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爱读书,但极少涉及日本文学,一是感觉两国文化不同,害怕读书会读到价值观不通之处,破坏了那份对富士山樱花少女般的憧憬,二是日本文化实在是太繁盛,种种副产品如动漫、动画、综艺节目无微不至地渗透进中国网民的生活,日本文学就像是这一片喧闹声中一块独立出来的“和平之地”,实在让人很难注意到它。
这份隔膜在某个闲散的下午终于被打破,我不经意间从某本杂志上翻到一篇讲评日本食物美学的文章,文中有一句话说“本色之美,是对现实主义的抵抗之情”,我莫名与这份神秘的本色之美互相吸引,从此开始了一段奇妙的文字之旅。我读中国小说,总是要再三揣摩其背后的深意,因为你总能感觉那语言中的一字一句都仿佛在向你宣战,叫你猜不透他们,就连我认为与日本文学笔法最神似的中国作家莫言,也时常用破折号和省略号把你弄得晕头转向。反观日本文学,竟完全是另一种风味,若说中国小说是以各色香料秘法炮制酿造七七四十九天的腊肠,那日本文学则是细磨慢挪水汽氤氲的山水豆腐,味道总是那么平淡,色彩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叫你不用细想就断定那定是表里如一的白净。我看《伊豆的舞女》[i]时这种感觉最强烈,小说第一段就是“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雨脚白亮亮地笼罩着杉木林,从山麓迅猛地向我袭来。”那自然的清新之味就随之扑面而来了,你不会去琢磨这景色象喻了什么——这语言就如同自然一般天然浑成。
浑然天成的语言造就了浑然天成的人物,阅读,仿佛更像是一场身体的旅行,“我”走了多远,我就走了多远,“我”疾步登上曲折而陡峭的坡道,我也疾步登上曲折而陡峭的坡道,“我”恋爱了,我也恋爱了。我从未恋爱过,这次恋爱却与想象中不大相同,“我”为一个期待而心悸不已,却靠“豆大的雨点”将期待完全实现,“我”听到巡回艺人准备动身的声响,但“只是感到焦躁不安,却没有勇气站起身来”,“我”担心舞女晚上会不会被玷污,却安慰自己“即使光着脚溜出浴池赶到那边去,也做不了什么。”就连最后“我”必须要和心爱的舞女分别,尽管“这愈发触动了我的情思”,也只是“任凭自己泪如泉涌”。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我”不是我,却在重新投入书本的下一秒,又变成了“我”,仿佛我本该是这样,分别才是唯一的结局。我隐隐觉得“我”似乎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碎片存在过,存在于我本身,苦苦思索却始终不得其法。直到某天我十五岁聪明伶俐的小表妹红着脸颊告诉我她一直暗恋着隔壁班的小男孩整整一个年,我才恍然大悟,这样的“我”,不正是青年时期的我们吗?我们或多或少在十来岁的青葱岁月都有过这样的时光:午后温暖阳光被玻璃折射打在窗棂上,你偷偷把头从双臂里抬起来,悄悄侧着头往身后窥探,发现阳光正好照在你喜欢的人从手臂里探出的半边脸庞,你看着她不舒服地转着眼珠子却耍脾气不肯起的样子轻笑出声,然后恋恋不舍地偷偷把窗帘拉上。
我们都曾经这样内敛地喜欢过某个人,把那份炙热朦胧的爱意化为微弱跳蹿火苗深藏于心,像舞女一样在他的注视下“满面绯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也曾卑微地走在他身后“一两米远的地方,既不想缩短这距离,也不想拉开这距离”,甚至最后离别的时刻,“想说一声再见,可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又点了点头”。我们都曾年轻,“内敛”的标志似乎理所当然地贴在我们身上,可随着年纪渐渐上升,我们从1开头变成了2开头,再从2开头变成了3开头,我们离开校园,开始工作,我们被强迫面对各型各色的陌生人,仅仅交谈两分钟就要套取对方的手机号码,我们相亲,从餐桌坐下的那一刻就开始想方设法询问对方财富背景,似乎人类从青涩走向成熟的标志就是脱去了“内敛”的外壳,在社会的大澡缸中充当“热情”的角色。
可是日本人不是,小说里面的内敛延伸到了现实。表妹暑假去日本旅行,回来后只要谈到日本必定满面春风,说起富士山的秀丽与壮美必然滔滔不绝,但她说最让她难忘的,是打破日本人冷漠内敛外表下无限喷涌的热情。作为一个只会说“阿里嘎多”的中国游客,迷路是这趟旅行的常备菜,她从第一天起,就感受到了攻略里众多游客所说“冷漠”——你别想装作迷路的样子,你再着急也不会有哪怕一个人理你。直到旅程最后一天,她们花光了所有经费,不得不求助于同在地铁等候的本地人,结果让她们大吃一惊,那位友好的日本阿姨竟然辗转了大半个城市带她们找到了机场,直到分别时才知道那位阿姨完全是和她们相反的方向。
那时她们才知道日本人是何等热情,比起虚于唇舌的热情,内敛的热情似乎更能给接受者带来实际的温暖。
而比起其他文学,日本文学似乎更多保留了现实生活的本色,比起其他民族,日本人似乎一直保留了青年时候的样子,真正做到了与现实主义抵抗。
而日本文化之于我,是学习如何将热情隐于内心,而不再是浮于表面,真正将真诚传递给这个社会。
[i] 《伊豆的舞女》,作者:川端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