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农村,屋后的邻居,是一个精神病人——至少在全村人眼中是这样的。
从我记事起,那个精神病人就生活在他的神秘的宅院里,那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一眼望去,像是一座荒宅。一开始,他和他爹一起生活,可后来,老人家终是撒手而去,留下这个难以自理的病人,孤苦伶仃。我时常会在街上看到他:一身春夏秋冬都一样油腻乌黑的衣服,被污秽包裹的头发上顶着几根枯草,两颊被胡须攻陷,双手干瘪乌黑,与其作伴的,是一节节别人丢在路边的烟蒂。我想,比起野人,他所多的也不过就是那一身露着泥土色棉絮的衣服了。这种视觉冲击,使人在百米外就有一种被难闻气味包裹的感觉,随之滋生的,是发自心底的厌恶。
我上的小学是村里办的,学生们无一不熟知这个病人。原来,倚强凌弱在那时就已经扎根于人性之中,总有几个同学在遇到他时朝他丢石子,并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如果幸运没被还击,他们便会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班里夸耀他们这里光荣事迹。那时,我似乎也会对他们投去仰慕的目光,那或许是因为我厌恶那个病人,抑或是对他感到恐惧吧!
既然是精神病人,行为怪异就是一定的了。他总是从路边捡拾秸秆,然后把它们堆在家里,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对捡拾秸秆有如此高的热情,他不生火做饭,赖以生活的是村里给的补贴,那么,或许他捡拾秸秆仅仅是出于对财富的渴望。那些秸秆就那样长年累月地堆积在那里,渐渐腐烂,滋养了那个神秘院落的一隅。然后,某天某个倚强凌弱者将桃核作为武器,掷入那片富饶,两棵粗壮的桃树,就暗自拔地而起了。植物是没有偏见的,纵然扎根于腐烂,依旧花开灿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两棵桃树以其妖娆花色与肥硕果实,引诱着人们的欲望,使之战胜了厌恶与恐惧,人们收起为强者的傲慢,用尽浑身解数去得到那令人垂涎的果实,留给院内一地抖落的绿叶和折断的嫩枝。
我独自去“偷”过一次桃子。其他人并不认为是偷。因为对这个字,他们解释是:反正他也不知道桃子可以吃,白白落入鸟肚子里,不就可惜了。但我却认为这就是偷。因为,当我听到他打开门闩的声音时,我拿着桃子的手开始发抖,那是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想躲藏,却无处可躲。当时,我心中的念头是:万一他对我偷桃子感到愤怒,以他的疯癫之性,会对我做出什么?我只能祈祷他不要来到我站的这一侧。可他还是来了,并且从看到我开始,他便一直盯着那个被我握着的桃子。我强装镇定,先发制人说:“我妈听到屋子后面有声音,让我来看看。”他并未立即回答,只是把目光从桃子上移开,然后以他那双忽明忽暗的眸子紧盯着我,里面似有风云暗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情绪。我的手心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脑子里想,如果他要伤害我,我就先用桃子砸他的脸,然后趁机逃走。就在我准备逃走时,他用他那种精神病人独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说:“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显然,这和我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联系,可我却如蒙大赦,立刻快走离开。可奇怪的是,从他身边经过时,我并未闻到之前想象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回到家中,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为我讲述了这个不幸者的故事:他之前并不是疯癫的,相反,他十分能干,长得也干净精神。女儿出生后,他更加努力,每天都拼命干活,而他的爹却是一个酒鬼,好吃懒做。为了防止血汗钱被他爹拿去挥霍,他把全部的钱都藏在了家中装着粮食的麻袋里。而有一天,他却发现那一袋粮食不见了。是他爹为了买酒,偷偷将几袋粮食卖了出去。失去了积蓄的他难以承受打击,精神失常。母亲和妻子对他感到恐惧,又感觉家中的顶梁柱倒了,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便带着全部家当和他那个年幼的女儿逃走了。而他爹,自然是内疚的,便留下来和儿子相依为命。可一个家,终究是被扯碎了……
我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他看我时眼神中闪烁的那种复杂感情;明白了被我忽略的那句略带关心的话;明白了当我在家喊“爸”时,他那一句句立刻的回答。这些,都是一种情感的转移吧!
后来,每当我独自在家感到害怕时,我都会喊一声含混不清的“爸”,而紧随的那句回答,总是会莫名的让我心安;后来,每当桃子成熟时,我总会去肆无忌惮地摘上许多,而且,被他发现时,再也不会惊慌失措。再后来,我的呼喊再也得不到回应,桃树枯死,再也结不出果实,房屋夷平,再也看不到那个精神病人。他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掩埋,被人们遗忘,似乎,一切都未存在过。
而现在,我发现,原来,曾经竟有那样一个精神病人,给过我心安和快乐。而我,仅是幸运地得到了一份不属于我的转移的感情,并以一个强者的身份,给过他无数的厌恶与伤害,对他的离去,也是冷漠。而这个不幸的弱者,这个精神病人,又曾做过什么伤害别人的事吗?
答案,已经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