,一个米粒大的黑翅虫窜出,在大人帽上绕了一圈,不知去向。应是嗅记大人的血气,飞入后院寻找相同之人,伺机嫁术。可惜小人没能及时推出鬼师的用意,害小姐着了道。”
“不怪你。此人如此蛇蝎心肠,着实可恨可杀。师爷可有良策破解。”县令牙根咬得咯咯响。
“为今之计,先稳住他,放下姿态,解除指控。再许以重金,请他施法救回令媛。”
“就这么轻饶了他?”
县令眼含愤懑。
师爷眼珠一转,嘿嘿冷笑。
“战国策·秦策言:两虎争人而斗,小者必死,大者必伤。”
“仔细说说。”
“鬼师有两支,赖为一支,陈为另一支。桂南的陈有礼昔日与我有旧,当年在桂林时,他寄居客栈患重病,法力全失,无钱医治。在下正好同住一间客栈,见他可怜,舍钱施药,救了他一命。”
“前段时间陈有礼重回桂林,除还恩答谢外,还想将桂南之术引入桂北,扩大势力范围。我且修书一封与他,请他前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即刻修书,速速来见。事成之后,我不会忘了你。师爷是雍正年间的举人,辅佐吾多年,足智多谋,能力超群。本县丞空缺多时,吾力保师爷就任。”
“谢大人知遇之恩,小人即刻修书。”
“两虎相争,谁伤谁死呢?”
“无论谁死谁伤,黄雀都在螳螂的后面。”
两人对视诡笑。
后院绣房内,豆蔻少女平躺在床上。师爷软语请来赖有德。
马县令木然地站在门口,床角守着泪水涟涟的马夫人。师爷递个眼色给县令。
“昨日误伤了先生,非常抱歉。请尊师不计前嫌,援以贵手,救回小女。下官不胜感激,事后重金答谢。”马县令强堆笑脸,拱手低声。
赖有德翻了一下三角眼,嘴角微撇。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大人降尊纡贵,小人岂能揪着不放。”赖有德干巴巴地回应。
“吴三偶染烈疾暴毙,与你无干。尊师今后正常行法事,为乡民排忧解难,本官不会再横加干涉。待小女清醒之后,献上五十贯钱作酬。”
赖有德闭目深思片刻,睁眼干笑一声,开口吩咐。
“掌灯之后,请大人取雄鸡一只到房里。房内除父母亲友外,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太阳落下去,乌云横飞,淹没刚爬上来的月亮,寥落几颗星辰,夹在云缝里闪着不咸不淡的光。
利刃刺穿雄鸡的脖子,赖有德松开手,鸡掉在地上,胸脯戗地,斜着一边翅膀扑哒扑哒地转圈。转过县令的鞋尖,扫过师爷的脚面,扑在床角马夫人的脚下战栗挣扎。
“一个时辰后,若鸡脖不滴血,说明小姐的魂在附近,施小法可救。若鸡口滴血,则魂远矣,需起大阵强夺命魂。”
“师傅求您发慈悲,救救我的孩子。”马夫人泪水洗面,鞠头不已。
“请师傅施神力安魂。”师爷脸色诚恳,语调恭敬。
“允诺赖师傅的事,下官决不食言。”马县令语气凝重。
赖有德怀中掏一盏巴掌大的黑釉灯点燃,放在床头,指节长的蓝焰跳动,映出一张稚嫩的脸。
“这是小姐的命魂灯,灯在,人在。灯灭,大罗金仙也枉然。”
“一个时辰后,起术做法。”
赖有德缓缓戴上面具,盘坐地上,静息不言。
三:
时空之门打开,尹二做了一场大梦。
病恹恹的身体好似得道成仙,从浊重的躯壳里钻出来,掠过水碗,在一张面具的注视下,穿出窗棂,解脱重力的束缚,随风飘上天际。
宇宙深处卷来焚风,烧掉了手脚躯干,只剩下一双眼睛。尹二除了恐惧毫无痛感。
眼睛俯瞰到一幅奇异画卷,过去现在未来旋成石磙,无限延伸的山川河流围成碾盘,磙子缓缓转动,“秦皇汉武…大漠孤烟…雕栏玉砌…参差十万人家…”
时间轴伸出一条触手,将津津有味的眼睛拽入碾盘。
三个半大孩子从村里跑出来,追逐一只蜻蜓。后翼宽大的黑丽翅蜻,像一只美丽的蓝蝴蝶引得孩子们,冲出村庄,穿过山冈,沿一条不知名的小路越追越远。
永不停歇的流水切开石炭纪灰岩,溶蚀出一条深谷。
“蓝蝴蝶”飞入深谷不见,孩子们站在崖边跺脚不已。无奈转身回返,扭头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崖边一棵树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目光对视,吴三脸上有些绷不住,跨上前一步大喝。
“呔,老婆子,胆敢耻笑小爷。”老媪将拂尘放在洗得发白的蓝袍上,冷冷瞥一眼,随后闭上眼睛不予理会。
吴三恼羞成怒,弯腰捡起一个拳大的石块,甩手砸向老媪面门。
“小小年纪,如此狠毒,将来必果报短寿。”老媪猛地睁眼,针尖般的目光吓得尹二躲在马四的身后。
拂尘轻掸,击碎石块。老媪拈起一粒飞溅的碎渣,弹向空中。
一声高亢的鹤唳闻于天际,巨大的阴影笼在头顶,未等几个孩子反应,地面沙石激荡,一只赤颈鹤从天空一落而下,掠过崖边,叼起吴三,飞越崖间断距,将吴三扔在对面山崖。
对面崖高千仞,陡直入天,崖下云雾缭绕,深似九渊。吴三孤坐伸出崖口的断石上,吓得面无血色,干嚎不止。
赤颈鹤长唳一声,扶摇直上云霄,钻入云层不见。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尹二哇哇大哭,马四紧抿嘴角。
马四面色刚毅地缓缓走向老媪,拱手施礼。
“老人家多有得罪,敢问尊姓大名。”
“行走荒川大泽的闲云野鹤罢了,曾见东海变桑田,时间太久了,名字已记不住了。”
“吴三弟出言不逊,行为顽劣,望老人家看在道祖慈悲的情面,父母养育的薄面,念其年幼,高抬贵手饶他一次。”
“看你忠厚老成,诚心代过,就饶其性命。不过能否救度,还要看你们的胆色。”
老媪拂尘一甩,折下一根树枝,抛向崖口。轰隆一声,一棵腰围粗的大树横在两崖间。树根搭在两人站立的崖边,尖细的树梢堪堪搭在对面的断石上。崖底的风向上吼,天上的风向下啸,在树身缠绕争斗不休。大树摇晃不止,似乎随时坠下深渊。
“走到对面,将那小厮拉过来。”拂尘冷冷指向断石。
马四紧锁眉头,正欲抬脚。尹二闪出来,挡在前面。
“是我主张追蜻蜓的,若不贪心,三哥何来性命之忧,我去救三哥。”马四诧异间,尹二抹干眼泪踏上树根。
还未走到树桥的中间,风声呼啸,碎石从树根处哗哗挤落崖底。树根滑落半尺,树尖翘起。尹二吓得趴下,抱紧树身呜呜哭起来。马四急跃崖边,准备上树。
“树桥仅能承重一人,你上去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三人一同坠亡。还得让他自己挺直腰杆,自脱险境。”老媪轻甩拂尘,冷言劝阻。
马四止步,脸色难看。
一只后翼宽大的蓝蜻蜓,不知从哪儿飞出来,嗡嗡盘旋在尹二的头顶。
尹二抬起泪眼,凝视美丽的“蓝蝴蝶”。幽蓝的薄翘振动,飞向树根。
尹二松开树身,不知觉地站起来,扭身追向蜻蜓。崖口一跃,捏住蜻蜓的翅膀,捧在手心,双脚落在坚实的崖上。
老媪淡然一笑,伸手招来尹二。
“孩子你心地虽善,却意志不坚,难成大器。观你命格衰弱,命中恐逢死劫。好好善待这只蜻蜓吧,将来她会让你逢凶化吉的。”手心张开,蜻蜓飞落肩头,轻轻摩挲尹二的脸颊。
马四摇摇头,叹息一声。跳下崖口,踏上树桥。
两股狂烈的风吹得大树战栗不止。树根挤碎石块,坠向崖底,半尺…一尺…二尺…对面的树尖慢慢翘起,像将要拉直的庙杆。
马四面不改色,目光坚定,任凭风吹石落树桥欲坠,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断石。
走到断石边,拉起瘫软的吴三,反手扛在肩上,回身返向树根。
树根坠向崖底一刹,飞身踏上石崖。
老媪站起来,面露赞许之色。
“小哥勇于担当,胆色过人,日后必出人头地。”
“小哥,老身有一事相求。”
“老人家请说。”
“若干年后,吾的弟子会与大人因缘际会。望坦荡君子,放戚戚小人一次。”
“请教师傅弟子的名号,在下铭记。”
“一切因果,皆由心生;善恶有报,皆为自取。若他有德有礼就放了他,反之顺其自然吧。”
“此地为鹰愁涧,山精恶鬼聚集之地,生人不宜久留。老身送你们一程,快快离去吧。”
摘下一片树叶,扔到地上,撑成一张绿毯。拂尘猛甩,狂风鼓动,绿毯载起三人飘向高空。
“快看,一只大石象站在岸边吸水。”尹二手指万米之下的江边惊呼。
突然,鹤唳响彻耳边,赤颈鹤从云霄直下,长喙叼走绿毯,飞向日暮的天际。
三人惊叫,从高空坠落。身体与空气剧烈摩擦,燃起火焰,三颗流星拖着红尾巴,坠入转动的碾盘。
磙子不紧不慢地滚动,碾开一道门,尹二满身火焰撞了进去。烧得只剩一双眼睛,闯入一片桑林。
有熟悉的味道,像村外冈头坡下的桑林,正待细观,声声悠长的叫声,从桑林外的荒野传进来。
夜色沉沉,一支火把照亮一张木面罩。声声呼唤从面具后,扩向无边的旷野。眨闪的眼睛藏在桑林中,默默注视声波回荡的暗夜。
四:
“快来呀,新上市的鲜槟榔卖喽…”
“天杠地杠,就差你一个瘪十…”
“莫府酒,好喝不上头…”
“新科开榜,送喜报了…”
“老爷,奴家等你多时了…”
“并州剪,湘妃针,送给俏佳人…”
活人无法感知的低频调子,尖细扭曲,音色像生锈的铁管在干燥的沙堆里摩擦,沙沙吱吱,长波无形中探入胸腔,冷不丁攥紧心脏。
木面具持火把,一边走一边呼唤,幽邃的声音像水波的同心圆纹,一圈圈地扩散旷野,引诱无知无畏的鱼虫虾鳖。
火把芯燃去一指,没有一条鱼入网。面具有些心焦,腰间抽出一面小巧的拨浪鼓。
两枚山桃核大的白弹丸,像欲挣脱锁链的狼犬,争相撞击细腻的鼓面,咚…咚咚…咚咚咚…鼓声震向无边的黑暗。
浓墨化开,黑夜撕开一角。吐出一袭娇小的蓝布裙,悠悠飘向獠牙张扬的红火焰。
“阿爸,是你吗?”面具遮住了脸,却掩不住血脉的气息,女孩认出了面具人。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面具急忙揣鼓入怀,握紧女孩的手。
“听见外面有心仪的剪刀和针,所以跑出来看看,没想到碰见了阿爸。”
“这是哪里,这么黑,阿爸陪我回家好不好?”
“好好好…”面具急切应声。头扭向四周,凌厉的眼神似乎想捕捉暗夜中的异常。
“我们快走。”面具拉起女孩,疾步前奔。
“阿爸,火把举得太高了,我看不见路,火把给我吧。”女孩踮脚尖伸向火把。
“不要动。”面具大惊失色,挡开女孩的手。
“阿爸背你,切记,不要摸火把。”安抚有些惊吓的孩子,蹲下身,虬劲的前臂后托,起身箭步急赶。
把芯又燃下一指,面具背着女孩,仿佛还在扇形的桑林下缘中间往复踏步。眼睛有些困惑不解。
“糟了,是缩地成寸大法。”面具暗叫不好。
“孩子,阿爸先送你回家。”赖有德缓缓摘下面罩,三角眼凌射狠辣。低头看向女孩,目光又柔和起来。
火把燎燃面具,淡淡的酸味充斥鼻孔。
“阿爸,你怎么把祖传的法器烧了。”女孩惊呼。
“再玄妙贵重的法器,也没有我的孩子珍贵。”赖有德审视暗夜深处,嘴角狞露锋利的牙齿。
毕剥燃烧的面具高高举起,猛地砸向地面,轰隆一声巨响,面具似雷公之锤,砸出一丈方圆的地洞。
地洞黑暗无底,直通九幽,洞口传出凄厉的哭声。未及女孩反应,赖有德一巴掌拍在女孩后背,一声惊叫,掉入黑洞。
片刻,洞口合拢,地面现出烧得焦黑的面具残渣。赖有德擦去冷汗,松了一口气。
桑林中的眼睛猛眨,发现面具残余的火苗,点映在桑林扇形下缘的前扇肩。
暗夜亮起来,风起,呼啸四野,螺旋状的云团在天空的西南角缓缓转动。螺旋臂剪开,橙光乍泄,走出一个人。
“陈有礼,果然是你,能技压我一筹的只有师弟了,哈哈哈……”赖有德啪啪击掌自嘲。火把掷在地上,燃至三指,离熄灭还有一指距离。
一身白色的陈有礼笑吟吟地站在黑色的赖有德对面。
“师兄,好久不见,道术又精进了…”陈有礼揶揄地微笑。
“堂堂白衣术士,乱拘生魂,如此下作的手段让人别开眼界。”
“吾师一道传三友,邪正两相弃。世人有福延寿,无福顺天意。不夺魂,不劫舍,违者,受天谴。”
“假作真时真亦假。小师妹就是看不惯矫饰伪行,才离你们而去。”
“小师妹可安好?”
“你看到了,我的孩子酷肖小师妹。”
“驱来孩子的魂,是告诫你,你的孩子是骨肉,别人的孩子亦是。”
“可惜你的一番大道理,小师妹听不见了,她驾鹤仙游多年了。”
“跪在小师妹的坟前,你审问自己。歪曲教义,昧取不义之财。背叛初心,败坏鬼门传承。昭昭天日,容你不得。”
“那看你的本事了。”
藏在桑林里的眼睛瞪大,云团快速飞旋。
陈有礼掏出一只面具。赖有德惊讶不已。
“这是什么?”
“正统的鬼门面具,蚩尤大将水神共工的瞳仁所化,能摄天下万物万魂。你偷走的面具,不过是师尊为试你道心,在鹰愁涧随手折的桑枝所刻。结果你让师尊大失所望。”
“老人家果然偏心。”
“随我回去见师尊吧,莫贪恋人间富贵。”
面具剔透通明,镂空五窍,陈有礼扬手抛在眼前,晶光四射,旷野亮如白昼。
一道人形虚影从陈有礼身体走出,戴上面具,指向转动的云团。螺旋臂下垂,越过冈头,伸向远方。须臾,一团晃动的白光,浮在臂前端,送到水晶面具前。
水晶面具轻轻托住,吹一口气,一个稚气满面的小女孩熟睡在手心。
“这是马县令的孩子,现送她归舍。之后你随我面师谢罪。”
水晶面具伸出手,食指凌空画出一个尺长的正方框。框边闪烁金光,框内星辰周流不息。
白光包裹的小女孩缓缓靠近方框。
“师尊驾临,弟子有失远迎,知罪,知罪。”赖有德忽然对着水晶面具后面慌忙下跪。
水晶面具不禁回望,手掌停在框边。
黑光一闪,赖有德欺身上前。一手将框边的白光捏入手心,一手利刃斜刺,剥离水晶面具,刺入肩胛。陈有礼痛叫一声,跌坐地上,赖有德趁机跳入悬浮的方框,随手甩出一张符。
陈有礼咬牙站起来,抓起面具,跳向方框。天空轰鸣,一道迅雷,击碎方框,陈有礼扑个空。
方框击碎,点点碎金迸射桑林。陈有礼一脚踢飞插地的火把,残余的火焰飞射西南角,螺旋云团嘭地爆成火球,挟万钧之势直贯桑林。
冈头炸裂,烈火烧红蘑菇云。深藏的眼睛带着糊味,淹没在海市桑林中。
五:
马县令女儿的绣房内,床头的黑釉灯噗地熄灭。
马夫人哇地大哭起来。师爷吃惊后退,马县令面沉如水。
房门吱嘎推开,陈有礼戴着水晶面具走进来,抬眼望向房梁。
“还不走吗,再不走就魂飞魄散,罔顾吴三接续的命魂了。”翻手拍向房梁,伏在梁上的眼睛惊叫一声,消失不见。
快步走向床头,三指捏住灯芯上捋,大拇指轻搓,灯芯缓缓燃亮。床上的小女孩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睁开了眼睛。众人大喜,陈有礼转身。灯焰彤彤摇曳,焰心却叠成黑色的三角形,不怀好意地环视众人。
“师兄,我该如何处置你呢?”陈有礼蹲在地上,注视闭目坐在地上的赖有德。
“既然小姐已醒过来,此妖人拖出去炼化,埋掉算了。”师爷干脆利落地建议。
“马大人的意思呢?”陈有礼意味深长地望向县令。
“望坦荡君子,放戚戚小人一次。”马县令沉吟片刻,耳中轻荡多年前的请求。
“这样吧,将赖师傅搬入一间静室,派人守护,维持身体不坏,待清醒时,再做计议。”
“马县令宅心仁厚,必有福报。在下即刻动身寻找尊师,一切因果缘于鹰愁涧,她老人家自会将公案了断清楚。弟子不能妄动,打乱了因果循环,将来不可收拾。”
几个仆人抬起赖有德,搬向门口。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困在搬离的背影里,无助地望向床头的马夫人。
尹二从大梦中醒来。眼角流下悔泪,抖着手伸向守在床边的菁莛,撞见犀利冰冷的眼神,手臂凝固在半空。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