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我回来了。”儿女们提着礼品推门而入,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赶紧在围裙上抹一下手,她要摸摸她的孙子。桌子上满满一桌饭菜,父亲乐得合不拢嘴,正忙着开酒。
窗外烟花砰砰四射,一派热闹祥和。一家人举杯,“祝爸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祝爷爷奶奶新年快乐,长命百岁。”城里人过年真让人羡慕啊,曾经这些电视广告镜头增添了我许多惆怅。
父亲还未成家,我奶奶便去世了。家里没了女主人,我爷爷开始了意志消沉的后半生。他的儿子们也很不容易,早早辍学、谋生、成家,被生活折腾够了。为了争那一点可怜家产闹得不可开交,兄弟不睦。一大家人聚集团圆过年,没有可能。
外公外婆养育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舅舅是老小,日子好过一些。在农村,女儿不与兄弟分家产。相对而言,我母亲这边家庭氛围要好得多。
我们那里的农村,没有几人想到把儿女们召集起来团圆过年,因为各种原因也难以办到。因此,我对儿时唯一一次在外公外婆家大团圆过年的经历记忆极其深刻。
舅舅刚结婚不久,舅妈提议把姐姐们都喊到一起团圆过年,大家欣然同意。家里添新人,大家开开心心接纳,新人也想积极融入新的家庭,气氛注定其乐融融。
那年过年有很多好吃的零食,舅舅从杭州带回来的葡萄干,从县城买回来的香蕉。还有丰盛的年夜饭,我记得最深的是炒豆角。我很奇怪怎么会有这道菜,因为豆角是夏天才有的蔬菜。
“专门为了过年种的,在后面的坡上,你不信明天去看嘛。”舅妈故意逗我,其实是从县城买的。我还小,搞不懂大棚反季节蔬菜。我现在还记得舅妈那溢于言表的自信、开心笑容,她为这过个“年”做了充分准备。
边吃年夜饭,大家边开开心心聊天,商量初二开始先去哪家拜年,姨婆、姑婆、舅爷……吃过年夜饭,我和表哥、表姐、表妹们在院子里放鞭炮和烟花,大人们围在一起打牌。
我是独生子,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儿时过年那两天并不那么闹热,相反倒是有些冷清。如今,还留在我记忆里的更多是山里面噼里啪啦不断回向的鞭炮声。我对于过年的更多记忆,是过年前的等待和准备,以及过年后走亲访友。
父亲长年在外做工,总是要春节临近才回家。放寒假后,我最大的期盼就是父亲回家,我很想他。他回来,总会给我带点好吃的,会给我买新衣服。他回来后,我们家就要杀过年猪了。
记忆里最早一次杀过年猪,我还哭鼻子。那头猪喂养了整整一年,平时母亲农活很忙,经常是我出去打猪草。杀猪匠来的那天早晨,我就心情很不好。等到大人们将它从圈里拖出来,我听到它悲惨的嚎叫,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大人们哈哈大笑。
稍大一些,也就不了。每年初父亲计划养两头猪,一头卖钱,一头杀了过年。杀过年猪的时候,要宴请庄邻,十分热闹。我喜欢围着杀猪匠转悠,观察他熟练操作手中锋利的刀具;我喜欢帮忙添柴烧火,水烧得滚烫猪毛才容易拔下来;母亲喊我去地里摘菜、拔蒜苗,我更是跑得飞快。
年前最后一次赶集,镇上的街道总是人满为患,外出打工、上学的人都回来过年了。熙熙攘攘很是拥挤,坑坑洼洼的街道到处是泥坑,泥浆在人裤脚上糊的到处都是,也不管那么多,人人脸上都挂满喜悦。
我先去姑妈家送猪肉,然后去街上。偶然碰到个同学,我们挤在桥头聊几句,大家作业都没写完,没心没肺地笑。父母办的年货,有白芸豆、洋葱、海带、花椒、豆瓣酱、砖红糖、瓜子、米花糖……回的路上,我忍不住向母亲要瓜子吃,她总说:“这是拿来过年待客地”,但她还是允许我抓一把。
三十早晨醒来,母亲总是已经在忙碌,炖肉、油炸酥肉、豆腐泡的香味儿飘到了我的床头。脸也不洗,牙还没刷,我就跑到厨房先吃上一嘴。匆匆吃过早饭,我陪着父亲去奶奶、曾祖父、曾祖母的坟地收拾杂草,放鞭炮、燃纸钱。
父亲每年都会讲奶奶生前多么能干,多么仁义受人欢迎,然后感叹她去世后家庭的衰落。他也会讲曾祖父,民国时期有名的牛贩子,他手一伸对我说:“你看,山下那些田地过去都是我们家的,解放后差点被定成地主成分,幸亏他知道得早,变买了部分田地,最后勉强定了富农……”
我跟在他身后,帮他把纸钱和鞭炮提着,他在前面拨拉杂草树枝寻路。鞭炮声响起,闻着火药的香味儿,我们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有时,我会回头看一眼鞭炮的硝烟在山间慢慢飘散,心想祖先真的能感受得到吗,他们会护佑我吗?
三十天晚上,祭土地爷、灶王爷等,父亲在一大块肉上插两根筷子作祭品。然后放鞭炮,父亲鼓励我拿一根树枝点着了远远地燃放,他看见我害怕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一年他光景不错,家里的房屋作了修缮,还有几个余钱,心情不错。他站在院坝里唱“耶利亚,神秘耶利亚,我一定要找到她”。
初一的早晨吃汤圆,我不喜欢吃大汤圆,因为太腻了。我喜欢的是手掐的小汤圆,不用馅,母亲总会记得。吃过早饭,邻居们都出来了,大家坐在一起打升级,一直打到午饭,吃完午饭接着打。
初二开始拜年,首先是去外公外婆家,这是风俗。亲戚间会相互商议,今天去谁家,什么时候来我家。都是亲戚,每家都要走遍。今年去晚了,明年就要提前,实在抽不开,礼品还是要带上。否则,会发生谁又“多心了”的情况,得罪人。
礼品不过是一包白糖、一把挂面、一瓶尖庄,近亲属三样都拿上,远房亲戚一样就好,礼轻人意重。我最重视的是去给干妈拜年,母亲每年为我准备的礼品都是三样。我小时体弱多病,灾祸不断,一个算命的建议认干妈。我认了干妈,真就顺利多了。人不能忘恩负义,外婆临终前交代我的母亲:“必须要走动,直到她仰(方言,敬语)老死。”
亲戚们相约一起去拜年,最有意思。大人们有说有笑,孩子们一路打打闹闹,用压岁钱买的火柴炮,边走边放。远的亲戚,要走五六公里,翻山越岭。我最喜欢去姑婆家,她是我妈妈的大姑妈。每回都是大姨、小姨、舅舅、还有我们家一起去,几乎都是全家总动员,实在抽不开就派一个代表。她很喜欢孩子,每回见了我都很心疼,总是夸我懂事,我喜欢吃她家的泡菜。
儿时的年味儿是什么呢?三言两语说不清,不过是这些细节,太多的细节。从镇上信用社领取的对联,我和父亲一起贴过;姑父单位发的福字,我用米汤贴在我们家门上;某一年父母光景可以,也会给我从头到脚换新。可类似这些典型的过年印象,于我而言并不多。我也不愿意将过年与它们联系起来,它会刻意提醒我在农村乡下过的那些“年”,是多么单调和寒酸。
1995年,我们家才有了电视机。有了电视机,关于过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春晚了。我喜欢的是小品和流行歌曲,这些节目在我的心里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也是那一年,母亲跟叔叔婶婶一起广东打工。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半年之后就回来了。回来后久治不愈,因病致贫,家境越发窘迫。看到别的同学吃、穿、用、玩都比我好,我变得自卑不爱说话。
从那时开始,我逐渐少了儿时过年那种单纯快乐,有了少年的悲伤。当赵本山的小品演过了,年也就过去了,我开始有些失落。渐渐地我不喜欢打牌了,觉得无趣。我喜欢的是一个人胡思乱想,看看书写写日记,我萌生出一定要离开农村去往城市生活的想法。
电视广告里的城里人丰衣足食、欢声笑语、阖家团圆,让我十分羡慕,我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我就这样走向了童年的末尾。我幻想离开故乡,去一个新的城市生活,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想象中的生活一定比既定的精彩。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我也过上了儿时曾经幻想的城里人的“年”。可那些看似光鲜的过年符号,带给了我更多乡愁。如今,每到过年我都会回想起儿时在农村老家过的那些“年”,虽平淡如水,但那年味儿却回味悠长。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