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度

不度



文//沐言



春风也忘记了他

忘记了玉门关中

捧着一个盒子倚在窗前的他

再无牵挂




(一)初遇


  马蹄溅起一片水花。

  京都的街道上,一身黑衣的侍卫队迅速分散开,朝不同方向奔袭。半轮太阳懒洋洋的卧在山头,吝啬的将一缕金光撒在映着皇家标记的衣衫上。沉默的人们在小巷里穿梭,他们收到的命令只有一个:

找到她,带走她!


  京郊的一片树林里,火光明明暗暗,烤肉的香味飘得很远。一个身影蜷缩在火堆旁,就着早上从镇里顺来的馒头啃起了兔腿。清冷的月光洒下,趁着她半边脸格外苍白,火焰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没有印上一丝红光。

  草丛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她没有在意。

单薄的衣衫有些许水迹,在凉风的吹拂下更是寒冷。她紧了紧领口,终于在肚子中感到暖意。

  地上的阴影蓦然大了几分,她一惊,下意识想起身。一件宽大的衣袍落下来,她感受得到有手掌隔着衣物放在她肩上,一阵暖流从身后传来,是一片阴暗中唯一的温暖。

  那人见她不动了,兀自坐下,撕扯下一条兔腿塞进嘴里。

  她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兔肉上移开,心下暗自后悔没有加点料。当下也不再管他,将肚子填饱后收拾行囊离去。

恍惚中好似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

  “一件衣袍换一顿夜宵,值了。”

  她的脚步顿了顿,随后又归于平静。

  ——她独自走进了黑暗,再不回头。


(二)重逢


  澜公主端坐在铜镜前,透过模糊的镜面,她也不知自己将目光放在哪里。华贵的衣袍加身,皮肤被光滑的布料变得更加柔嫩,她眼中的嘲讽却控制不住地想溢出来。

  身后的婢女用木梳梳理着漆黑的长发,手因为公主身边的低气压而下意识颤抖。眼前的人慵懒地抬眸,冷厉的视线如刀一样割来。澜公主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殿内的人顿时消的一干二净,只余一人为她端来糕点,担忧地看着她。

  感受到她的视线,澜公主起身,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抿唇,“我无事。”

  “公主,您真的愿意越国吗?”

  “我不得不去,没有选择。”澜公主的声音淡淡的,也不知是为说服谁,大步走向殿外。

  朝堂上,越国的使团已经到了。为首的那人青衣黑发,眉眼上挑,手持折扇,正是越国六皇子。

  太监独特的嗓音响起“澜公主到!”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缓步而来身形纤细的女子上,她身着嫩粉色长裙,及腰的长发随着她的步子跳跃,白纱遮住了她大半的容颜,那双清冷的眼里仿佛有波光流转。无疑,秦国唯一的公主生得了一副好相貌。

  澜公主上前几步,优雅地行礼,“参见父王,参见六皇子殿下。”

  “免礼。”秦国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澜公主的面纱,悠悠叹气。

  “澜儿也大了,如今也无法陪在朕身边了。此次前去越国,路途遥远,舟车疲累,切勿累到自己。有何不适,一定要告知宋太医,及时医治。你身子骨弱,莫要落下病根……”秦帝像唠家常一样细细叮嘱一番,澜公主听的认真,眼眶却泛起了薄红,身子细微颤抖,任谁看都是父女离别的悲情场面。

  该说的都说完了,时辰也差不多,秦帝还是忍着伤痛开始发布命令。

  “容修。”

“末将在。”一身盔甲的副将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便由你负责将澜儿安全护送至越国。”

“末将领命。”

  澜公主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视线却蓦然停住。

  不过二十七八日的光景,眼前人的眉眼却如此熟悉。那日在数十个黑衣人的围攻下,脑海中浮现出的除了母亲,便是这张不甚精致反而略显粗犷的面容了。

  他似乎……并未认出我?这个认知使澜公主有些沮丧。转念一想,    若是秦帝知晓他曾遇见过自己,那他的性命也就不保了。这样一面之缘的做个陌生人,也未尝不可。

  这样想着,她又将目光移开了。

  容修心里却暗道可惜。被那双眼睛注视着时,有种被全心信任的感觉,好似她的世界只能容下一个人。

  在一旁站着的六皇子一挑眉,做出个“请”的手势,使团便浩浩荡荡出发了。

  马车里,小朝压低了嗓音,“奴婢看不透容副将,不过六皇子似乎对您很有兴趣。”

  闻言,澜公主不住皱眉。小朝自幼在她身边长大,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揣摩人心很有一套。连小朝都看不透的人,着实是深不可测。

  “小姐,容副将应该愿意帮助我们。”小朝小心意翼翼地观察了一下澜公主的表情,见她皱眉思索,心下松了口气。虽没有缘由,她却总觉得那个男人会影响到公主最后的计划。

  “先观察一阵罢。”澜公主垂眸,阻挡了试探的目光,终究不愿将那些黑暗靠近他。

  “奴婢领命。”谨慎些也好。小朝施了一礼,继续摇着手中的扇子。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前进。澜公主不过阖了片刻眼,再凝神,已到这客栈了。

  小朝领着一众侍女布置房间,平日惯用的熏香味淡淡的在鼻尖打转。匆匆解决完晚膳,疲累了一天,澜公主早早就寝了。

  远处传来风的呜咽声,小朝脚步轻巧地绕了一圈走廊。除了夜晚值班的护卫和暗处的皇家影卫,其他人都已经睡去。她寻了一暗处站定,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的落下。小朝对他低语了几句,黑影点头,无声无息离去了,小朝的背影也逐渐被黑暗吞噬。

  蝉鸣声响起,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无风自动。





(三)征途

  秦国和越国相距甚远。秉着远交近攻的策略,两国已和平共处多年,越国却在近年迈出了第一步,打破了表面维持的微妙和谐。

  两个多月的行程已经过了一半,澜公主第一次主动换六皇子进屋。

  “不知澜公主主动来寻本王,所谓何事?”六黄紫瑶这纸单在蓝公主对面坐下。

  “无伤大雅的一些琐事罢了,还劳烦六皇子费些功夫。”澜公主示意小朝拿出泛黑的银针,又取出一根插入饭菜里。

  六皇子脸色一变,语气是少有的严肃:“公主放心,岳某自当竭尽全力,给公主一个交代。”

  “那就提前谢过六皇子了。”澜公主面纱下的笑容不变,眸中仍是充满柔和。

  六皇子点点头,收敛了一下周身的气息,又挂上玩世不恭的弧度,在澜公主意味不明的眼光中离去。他必须要查出到底是谁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至少在到达越国前,澜公主不能死。

  “你说,是他吗?”澜公主曲起手指,轻扣桌面。

  小朝静立在一旁,没有说话。她相信小姐有自己的判断。

  “查一下有谁经手过本公主的食物。”澜公主眯起眼睛,这次越国之行,怕不会很无趣了。

  “是。”小朝退下,迅速去准备。当小姐自称本公主时,她已经十分生气了。哪怕是自己,也不敢在小姐愤怒时违抗她的命令。

  下面的人办事效率很快,一个时辰后,名单就秘密送上来。澜公主迅速浏览了一遍名字和对应的职务,蓦的眼神一凝。

  “他接触过?”握着纸张的手逐渐加大力气,澜公主随手将已经皱了的名单放在蜡烛的火焰上,看着一张洁白的纸变得焦黑,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去,把宋太医给我叫来。”

  敲门声很快响起,宋太医提这一个药箱进来,关紧了房门。

  “我需要一种慢性毒药,不致命,只有接触到特定的东西才会发作。一发作,两日内见效。”

  “断肠。”宋太医立即提笔写下药方,“无色无味,寻常医者无法判断。这是解药。”

  两张药方落在她手上,轻飘飘的,也沉甸甸的。澜公主将药方递给小朝,婢女裙下的拳头紧了紧,又松开。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若有若无。澜公主出了房门,走向马车。白色的面纱被风掀起,隐约可见淡色的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眉眼间的忧愁浓的化不开。

  容修从一棵树后走出,望着她的背影出神,良久后才去牵马。

  车队逐渐靠近越国与苍国的边界。终于有一日道路上没了客栈,众人点起火堆围坐在一起,打猎的士兵提了些野味回来,厨子立即开始处理食材。值班的一批人手脚利索的支起帐篷,在营地周围洒下驱赶兽虫的药汁,巡逻队在咕噜噜的肉汤声中归来。

  夜晚的风带来几许凉意,容修端着两碗汤走向角落里的女子,递过去一碗。“条件有限,先将就一下,暖暖身子。”

  “多谢容副将了。”澜公主接过汤,就着碗口尝了尝味道,暖融融的感觉顺着喉咙一直流入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叫我容修便好。”她的身侧突然投下一片阴影,转眸望去,昏暗处,有人展露笑容,冷硬的面部线条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柔和了几分。

  澜公主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小朝将新鲜的烤肉端来,她伸手接过,拿起一条兔腿,将整个盘子借给了容修。香气四溢的食物使人胃口大开,澜公主掀起了面纱的一角,保持优雅的用餐礼仪,小口小口咬着肉。

  容修在一旁风卷残云般的消灭了一盘烤肉,及其没有形象地打了个嗝,身子向后倒去,竟直接在草坪上躺了下来。澜公主也抬起了头。

漆黑的夜空中,金色的光点闪闪烁烁,调皮地绕着半轮弯月打转,身心都沉浸在一片静谧里,格外放松与惬意。

  “平日在军营中忙忙碌碌,唯一的消遣便是在夜晚偷跑出来赏这夜空。”容修把玩着手中的草,勾出浅笑。

  “不知你在何处就职?”

  “玉门关。那是个好地方,风景如画,四季逢春,可惜不知你是否有机会去见一见。”

  “一定会有的。”秦玥伸出手遮住那月亮,喃喃道。

“那好,下次我便陪你一起去。”

  秦玥又笑了笑,不答话。

  “看这夜空,你在想些什么?”

  “有些感触吧。”耳畔响起叹气声。

  “太阳是最孤独的,它代表着光明,引得飞蛾扑火,炽热的焚身。却无人知晓无数个夜晚他到底身在何处。月亮借助太阳的光来伪装自身,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一片平静中,只有月亮才能看到黑夜的无尽深渊。”荣修的声音平和,视线凝聚在某处发愣。

  “那星星呢?”澜公主侧眸望着他的脸,目光晦暗。

  “星星啊,它既不似太阳一般张扬,也不像月亮一样隐忍。他在黑暗中存活,默默陪伴着月亮,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扑通,在一双亮的耀眼的眸里,有人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四)开端


  自那夜过后,澜公主和容副将的关系增进了一大步。每日容修都会自备饭食去寻澜公主共同进餐,澜公主也没有拒绝。这般悠闲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车队就正式踏入越国的领土了。

  自打上次六皇子从使团里揪出几个暗线后,幕后凶手也没了后续动作。如今已进入越国势力范围,对方自然打不起大浪来。但不知为何,澜公主心中的担忧却更重了。

  一切问题在进入落城后就有了答案。

  在浩荡的使团首位,有一个外观低调,质量上乘的轿子,轿身是由价值万两的龙檀木制成,帘子在风的吹拂下微晃动。透过微小的缝隙,金黄色的龙袍露出一角。

  澜公主默不作声保持低调,任由六皇子将一切事物安排妥了才走下马车,朝着轿子盈盈一拜。“民女参见陛下。”

  “免礼。公主远到而来,朕特意在此等候以表欢迎,时辰不早,公主早些歇息,朕明日再来。”

  “民女恭送陛下。”

  直到轿子消失在视野里,澜公主才坐上马车。她没有错过容修脸上一闪而逝的阴翳,心下叹气。虽然她已经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却无法忽视她的内心。她能做的,就是尽早断绝一切念想,再不留一丝可能。

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容修和平日一样与她一同用餐,没有半分不自在。 她突然想起了小朝说过的话,我看不透容修。

  是了,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在这样的年纪,坐稳了副将的位置,他几乎就是下一任大将军这样的人又会是空有蛮力的粗鄙之人。

  澜公主的脸色微沉。那日真正与自己接触过的只有他一人,正巧第二日就有人追上了她,一切都太巧了,连护送她来的人都是容修,一路上都无人刺杀,似乎在特意给他们两人制造相处机会。

  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究竟是何人对她了如指掌?

  心中的想法转了好几个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澜公主为他盛碗汤,指甲划过碗沿,笑吟吟的。“这两个月麻烦容副将照顾了。方才我去街上逛了逛,寻了些有趣的小玩意,锁在一起,便作为谢礼吧。”她将一旁的盒子递了过去。

  婢女们的目光都悄悄在上面打转。一个非常普通的木盒,有两本书的大小,盒子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公主去街上是没有让人跟着,谁也不知道由公主亲自送给容副将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只有一人将目光定在那把锁上,久久没有移开。

  容修却没有笑。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澜公主脸上,那双眼还是那么平静美丽,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它染上其他情绪。他知道,这是她在向他告别。

  一只手替他拢了拢衣襟。澜公主起身,隐秘的用身子隔绝了背后的视线,薄唇轻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日后要注意仪态。”而后她坐下,面不改色继续用餐。

  “那便多谢公主了。”他也不再言语,在一片沉默中吃完饭,告辞离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全然是痛苦与决绝。

  无声中,是他们二人都懂得默默拒绝。


  一切的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出发时的日子。

  容修还是那个容副将,澜公主却不再是那个澜公主了。

  他第一次听到她抚琴,是因为越帝;第一次见她在月下跳舞,是为越帝庆生;第一次见她提笔写诗,是为夸赞越帝新建成的皇陵。

  他没有一刻是这么的清醒,他们之间的差距在眼中无限放大。她生来便是皇家尊贵的公主,万千宠爱集一身。他只是一介平民,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近十年才换来如今的荣光。他的使命只是保护她,这是他的职责,更是他的宿命。

  只要远远的看着她,看着她幸福,就足够了。

  当接到澜公主与越帝择日完婚的旨意时,他如是想。

  是夜,澜公主的贴身婢女小朝来寻他。他进了宫,看到凤澜殿内华贵的布置,心中一片凄凉。

  殿内十分空荡,两人相对而立,在月色下显得十分平静。

  澜公主没有戴面纱,这是容修第一次清晰地看着她绝美的容颜。

  四目相对,他的眼力是浓烈的,深沉的爱意,她的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悲怆。

  容修启了启唇。他很想问她,那日你为何出现在营地旁?你到底是谁?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身边有什么人?可望着那双眼睛,明明包含着无数情绪,却依旧清澈的眼睛,他最终只问出了一句话。

  “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没答话,只是一直注视着他,将那张线条刚硬的脸记在心里,刻入骨髓。

  半晌后,她一步步走向了他,渐渐加速。她狠狠扑进他的怀中,紧拥着他,轻声在他耳边说:“容修,明日启程回国,率兵救我。”

  “我定将你救出来。”他郑重许诺。烛光映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那双眼睛,燃着熊熊烈火。

“好,我等你,攻下这越国。”她推开他,任由一滴泪浸湿了他的衣衫,柔声道,“记住,我名秦玥。”

  “轰”一声,殿门关上,将秦玥和容修隔绝开来,仿佛是两个世界。   

  容修的瞳孔在最后一刻紧缩。

  秦国唯一的公主,名秦青。


(五)结束


  她是秦玥,一直都是。

  她的母亲是秦国曾经的长公主,她的父亲是越国曾经的皇帝。

当年母亲远嫁越国,是她一生悲惨的开端。

  越帝昏庸无能,贪图享乐。后宫佳丽三千,秦国长公主只是其中之一。偏偏她又生了一副好相貌,招人嫉妒,阴毒手段层出不穷。长公主失了宠,更失了名声,秦帝却不管不问。

  秦玥只知母亲曾反抗过秦帝,因而被送去越国和亲。却未曾料到情帝如此心狠,弃皇家血脉于不顾。她与母亲在宫内生活多年,只见过越帝两次,他似乎早已忘却了她们母女的存在 。

  在秦玥八岁时,她们逃出了皇宫,终于结束了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长公主抛弃了她的身份,带着秦玥在秦国的一个镇子上住了下来。

就这样平凡地生活了许久,直到母亲去世后,一群黑衣人闯入了她的家。那年她十六岁,在山上看着那些人翻箱倒柜,一把火烧了那间小房子。镇上的人根本不知道这家人究竟惹到了谁,秦玥却捂着嘴巴,满眼不可置信。她认得那些衣袍,母亲告诉她,映着金色龙纹的线条是皇家的标志。

  秦玥擦干泪,领着她仅剩的亲人小朝,开始了逃亡之路。

  两人伪装在人群中,经常走散,东躲西藏,靠着小朝在医馆学的医术和的秦玥的女红维持生计。

  而第一次见到容修便是在她又一次孤身一人躲藏在树林中时。她也不是没有见到过别人,但从没有人会主动为她披一件衣裳。不是施舍,而是交易,一场不公平的交易,却维护了她脆弱的自尊,温暖了寒冷的天里一颗冰冷的心。

  第二日她就被带入了皇宫,成为了多年以前就生活在深宫的“澜公主”。从没有真正的公主,这个称号只是一枚棋子,用来巩固皇家的工具。

  秦越两国交战后,秦国作为战败国,为了求和,将唯一的公主送去做质子。启程的前几日,秦帝召见了秦玥和同样被捉捕回来的小朝,引着他们见了宋太医。

  原来秦帝从未想过投降!

  “想想以前他们是如何对待你的,难道你就不想报仇吗?朕会帮你!”

  秦玥面露犹豫之色,心下却在冷笑。她这愚昧的皇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越国的一点点挑衅就让他爆怒,不管不顾发动了战争。国库本就亏损的厉害,更别提远距离战斗,秦国可谓是损失惨重。如今不想着休养生息,竟用这么阴狠的方法想刺杀越帝,实属小人之举。不过,那位她曾经的大皇兄,也是该好好会会。

  “好。”她低头,蓦地笑了。

  一切的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除了容修。

  她不知道他是敌是友,当中毒后发现他接触过食物,第一选择是给他下毒。每天一起吃饭时加一点剂量,久而久之,毒素在身体里沉淀里,只需要一味药引便可取他性命,她本是这样打算的。

  没有料到这么轻易就可以得逞。容修傻傻的凑上来,她却犹豫了。她听着他讲军营中的趣事,讲沿路的际遇,讲着街上小贩口中的秘闻。终于有一日,她悄悄将指甲洗净,在小朝的目光下,有些心虚的像往常一样刮了刮碗沿。她突然觉得,容修那天的视线似笑非笑。

  从那一刻起,她就确定在暗处想害她的,另有其人。

  哪怕是这样,秦玥还是用了她自己的方式向他告别,然后义无反顾踏上了另一条路。

  她戴着面纱,铮铮铮地弹琴,低垂的眼帘遮盖住冰冷漠然的眼眸,琴声中是清远的幽怆和孤寂。视线里有一片熟悉的衣角,她凄然一笑,拨动琴弦,明快的音韵自指尖淌出。她就这样看着那人握紧拳,转身离去。

  秦玥如愿进了宫,本想将事情因果全都告诉越帝,作为交换,助她在大婚之日离宫,却在闻到殿内熏香时止住了脚步。

  宫里太监告诉她,这香自皇上幼年得先皇赏赐时就已经开始用了,至今未变。

  “还有其他人有这香吗?”

  “回娘娘,再无他人。”

  她的面色沉了沉。

  当年母亲突然身亡,大夫却查不出什么,反倒是一直接触药草的小朝告诉她,这种情况非常像中了毒,不过寻常医馆里的草药无法配出这样厉害的毒。如今看来,会不会是当年大皇兄送给母亲的熏香出了问题?

  这一日,她费尽心思避开秦帝的耳目,却什么也没说,同往日一样笑盈盈的模样,心中的念头升起又落下。

  傍晚十分,她秘密召见了容修。

  她没有开口说话,心底在激烈挣扎。

  “你愿意……跟我走吗?”

  沉默。她心中的黑暗太多,再不复往日纯真的模样,无法许给他一生一世的誓言。

  如今,她只能给他一个拥抱。

  “我等你,攻下这越国。”

  既然要报复一切,就毁灭他们所珍爱之物罢。她信容修有这能力。

  “我定将你救出来。”

  秦玥点点头,泪水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

  那日给他递去箱子时,她说了两句话。

  “有人要杀你。”

  “箱子回国开。”

  真是庆幸当初所做的决定啊……

  秦玥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被门隔绝了视线,一如初遇是,她徒留下的一片孤寂。

  大殿内静了。

  她没有错过容修眼中的愕然,就那样笑了。

  笑得灿烂,笑得热烈。




解脱了罢。小朝问自己。仇恨的人都不在了,这世间,再无人会使她感到厌恶了。

  你满意了吗?

  她放声大笑,声音凄凉。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多余的。

  她的母亲与他的父亲并不相爱。准确来说,她不过是母亲亲手酿成的一次意外的结果。

  她的父亲几乎不曾来看她,母亲更是日日以泪洗面,见自己的出生并未使父亲常来,待她异常不好。可她始终记得她曾经也有过一段温暖的日子。

  没有人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女孩,那双眸子丛企盼到疑惑,从绝望到憎恨。在父亲决意入宫成为太医时,终于不再有神采。

  她在父母的谈话中知晓了那人的住址,在一个无月的夜晚离开。到底只是一个孩子,手中只有几两碎银和一个小包袱,沿路乞讨,四处问路,终于寻到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

  被人捡到那日,她正在被一群小孩殴打。

  四周突然清净了不少,一双手将她搀扶起来,洁白的手帕拭去了她脸上的污渍,有道声音轻柔地响起:“疼吗?”

  ——这是那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记了一辈子。

  她成为了小朝,一位孤儿,被两个温柔的人收养。发现她对药草感兴趣后,她们将小朝送去了医馆。小姐的女红十分精美,每每在街上支起小摊都会被姑娘哄抢一空。夫人饱读诗书,在书院里寻了一闲职,白日授课,傍晚回家再教小朝念书,三人的日子倒也是悠闲自在。

  小朝十一岁那年,遇见了一位黑衣人。通过他,小朝了解到了许多往事。

  秦朝长公主曾与一平民医师有一段私情,被发现后,秦帝大怒之下将她送去越国和亲。而那医师,便是她父亲。

  “与你合作对我有什么好处?”

  “亲手解决了一直破坏你家庭的那对母女,不是很令人兴奋吗?”

  “不了。”

  听到小朝拒绝,黑衣人也不惊讶,身影闪逝而去。

  “我会再来找你。”

  屋里空荡荡的,月光洒下,清冷的令人心寒。

  一片灰暗中,母亲为数不多的笑脸浮现在眼前。那段时光,父亲住在家中,母亲整日忙忙碌碌,周身的气质平和,是为人妻和为人母的温婉。

  恩爱的假象在一日父亲收到信后被打破。

  书房内有花瓶的碎裂声,母亲低泣的哭声缠绕在一起,如一团乱麻。  五六岁的孩童使劲敲门,哭喊声不绝于耳。

  那日空中飘转着雨丝,如针般细密地刺进她的心里。母亲嚎啕着将她拥入怀中,单薄的衣衫尽湿,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自那后,她就再没在家中见到过父亲。

  再见,是在深宫中。

  小朝担忧地看着被她引向刻意营地再被捉回的秦玥,心中勾出一抹讽刺的笑意。秦帝花了大功夫才弄到容修的行踪,希望秦玥不要辜负他的好意,留个心眼。

  ——

  “我不会答应你的。”

  “你不怕我杀了你?”黑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轻笑一声“也是,你知道了这么多事情,却什么也不告诉长公主,怕是坚信我不会动你吧。”

  小朝就静静地看着他,轻叹:“是秦帝的人吧?”

  黑衣人歪歪头,不做声了。

  “好。”

  十二岁的女孩,就这样出卖了十六岁的姐姐。

  此次秦国战败,本应送质子去越国,在越帝的默许下,将有倾城美貌的澜公主送去求和。名为求和,实际却是和亲。而秦帝此次的目的便是想让秦玥刺杀越帝。

  当了解到秦帝的安排时,小朝只想冷笑。大婚之日下毒?且不说越帝对澜公主是否会放下防备,单是那守卫森严的禁卫军就令人望而生畏。若刺杀成功,能使越国大乱;刺杀失败,则会惹怒越帝,秦国的未来将更加无法预料。而这两种情况,此次出使越国的使团都将有去无回。

  秦玥似乎也有自己的想法,应了下来。

  小朝知道现在的越帝曾欺辱过秦玥母女,此次她愿意出使越国,怕与越帝脱不了干系。

  身旁有一阵风吹过,空气却没有流动。一道黑影自她身旁落下,坐在竹椅上,执笔写字。

  “别在这呆着,赶紧离开。”虽然已经习惯了身旁多一个人的呼吸,  但有其他人在屋里赖着的感觉着实令人不爽。

  “小小年纪别沉着一张脸。”黑衣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出的话却令人脸色一变,“你姐姐到了必死无疑,你也不愿意让她死吧?”

小朝没答话,觉得这句话真是刺耳。

  “不妨我们合作,把握大局,互惠互利。”

  “你要什么?”沉默良久,小朝开口。

  “时间到了,你自然知道。”

  一场简单的谈话就此结束,屋里仅剩她一人,徒留一张宣纸记录着那人的来临。她走过去,拿起纸,上面只有一个朝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厉。小朝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秦玥对容修的态度有些不同,小朝很快就感受到了。马车里,秦玥一直靠着右窗,视线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直直落在策马的那道身影上。每到这时,小朝也会摸摸观察那位秦帝此次想要出去的目标,在心下思考对策。

  秦帝毕竟做了多年的皇帝,对待强者的直觉十分敏锐。他既然想除容修于后快,自然是因为容修有过硬的本事,会直接对秦帝的基业造成伤害。这样的人,只能借刀杀人。

  那份名单很快就被送到秦玥手里。小朝握紧了手中的药瓶,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的确,秦玥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内,也对容修起了杀心,可容修的名字不是伪造的,那段时间秦玥的伙食是容修亲自下厨做的。

  有异样的酸楚感蔓延而上,小朝自嘲一笑。血缘之间的牵绊真是令人惊讶。可现在她是澜公主,她只是一个婢女,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罢。

  意外是在一个夜晚发生的。

  小朝接到有人要暗杀的消息,和黑衣人一起去解决。她站在山林里望着下方混战的人群,眼神一凝。交手的,不仅有两群人!

  脖子一凉,她僵直了身子,垂眸扫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匕首,却笑了。

  “容副将,别来无恙。”

  “没想到你胃口还不小。”容修的脸隐没在黑暗处,声音低沉,“都是你安排的吧?我遇见她,护送他,喜欢她……”

  她的心脏狠狠一抽,面上笑得风轻云淡:“怎么,半夜孤男寡女的,容副将就想和我谈这些吗?”

  容修沉默了一会,刀尖在她脖颈处轻轻一划,有鲜红的血珠滴落。他收手,转身离去,声音在空中飘散。

  “不用你帮我。”

  小朝蹲在地上,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她又何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未曾料到,她如今捡来的一条命,竟是因为那人。

  有血染红了一片草坪。身旁的三个侍卫终于悠悠转醒,单膝跪在小朝身前。

  “属下保护不力,请主子责罚。”

  “罢了。”小朝挥挥手,视线落在那黑衣人身上,闭上了眼。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秦玥和容修都在一同用餐。她看着那指尖划过碗沿,眼神戏谑地望向容修。容修也报以她一个隐秘的微笑伸手在秦玥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小朝的脸色微微一变。观察了秦玥一阵,见她没有异样,她的心反而更加沉了沉。不论容修说了什么,能保持情绪一点也不外露,那就足矣证明秦玥这个人,也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或许,她的计划应该提前了。

  到达越国之后,秦玥递给了容修一个盒子。

  她在上街时并未差人陪同,但据暗卫的线报,她只在街上买了些小饰品和一把同心锁。

  小朝目光复杂地盯着那把同心锁。看来秦玥已经知晓了她的心意,这样也好,放弃计划吧,对我们两人都好。

  不知是否是错觉,小朝总觉得那双明亮的眸子似乎若有所思地扫了自己一眼。

  秦玥的计划仍旧实施着。

  两人在独处时秦玥依旧会絮絮叨叨地和她说着她的实施方法,还会“咯咯咯”的轻笑。但小朝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感情,终究是变了。

  既然她不说,小朝也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到,一口一个小姐乖巧地叫着,神情带着恭敬和依赖。

  小朝还是太轻信秦玥了。当她听到秦玥已经将事情始末告诉越帝时,心下只涌出浓浓的疑惑:难道秦玥还没察觉出来什么吗?越是这么想,联系到两人不变的相处模式,她越是犹豫。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她并不认为秦玥会在这件事上骗她。

  看秦越两国彻底反目,两边不讨好,是她最乐意的不是吗?

  临走前,小朝深深望了一眼宋太医开给可以掩盖血缘关系的药方,叹了口气。

  药方是假的,从来,从来就不需要药方啊。

  她就这样带着这些年暗中培养出的势力退出了皇宫,安然在城北等待着越国大军出城,顺带接走秦玥和宋太医。

  可是,小朝再没见过他们。

  西南方向浓烟滚滚,火光满天。狰狞的红色火焰张牙舞爪地吞噬着越国守卫森严的皇宫。

  刺眼的光芒使小朝一阵眩晕,仿佛地动山摇 她率领着一众侍卫冲向皇宫,浑身颤抖,双目赤红,心中愤恨滔天。

  她从未考虑过的一种情况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眼前——秦玥从未想过活着离开,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越帝!

  难道她就这样放弃报复秦帝了吗?

  东边的街道一片混乱,厮杀声刺耳。那夜见过的暗卫大批大批地涌来,为首的男人发出愤怒的咆哮。招摇的军旗上,金色的容字在火光下闪耀。

  小朝闭上眼,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终究,一切都在秦玥的掌控之下,  秦越两国的未来在凤澜殿失火的瞬间已成定局。

  那一双将她从黑暗中抱出来的手,终究是冰凉了。

  耳畔蓦然响起黑衣人曾说过的话——

  只有强者才能掌管他人的生死,你想要她死吗?

  我不想!小朝凝视着面目全非的凤澜殿,推开黑衣人横在身前的手,张开嘴,无声地叫到——姐姐!

  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冲进殿内,任由那灼热的温度烫伤了她的手臂,渐渐攀附至脸颊。她终究没有保护好带给她温暖的那人。

  一道黑色身影将她抱走,沉默地低头看着她满是泪横的面庞,朝身后与禁卫军搏斗的侍卫比了一个手势。

  就在这一天,越国皇宫,破了。

  同年九月,容修领兵起义,攻下秦国,不曾伤平明百姓一分一毫。他将皇位传给小朝,并递去了一个玉簪。

  “那日她在街上买的,托我赠予你。”

  小朝握紧了簪子,一步步走向那高堂上的皇位,脑海中却回荡着昨日的对话。

  “我能知道那日你给她写了什么吗?”

  “小心身边人。”

  秦玥知道,她知晓了一切。可她却还是这样,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她。

  小朝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龙袍,好似透过它看到了那个男人温柔地抚摸着放在盒子中的衣衫,垂眸不语。

  秦玥是她的姐姐,年幼时她就嫉妒的姐姐。她不远千里赶到那里,受人欺辱,温饱不济,只为见一见始终被父亲惦记的姐姐。

  因为她,父亲进了宫成为宋太医;因为她,父亲私自遣兵将她们母女救出;因为她,父亲自愿请命协助刺杀越帝,视生命为儿戏;因为她,父亲离开了家庭,抛弃自己……

  可终究,秦玥救了她。

  她忽然想起被抱在怀中那日,朝阳映照日光,秦玥温柔的眸子露出浅笑,“既如此,你便换作小朝罢。成为太阳,温暖一生。”

  龙椅冰凉,她启唇,颁布第一道圣旨。

  “即日起,改国号为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乌泱泱的大臣跪了一地,声音响彻大殿。

  翌日,小朝隐瞒行踪,又回到了那熟悉的小镇。她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宅院里却传来一阵清脆笑声。她唤了一辆马车,去了曾经的和秦玥的家。不过十几公里的距离,那时的自己犹如行路万里。

  阴暗的小巷内,传来阵阵辱骂声。她折回脚步,看着拳打脚踢的孩童迅速逃离,逆着光,伸出手,凝视着那浑身是血的小孩,就像当年的自己。

  “疼吗?”

  那日,朝国皇宫多了一位太子。

  深宫里,小朝躺在草坪上,望着无垠的夜空,扯了扯嘴角。

  到头来,却是星星追求太阳,飞蛾扑火,炽热焚身。

  到头来,终究是太阳陪伴月亮,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夜晚,月亮与星星互相依偎,散发温润的光。


  世人皆知,朝国开国女帝守着玉簪,一生未嫁。

  无人知晓,朝国开国元帅捧着一把同心锁,一生未娶。





(六)不度


春风也忘记了他

忘记了玉门关中

捧着一个盒子倚在窗前的他

再无牵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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