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鬼怪,从很多年前开始。
那时看到一部恐怖片,在心里种下一颗无端害怕的种子。幼时不知道为什么而怕,只是单纯地想要逃开一切无光、黑暗的地方,尽量避免一个人呆着,走夜路也会时不时回头看向身后。仿佛被施了魔咒,除了相信眼前能看到的实物,脑海中想象到的一切都属于恐怖。
成长的过程中经历很多,有时也被迫站在深渊前直面死亡,或许是那时开始思考鬼怪的来源。很多时候害怕是因为未知,处于践行和探索之中,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少。幼时浅薄,对待生命的方式粗暴。以为生是自然而然地生,死是自然而然地死。如果能量强大,就可以随意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命。不够慈悲。
所以直接面对同类的死亡时,是触动的。两年前的秋天,家里的一位长辈过世,终年92岁。这是一个很长的年龄,应该经历了很多事情。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小脚女性。那天,很多面熟心不熟的亲戚从远方赶来,风尘仆仆地进门,扑到老人僵硬的身体旁嚎啕大哭。我进去的时候小屋里挤着很多人,人们哭累了靠在一旁歇息,一言不发。老人已经被穿戴整齐躺在木板上。面容安静,嘴巴里咬着一枚铜钱,双脚用丝线绑住,这样可以使逝者走的得体。
我上前碰触她的脸颊。凹陷下去的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颧骨处的褐斑明显。温热的手指触碰的地方都是冰凉的。当时想,她会不会起来咬我。她生前老是说不准我的名字,但在她的记忆中,家里的人都还齐全。过年的时候,她会偷偷塞给我几十块的压岁钱,她说自己什么都有,小孩子念书花钱的地方很多。她很多年一个人住在土坯房里,屋子里黑黢黢的,墙上的玻璃相框里装满了家里人的照片。她上了年纪一直腿脚不便,不知道怎么自己烧火做饭。
我没有流泪。躲在角落注视着这幅身躯被哭来哭去。有人把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肩膀处落泪,有人伸出手掌摸着她的脸颊落泪,有人蹲在门口吸烟落泪。这么多人为她而哭,她却一动不动。原来人死去是这样的。她会变成鬼怪吗?像影片里那样可怖?直到她的棺椁覆上黄土,她依旧没有声息。她没有变成鬼怪,但她离开我们了。
生命的消逝很安静,像一片枯叶融入土地,不会激起太多波澜。人的生命亦是如此。宗教里按照人生前的行事,把人死后分为天堂和地狱。那些善良、品德高尚的人死后会去天堂,享平安喜乐。而一些做过坏事的人会被打入地狱,受尽折磨。也有一些宗教认为,人生来有罪,只有一生虔诚供奉,死后才会升入天堂。我没有宗教信仰,对这些观点不全然排斥也不全然接受。
只是开始有意识地思考并观察死亡。生命并非无边无际,或者说,从出生那日开始,距离离开的时间点越来越近。无生也无灭。我们中的绝大多数,在这段有限的时间内撕扯、欺骗、利用、索求、失望,或者建立、毁坏、出名、挥霍、贪婪、任性。这些情绪并非不好,只是很多人并不能从这些障碍中获得提升。意外如闪电般来袭,生命瞬间消逝,在最后的弥留中依旧没能学会如何去爱。这是很难过的事。
或许因为时间短暂,所以纵情声色的行为完全可以理解。但有一部分人明知前路有限,却选择整理行囊,收拾干净,就算穷尽一生也不能做很多有益于他人的事,也尽量做到不给别人添加麻烦。到时自动离开,离开时没有特别爱也没有特别恨的人和事,不贪恋也不拒绝,把肉身还给土地,成为新的能量之源。
泷田洋二郎执导的电影《北之樱守》就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20世纪中期,生活在库页岛的江莲一家四口,由于苏联军队的进攻,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逃往北海道。丈夫德次郎身为军人必须冲在前线。母亲铁和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必须提前动身前往北海道等待丈夫平安归来。路上他们遇到了敌机轰炸,轮船爆炸,饥饿寒冷,最后只剩下母亲铁和小儿子修二郎活了下来。即使是最不堪的时候,她也没有轻易屈膝,放下尊严向别人乞讨一份食物。她一直是骄傲且自爱的。当十五年后儿子修二郎功成名就,找到了形单影只生活的母亲,并把她接到身边一起居住之后,她一直惶恐自己会变成一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她最后选择了独自出走。其实她一直没有从那场战争中走出来,那些被流弹射击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为了保护母亲和弟弟被急流卷走的大儿子太郎,以及牺牲于敌后监狱的丈夫德次郎,都还深深地埋在她的内心深处。为了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她只能选择忘记。只是偶尔记忆中的那些人会在镜子里和她相见。唯一她记得的,是丈夫领走前交给她手中的那块象征着江莲家族的门牌。她答应了丈夫在北海道一家人团聚,她相信着丈夫要活着回来的承诺,最后她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这句承诺。
看到结尾处,我不禁泪流满面。一部好的艺术作品,能让欣赏者感动,因为创造它的是信仰者。
不给别人添麻烦,是一个人留给世间最好的爱。尤其是对待关系亲密的人,更无法接受他们的不耐和嫌弃。所以在关系尽头总是自己主动放弃。
回到姥姥家,有时饭后同母亲一起外出散步。选择一条僻静的母亲不敢一个人独自行走的乡间土路。我问为什么害怕。她含含糊糊地并没有回答清楚。或许同我一样,是幼时留下的痕迹还没有被清除干净。不远处的玉米地周围有一片坟堆。除了出地劳作的农民,很少有人愿意走这条路。最近作息规律,每天早起散步,练声。途经这条小路,并不觉得可怖。路边一户人家把家族墓地设在门前,矮矮的土堆已被风蚀,只剩下石碑依旧矗立。对待死亡不应避之不及。死亡是最需要被学习和认识的内容。
现在有时我依旧会害怕。不再是鬼怪,而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