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再想起你
抱拥飘飘白雪中
让你心中暖
去驱走我冰冻
冷风催我醒
原来共你是场梦
—— from 陈慧娴《飘雪》
跟南方冬天的阴冷比起来,尽管飘着鹅毛大雪的北方却让人看起来更温暖一些。
十几个小时路程的火车转大巴让人身心疲惫,但是从大巴车下来的一刻,远远看到村里人家的袅袅炊烟,又觉得踏实了许多,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火车站还是人头涌动,菜市场吆喝着的还是熟悉的几把声音,久久回一次老家,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每次都会从饭桌上听到家里人小声说道村里哪个老人又去世了。这次听到的不是哪个老人,而是今年刚满四十五岁,在牢里病死的牛哥。
吃完晚饭后,慢悠悠地在村里走了一圈,直到下了雪才回到屋子坐下。
最后一次见牛哥是在九年前那个冬天,也下着雪,戴着手铐的牛哥被警察带上警车前还叮嘱了我一声”一定要好好念书“,眼眶通红的他语气却很释然,听不出一丝不舍和害怕。
牛哥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他的母亲十六岁跟隔壁村一个小混混生下了他,因为年纪小,且穷到没钱打胎就把他扔孤儿院了。裹着一件掉皮的黑皮衣,陈姨说当时一摸这小孩儿已经凉透了,死马当活马医地喂热粥让牛哥又活了过来,还嚎啕大哭,害的陈姨也有些感慨地眼角湿润了起来。
陈姨是院长,也是这个孤儿院唯一的一个工作人员,性格古怪且脾气火爆,丈夫在三十岁的时候在工地被从十五楼掉下来的砖头砸死了,后来借着契机搬进这个孤儿院靠着每个月一两百块的补贴养着四五个小孩儿。
可能在外人看来陈姨算不上好人,但她心地不坏,每次被小孩儿气到就用铁衣架打,不给吃饭,但每次又不舍得用力,看到小孩儿被饿得脸色铁青不忍心又给了饭吃。牛哥就是这样长大的,性子也随了陈姨。
名如其人,因为从小吃得多块头大,脾气跟牛一样又倔又臭,就被人叫做阿牛。 九十年代的时候吃饭都顾不上,但陈姨却坚持要牛哥去上学,直到有一次牛哥在桌球室把两个年级比他大的富家子弟打进了医院,被退了学,陈姨才心甘情愿地让他去工地里打工。
在大人看来近墨者黑,牛哥就是他们眼中的黑——小混混。
不到十岁的我一放学就去那个工地旁帮家里卖糖炒栗子,这是牛哥最喜欢吃的东西,又便宜又香,一来二去就跟他相熟了,牛哥随了陈姨的脾气,心地也随着好,他的原则就是不欺负小孩子和老人。
有几个高年级的混混每次路过都要收保护费,不给钱就要打我,一次被牛哥撞见,可能也是勾起了他小时候被欺负的回忆,叫上他几个兄弟撸起袖子就把那几个人打到满地找牙。牛哥从小吃粗饭干粗活,一个拳头顶别人两个大,打架的次数比挨打的次数多,练就的身手更是不一般了,十几岁就打成了几个学校的老大。
赶走那些时常来找事的人后,牛哥叼着从地摊买来的二手烟跟我说:“以后我卖炒栗子能不能要比别人多几个”,我连忙应到:“当然!”
就这样我也成了牛哥名下的小弟。瞒着家里人偶尔跟在他屁股后边好吃好喝,让我跟着他的条件就是要考到年级前十因此我的成绩一直很好。
孤儿院旁有两个废弃的球场常年搭着帐篷,是镇里最大的野赌场,远近闻名的”小澳门“。
从小受《赌神》的影响,使牛哥对”小澳门“一直有着神往。每个月辛辛苦苦在工地干活,晒得整个人黝黑脱皮,到月底拿了工资后除了来我这儿买炒栗子和几瓶啤酒,剩余的也就都贡献在了里头。他经常开玩笑跟我们说:“等你们牛哥赢钱了,带你们去市里头跳迪斯科!”。
让牛哥打响名号的第一枪正是在这个“小澳门”。
二十岁生日当天,牛哥在这个当地有名的野赌场又把一个月的工资输光之后正准备转身走人,偶然瞥见了隔壁桌坐着一个瘦猴儿一样的老头手里拿着一个不起眼的遥控器。每当庄家摇完骰子就快速按下,一开骰每每都是庄家赢多输少,想到自己大半年的薪水都被骗了去,二话不说就冲过去给了这个瘦猴儿一拳再抓着他的手大喊“出老千!”。
按着庄家跟这个老头就是一顿打,连着三桌的庄家都是合伙的,不到几分钟就来了十来个拿着刀的穿着一身黑的小伙冲了过来,瞬间整个赌场充斥着尖叫声,起哄声和脏话。
当天晚上,整个“小澳门”被掀了个底朝天,坐在当地派出所的拘留房里大概有二十来个人,牛哥被砍掉的无名指不停滴着血,穿了无数次的白体恤被受伤的后背浸透了一大半,蹲在角落的牛哥气喘吁吁但是眼神里都是狠劲儿。
事后他跟我们说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痛。
一战成名的阿牛变成了牛哥,在“小澳门”里颇受尊重,并且收了几个小弟常驻在里头做起了小生意,有的卖二手烟,有的帮人洗牌送水,有的养狗看风。每每有人闹事都被牛哥三两拳打服,还要赔牛哥钱,久而久之牛哥成了维护“小澳门”顺利发展的大哥大。
两年时间下来,牛哥已经承包了整个“小澳门”的所有小生意和摊位保护费,在每一摊赌桌上都参了一份儿。有了钱的牛哥抽起了红塔山,梳起了发蜡,风头一时无两,多次摆平了不服管制的人,在黑白两道都混的风生水起。
1998年的夏天,牛哥决定踏出“小澳门”。
牛哥说:“我要更多的钱,我要开宝马!”。于是开始谋划着怎样拓展在镇里的“业务”,每天晚上开着二手的桑塔纳,带着几十号骑着嘉陵的兄弟驰骋在镇里各个歌舞厅和溜冰场里,没错,收保护费去了。
一个夏天里打了不少于二十次群架,有时候进医院,有时候进派出所。一年时间里牛哥把全镇多个歌舞厅,七八个溜冰场尽收手下,承包所有的保护费收入并且从营业额中分红。牛哥说对这些人就是要莽,他们不能报警又打不过你,就只能屈服你。没读过几年书的牛哥在当时是我崇拜的偶像。
在黑白两道都吃开的几年时间里,牛哥月入数十万,日子很快变得富贵了起来。经过这么些年,牛哥早成了镇里名副其实的黑老大,牛哥在村里起了一栋四层高的别墅,将二手桑塔纳换了宝马,红塔山换上了雪茄。
逢年过节,院里的鸡肉鸭肉就没断过,陈姨心里既有一丝安慰般的窃喜,但是在她看过牛哥身上累累的伤疤,也随着牛哥在这条路上越走越深而愈加担忧 。在村里人看来牛哥就是一个靠赌和抢发家致富的,避之不及的人,但是在陈姨心里牛哥还是那个痛也不会哭,饿也不会喊的小孩。
2000年的到来,政府对乡镇贪污,赌博的整顿力度空前强硬,而“小澳门”成了镇里整顿名单里的头名。“小澳门”是牛哥发家致富的地方,而其不合规不合法也是长期以来牛哥最头疼的问题,靠着以往累积的关系勉强维持着“小澳门”的运营。
年近三十的牛哥并没有遇到属于自己的归宿,每日除了“小澳门”,孤儿院成了最多的去处。对于牛哥手中”事业“的发展,陈姨却始终觉得不安。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
很快冬至就来了,牛哥带着手下一帮兄弟到院里头吃饺子喝酒,牛哥还给了我好几百块钱叫我带了些炒栗子和啤酒,陈姨则出门买醋去了。
院子里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热热闹闹了,在大家吃的正欢的时候,几个西装革履的房地产商找上了门。
孤儿院这一块地已经被这个房地产商徐老板觊觎多年,由于有牛哥里外罩着,没有正式的文件下来始终没人敢动这块地儿,而这次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走在正中间的徐老板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嘴里含着一根中华烟晃晃悠悠地走到牛哥跟前,油腻的嘴脸让牛哥的表情一下子暗了下来。
“阿牛,最近过的很好嘛这么多兄弟有吃有喝的,这边有个事儿要跟你谈谈。“夹着烟的手要揽上牛哥的肩膀,一只手捋了一下油光的头。
“少扯淡!我说的,这块地天皇老子来也动不了!”牛哥甩掉徐老板的手,洪亮的声音把所有人都镇住了,众多兄弟放下了碗筷围了上去。
“有话好好说,呐~这是政府刚下的文件,不是我能做的决定你别对我撒气啊,一周内必须把这儿给拆喽。”徐老板似乎是在宣告什么东西把声音提了起来。
牛哥最看不惯这个人,一拳打在了徐老板脸上:”给我滚!“。
徐老板两个随从急忙扶住他,”你给我等着,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在这个屁丁点儿的地方作威作福真当自己是老几啊...“徐老板一边捂着脸一边往院门口退。
“就给你一周时间!”几个人灰溜溜地上了黑色的轿车,徐老板还不忘摇下车窗警告了一声。
陈姨进门见大家面面相觑,内心觉得奇怪就问了起来:“怎么了大家,是不是长大了外边的山珍海味吃多了吃不惯这里的饺子了?“
牛哥连忙应到:”没有没有,大家赶紧吃!吃完今晚带你们去唱卡拉OK!“,一边夹了一大碗饺子端给陈姨。
为了留住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牛哥动用了这些年来累积的人脉关系,烟酒一箱箱往外送,不久又一箱箱地被退了回来。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对手是政府,坐在政府大楼宽敞明亮办公室里,牛哥少有的显得有些不自在,多年来呼风唤雨的牛哥这一次变得有些力不从心。
很快一周期限快到了,牛哥却还没有告知陈姨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打算向对方让步,也铁了心要保住这个破旧的院子。
而另一头的房地产商由于之前的强拆与村民形成的冲突已经被政府点过名,对于牛哥久久没有动静的举动也显得着急起来。于是把矛头转向了摇摇欲坠的“小澳门”。
在那一周的最后一天凌晨五点,手下的人骑着摩托车慌忙地从“小澳门”赶到院子里,喊醒了正在熟睡的牛哥:“牛哥!出大事了!他们要拆了‘小澳门’!”
牛哥一个激灵翻起了身,一边穿起皮衣抓着车钥匙就往外跑:“快!把所有人叫过来!”。
到了“小澳门"的时候,混乱的帐篷支架被几辆挖掘机撵在底下。
“你们干嘛呢!!全部给我停下来!干!”牛哥一下子急了,吼出了青筋。
挖掘机并没有因为怒发冲冠的牛哥而停下来,很快另一边又传来了不好的消息:“牛哥!坏事了,院子要被拆了!”。
“操!你们把这几辆挖掘机给停下来,我过去看看!”牛哥启动了车子勾着头出来喊。
开着车狂踩油门的牛哥眼皮跳个不停,心里说不上的有种不好的预感。到达院子的时候,牛哥一个急刹车顾不上关车门就冲了过去,眼前的一片废墟把牛哥吓得有些愣住了。
“陈姨还在里边!!”你们他妈快停下来啊!!“歇斯底里的牛哥一边喊一边冲上了那台正在挥动着铲子的挖掘机,把里面的人两圈打晕了过去。
大步跑到已经快坍塌的院子里:”陈姨你在哪儿!陈姨 你在哪儿!!”一边红了眼眶。
很快“小澳门”那边的兄弟都过来了,并且把牛哥从快坍塌并且起了火的院子里拉了出去,“放开我!陈姨还在里边!”
天渐渐亮了起来,歇斯底里过后的牛哥疯了一样地用手扒着陈姨废墟的房间,扒到满手是血。知道看到了陈姨那件穿了十几年不舍得扔的花布棉衣的衣角。
“全都过来,都过来帮我挖,快!陈姨在这儿!”牛哥带着哽咽的声音喊了所有人过去帮忙。
挖出来的是早已经没有了呼吸,伤痕累累的陈姨。
牛哥把陈姨抱到车子里一边颤抖着启动车子一边小声地像是在对自己说:“陈姨你别睡着啊我们很快就到医院了...”
而牛哥心里很清楚,陈姨死了。
双眼都是血丝的牛哥在当天中午带了一把二十公分长的水果刀在房地产商所在的旅馆,捅了徐老板将近十刀。
过后牛哥启动车子往自己的那栋四层别墅楼开,雪越下越大,车子里放着陈慧娴的《飘雪》,脑子里三十年来的种种回忆伴着大雪铺满了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