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初。
今天是九月二号,距离中秋节还有六天。残缺的月亮半悬在空中,像以前家里收割麦子的镰刀一样锋利。
沦落街头的第十六年,我已然学会迅速熟悉乞讨地点的风土人情。周围的环境同往常一般,店铺紧紧地闭上了门帘。可能是因为台风来袭,平时对面全天营业的麦当劳也关闭了侧门,只留下大门来迎接客人。
我伸手赶了赶铺盖上密密麻麻的蚊虫,好让他们不打搅静谧的清晨。安置下被风吹散的病历,把里面的CT拉扯到显眼的位置。双眼眯起,我将手掌平摊于眉毛的位置,方便看清对面麦当劳略显模糊的玻璃。
5:20 a.m.。
所幸,快餐店门内的时钟还未关闭。被遗忘侵蚀的常识,只剩下数字这一项苟活至今。时间的识别,让我这一天不至于太过浑浑噩噩。
数了数口袋中的钱币,大概只够喝一碗稍带肉末的清粥。想到服务员为难的神情,我还是停下了动身的念头。毕竟,谁也不乐意看到脏兮兮的流浪汉破坏店里一干二净的卫生。
还是中秋去吧,顺便买点纸钱烧给家人。
离开故乡已经十年有余,我彻底地成为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原本的日子还算凑合。在农村男耕女织,虽说难以称上富裕人家,但达到自给自足的标准也算是绰绰有余。
直到天灾降临,冲毁了整片村庄。
1998年,波涛汹涌的洪灾淹没了我生活中的一切。不知为何,苦苦支撑的我们没有等来救援队的支援。案发当时,负责联络的村委书记不知所踪。洪水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降临到村里每个人的家中,随心所欲地摧毁我们赖以生存的庄稼与房屋。
发生洪灾后,我和一些命大的村民侥幸地存活下来。到镇上领了笔赔偿,我们就打算去城市大展宏图。
然而长期以后的农耕生活,拖累了我们进入现代生活的脚步。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地方媒体为求出名,直接是将事故的原因污蔑为农民贪财。他们将洪灾的伤亡,归咎成村民贪小便宜的本性。因为不愿意及时撤退,救援的最佳时机才被耽误。偏颇的写法,加上报纸的极力煽动,使得我们从受害者变为了贪心不足的加害者。
人微言轻的我们无处申诉,只能任由媒体摸黑。经过报纸的添油加醋,地方媒体名声大噪,而我们则是在求职的路上寸步难行。因为不想被他人指指点点,一些脸皮薄的村民就先行离开了家乡。
几番折腾,微薄的赔偿金也被浪费得所剩无几。剩余的幸存村民一合计,索性各奔东西,离开这边熟悉的土地。分别当晚,不胜酒力的我瘫倒不起。同乡将浑身酒气的我送去医院,与之一同的,还有我身上最后的补贴。
看着红绿的人民币被置换成堆叠的CT,我的内心反而涌现出解脱而非痛苦的感觉。家人的离开,已经阻断掉我生活的动力。背负死者思念的生存,实在是让我过于沉闷。
可惜世事弄人,病魔没有夺去我的生命。由于病痛的存在,每一个明天对我来说充满了不确定性。于是我拒绝了政府的就业帮助,在附近过上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
时至今日,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消逝,过去的记忆也消散那场气势汹汹的洪水里。唯一存留的印象,也只有村子的名称,云水村。
“老云,一碗沙茶。”
五点四十。靠近公交站的沙茶店已经支起了店铺。作为思云路与思江路的十字路口,这里的客流量大大超出了普通小吃店能够承载的容量。所以沙茶店早早地就亮起了灯,准备一天的食材。
秋天的清晨已经显出冬天的寒气,街上少有人来往。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坐在板凳上,享受一天唯一一顿的饭食。
“二狼,来。”
二狼是一条与我一般沦落街头的野狗。它并非生来如此。在十六年前的洪灾中,它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当时同为幸存者的阿云,也就是现在的沙茶面店主,见它大难不死,索性将其带在身边。与我不同,死里逃生的阿云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他努力打拼,终于在思云路建造起属于自己的店铺。
“又来?出去出去!两条野狗都给我滚出去!”
流浪生活的这些年,说是洒脱,其实也不过是在几个重复的地方兜兜转转。只不过因为时代的变化,很多记忆中熟悉的地方都被修改得面目全非。
几年前,多番辗转的我来到云江路口。在这里,我偶遇了阿云。从他口中得知,思云路通往的尽头,正是我们之前的故乡。
再见到的阿云重组了自己的家庭。经过时间的磨砺,他脱离了原先的年轻气盛,彻底地与我一般变成了老气横秋的模样。但因为生活水平的差异,他的衰老还没有那么明显。
久别重逢的我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过去的话题。为防旧事重提,当年的别称阿云也更改成为应景的老云。
老云的妻子出身城市家庭,向来嫌恶脏兮兮的事物。不仅放养了二狼,还警告阿云禁止让它进屋。见到邋里邋遢的我,自然是深恶痛绝。
重情重义的老云无法违背妻子的意愿,但也不愿意放弃自己多年不见的老乡。两头为难的他只能是每天早起,利用准备食材的空当喂养二狼和招待我。
“没事没事,走了二狼,别吃了。”
理解老云的难处,顾不及吃完面的我伸手驱赶一旁依依不舍的二狼,并对阿云点头示意表示没关系。
“还狼呢,就是一条不要脸的野狗!”
还没彻底走下台阶,身后老云妻子难听的叫骂就回响进耳中。我无奈地苦笑,没有放在心上。对于那些城市的人们而言,我们这样的人与垃圾别无二致。迅速地消失,就是给他人最大的尊重。
“够了!”
听着妻子难听的言辞,向来性格温和的老云也是忍无可忍。他随手抓起蒸笼上热气腾腾的包子,三步做两步地走向前递给我。
“走走走!你也给我滚!野狗就是野狗!吃里爬外!还拿新鲜的包子给狗子!白瞎我嫁给你!”
见到丈夫因为乞丐呵斥自己,从小就娇生惯养的云妻就更是怒火中烧。
“今晚要刮台风,你打算到哪去住啊?别住在平时的大街上,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吧。”
不理会妻子的大吼大叫,老云满是关心地询问我今晚的去处。他担忧地拍掉我衣服上的尘土,并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一张青绿色的人民币塞入上衣破烂的口袋中。
“别别别,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再这样我下次都不敢来吃饭。”
见到此状,我连忙推脱。作为城市中可有可无的垃圾,尚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不应该给别人添堵。
“拿着吧拿着吧,你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云家村没了,但我们还得继续生活啊。”
握住我的手,老云语重心长地劝我收下心意。他指尖多年饱经风霜的磨痕,动摇了我原本拒绝的决心。
“还开不开店了!嫁给你真是我倒了霉!”
看到叫骂无法奏效,云妻随即开始哭哭啼啼。她哭丧着脸,数落着跟老云这些年的艰难岁月。“当年我妈都说不要嫁给你,都怪我固执……”
“好了好了,我的错我的错。”
瞧见妻子委屈的模样,老云只好是赶紧去安慰。转身的时候,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赶快离开。
得到明示的我急忙是加快步伐,离开老云的店面。至于那张横来之财,我决定过些时日再还给老云。
6:30.a.m.。
回到原来的住处,倦意逐渐在脑中翻涌。努力克制席卷而来的睡意,我睁眼打量着眼前正在慢慢苏醒的城市。
作为一名专业的流浪汉,睡觉与乞讨就像是我必不可少的工作。大部分的时间,我基本上都在梦乡里傲游。只有到了清晨和傍晚,我才会睁开眼睛,观察路过的车水马龙。
与人一般,城市也有自己的作息时间。早晚六点,正是城市苏醒与沉睡的时间。一到清晨,高楼大厦的灯光就会慢慢亮起。赶早的买菜大妈,有说有笑上学的学生,急忙上班的白领都在用自己独有的步伐唤醒整座城市。
漫长的流浪生涯中,我最惬意的就是此刻。看众生各自忙活,满怀希望地奔向自己的目标。仿佛自己昏天暗地的人生,也亮起了新的曙光。
直到矫揉造作的女声响起,简单粗暴地打断了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小礼品要吗,加微信就送哦。”
烦躁的我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又看见了微信女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手中拿着不值一钱的廉价手工,她卖力地朝路人叫喊着一成不变的广告词。
我不知道微信女的姓名,也不清楚她的来历。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她那毫无新意的叫喊。因言语中不停地重复微信二字,我索性就将她称为微信女。
微信女原来并不是这一片的常客。她是前几日才突然出现的。可能是贪图这里的客流量,才将作战地点定在这里。虽说与她是萍水相逢,但不知为何,对于微信女的容貌,我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不算漂亮。整体的相貌平平无奇,与路边奔走的中年妇女别无二致。面容上唯一的特点,就只有左眉的黑痣。
微信女聒噪的叫喊,完全地破坏掉我观看路人的兴趣。慢悠悠地躺回席子,我半挣着眼准备进入梦乡。
哒哒哒。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周旁赶路的脚步声越加密集。工作与上学时间的迫近,促使人们的行走增添上慌乱的意味。因赶路而气喘吁吁的呼吸,充斥着整个街道。
咣当。
一旁的破碗突然被踢倒,发出磕碰在石柱的撞击声。估摸着时间,我懒洋洋地翻身朝破碗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又看见那个神色慌张的服务员。
那个身材微胖,带着耳机的男服务员。
与微信女一样,他从前也不是思云路的常客。回想起初见他的模样,应该是过来兼职。可能是没有住店的缘故,每天早上服务员都会急急忙忙地踩点进店。因为我的席子正对着店铺的门口,所以每天早晨破碗都会准时地被踢倒。
作为城市多余的垃圾,我自然不可能怀有怨言。之所以不更换席子的位置,是因为如果我的孩子在世,年龄也应该是和服务员相符。每天看着他在店里笨拙地端茶倒水,还能幻想出儿子长大后的样子。这也是我半死不活的人生中,为数不多尚存的乐趣。
大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来,连带着源源不绝的倦意,一同关闭上我的眼帘。打了个哈切,昏昏欲睡的我抱紧自己,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闭上眼睛,周围的喧嚣已与我无关。仿佛已经跟世界隔离,旁边人的嬉笑怒骂成为了若有若无的杂音。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挡梦境的前进。即使是急骤的狂风,也只是助长了困意来袭的嚣张气焰。
在双眼漆黑的世界,时间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观众。我安静地睡着,犹如一条惨死街头的野狗,无人关心。路过的人来人往各自怀揣心事,没有人会去在乎盘旋在角落的垃圾。对于我来说,睡觉与死亡无异。两者的唯一差别,在于能否见到新一轮的日出日落。
叮当。
硬币触碰到破碗的声响,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红白相间的晚霞。定神看了看对面麦当劳的时钟,指针停靠在了傍晚时分。
十个硬币。
拿起破碗,我晃晃悠悠地数了数今天的劳动成果。也许是台风来袭,人们减少了出门的频率。缩减的客流量,自然而然地反应到我的收入上来。
看着零碎的钱币,我并没有太过沮丧。在得过且过的生活中,钱财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添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今晚台风来袭的避难地点。
一边舒展着麻木不仁的身体,我一边盘算着可能的去处。排除掉毫无遮挡的街道,不知道原先的桥底还能否栖身。
咣当。
用力外甩的手臂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是撞到什么坚硬的物品。我转过头去,发现面前站立着一个身高一米四左右的女孩。
她穿着规规矩矩的校服,面容上散发着稚嫩的气息。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破碗。手里攥着一枚硬币,女孩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施舍钱币给面前的老人。
“走了!在发什么呆呀!”
远处,另一个元气满满的声音在呼喊着女孩。催促的叫喊打动了女孩的决心,她一声不吭地丢下硬币,离开了我脏兮兮的破碗。
“你在破乞丐那边等那么久干嘛?想自己的衣服被弄脏啊?”
透过空气,充满侮辱性的谩骂直截了当地进入我的耳边。被攻击的我无力还嘴,只能是无奈苦笑,半梦半醒地接收来自世界的恶意。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年长不能成为赖以生存的资本,而贫穷却是不可饶恕的原罪。没有钱财,无论年长年幼,都要被世人唾弃。
十一块钱。
加上女孩施舍的硬币,十一元就是我一天总共的收入。端着残破不堪的瓷碗,我慢慢悠悠地起身,准备前往不远处的榕树旁躲避今晚的狂风暴雨。
一边欣赏周边的景色,我一边从口袋里寻找早上老云递过来的纸币,打算顺路将其物归原主。突然,迎面出现一道迅捷的黑影,撞到了专心搜找的我。口袋里的纸钱,一下子就掉落在脏乱的地面上。
“晚上我给你留了门,你悄悄进来住一晚,早上早点走就行。”
跟同钱币一起落地的,还有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我撑开纸片,发上面老云书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
“真的是……”
感动与心酸,一下子涌上心头。不愿亏欠老云,但我也不希望辜负他的一片好心。矛盾的我静悄悄地进入他的店铺,将钱币放在桌上。为了让老云以为我曾住过,我稍稍改动了桌椅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后,我迅速地离开,避免在屋里留下肮脏的痕迹。
夜晚的思海区与白天大不相同。即使是台风来袭,商场里还是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相比往常,来往的顾客少上许多,但依然热闹非凡。
到达榕树旁,依然还能看见聒噪的微信女。她卖力地挥手,死皮赖脸地向路人推销着自己的产品。
背靠大树,我慵懒地观看着街边的人来人往。狂风的气息,时不时地从我耳边划过。一无所有的我并不害怕风暴的威胁,甚至有着了却残生的念头。
对于一心求死的我而言,呜呜作响的海风更像是一首安眠曲,将半睁半闭的眼帘再一次合上。台风带来大海的怒意,也催生出我困顿的睡意。
再次醒来的时候,海风已经将眼前的一切摧毁地面目全非。背靠的榕树摇摇欲坠,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葱绿的树叶楚楚可怜,被风刃分割得支离破碎。昂然挺立的枝干经不住狂风的摧残,前仆后继地坠入洪水的深渊。
“救我!阿森!”
看着眼前的狂风暴雨,本来无所畏惧的我突然害怕了。耳边来自十六年前传出的呼救,触碰到了我内心坚不可摧的防线。面前的翻江倒海,将我带回过去,带回那场希望湮灭的洪灾。让原以为了无牵挂的我重新认识到,自己还怀揣着最后的希望。
漫长的流浪生涯,不仅没能消除掉洪水带来的恐惧,反而是愈演愈烈。妻子、儿女、父母淹死在眼前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跟随着甚嚣尘上的台风,回忆汹涌而来。每个人溺死在洪水里痛不欲生的面庞,再一次浮现在面前。我伸出了手,却无能为力。
熟悉的亲人相继离开,只留下百无一用的我苟活人世。时间刻画了痛苦存在的痕迹,并让它雪上加霜。十六年前剥夺希望的洪水卷土重来,这一次它要用恐惧蚕食掉我脑海中回忆虚假的外衣。
反复再三地触碰到雨水冰冷的温度,不堪折磨的我发疯似地站起身来。我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只为了逃离有关水灾的一切。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老云的店铺,那是接纳自己的唯一地方。但当我马不停蹄地赶到的时候,却发现回忆的梦魇早已盘旋于此。
一个如同我女儿般身材的影子停留在门口。
我愣住了。冲刷在身上的雨水,清洗掉我衣物上的污渍,也剥落回忆中一直以来虚伪的装饰。赤裸裸的现实,慢慢呈现出来。十六年来,我的流浪并非出于豁达,而是因为自身的懦弱。在洪灾发生的那一晚,我并非没有挽救妻子孩儿的机会。而是我放弃了。
贪生怕死的我抱着木板,丝毫没有理会家人声嘶力竭的呼叫。人类自私的本性,导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沉沦水底。
女孩突然走动起来,正如多年前女儿想要活着而拼命蠕动的身体。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跑起来,想要抓住那一丝幻影,逃离出曾经软弱无能的自我。
身后的狂风一刻不停地呼啸,像极了判官喋喋不休的催命咒。眼前的骤雨婆娑起舞,覆盖住肮脏的脸庞。脚底的雨水一深一浅,犹如崎岖不平的回忆,毫不留情地阻碍了我追赶过去的步伐。在循环往复的跌倒与爬起中,赎罪的机会化为乌有。无论我如何奔跑,也都无法抓住女孩稍纵即逝的身影。
时隔多年,暴雨还是同当年一样。依然滂沱,依然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