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个外来词。
中国人向来轻近贵远,“幽默”仿佛比本土的“滑稽”、“诙谐”要高级,甚至深刻些。这得益于林语堂,他将“humor”音译为“幽默”,大加推广。他的理由是,“humor”是幽隐的“滑稽”,令人静默中寻味,方可得之。
其实“humor”的原意,倒是有“装疯卖傻”的意思,林语堂先生提纯得有点过分。鲁迅就曾质疑过这个译法。
最早将“humor”引进中国的其实是王国维。早在1906年,王国维出版了《屈子文学之精神》一书,书中将“humor”音译成“欧穆亚”。王国维一代宿学,给世人的印象是木讷沉静,殊不知年轻时也是很“欧穆亚”的。清末名士蒋黻曾集杜诗为门前春联云:“傍人错拟扬雄宅,异代应教庾信居。”人家自比汉代的大学者、南北朝的大诗人,王国维却在夜半将对联改为“傍人错拟杨雄宅,半夜须防石秀刀。”新年大吉的时候,用《水浒》掌故喻这家里有人偷汉子,小心被捉奸杀人。玩笑开得实在过火。
放弃林语堂玄之又玄的读解,还是康德说的好,幽默是对紧张情绪的瞬间消解。
从这种角度来说,古代颇有些幽默的大人物。
比如说孔子,强调礼仪,但也会用调侃把弟子的情绪从师生关系中拉出来。孔子有一天感慨:“我的治国之道行不通的话,就去海上漂泊流浪去!跟随我的,只能是子路了。”子路听后很高兴。孔子接着说:“子路好勇斗狠,不能留下危害社会啊。”(子曰:“道不行,乘浮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有一天孔子又说:“君子可不是个器物。”子贡问:“你觉得我这人如何?”子曰:“你就是个器物。”问:“那……是大器吗?”子曰:“就是个饭桶。”(子曰:“君子不器”。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孔子在历史上不以幽默显名,或是孔子的幽默比较纯粹,只是抖个包袱的玩笑而已。而史书则推崇通过幽默来讲道理。孔子同时代的齐相晏子就颇有盛名。
晏子辅佐的齐景公是个文艺青年,偶尔对着风花雪月会伤春悲秋,一日对着大好河山突然哭了起来,“人生怎么像流水,离开这美好的山河而一去不回呢!”身边的两个大臣艾孔、梁丘据听着也哭了。晏子在身后突然笑起来,齐景公怒问其故。晏子说,因为见到了个无聊的君主和两个谄谀的大臣。
齐景公喜欢玩鸟,但养鸟的烛邹不慎让景公的鸟飞逃了。景公大怒,下令处死。晏子在旁边骂烛邹:“你有三大罪你知道吗?你为主公管鸟却让它逃走,此其一;使主公为了鸟而杀人,此其二;这事传出,让天下人认为我国重小鸟而轻士人,败坏了主公的名誉,此其三……”景公在旁边说:“算了,我知道错了。”
两个故事都出自《晏子春秋》,后一个应是从优孟的故事转化而来。司马迁在《史记》中辟出《滑稽列传》专章,为滑稽艺人“俳优”立传。俳优以逗笑君王、为他们排遣无聊为己任,但也利用了滑稽的讽刺功能对君王进行谏言。 优孟是楚庄王的俳优,而楚庄王好养马,给马披上绸缎,牵入华堂,喂果脯,结果马因肥胖而死。庄王很伤心,要以大夫的级别给马下葬,结果群臣鼎沸,纷纷反对,庄王说,再有谏言者,杀无赦。优孟听说了,来到堂上大哭,说大王的爱马死了,怎么只按大夫之礼下葬呢,应以国君的级别,建陵墓,发万户去守陵,让天下人都知道大王重马而轻人。庄王这才醒悟。
因为“优谏”的存在,德国的社会学家达伦道夫甚至把中古宫廷内的俳优(fools)看成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前身。
中国知识分子和俳优关系微妙而复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就抱怨汉武帝以倡优看待自己。而汉武帝的另一个俳优之臣东方朔,堪称幽默大师了,成为相声行业的祖师爷。东方朔字曼倩,所以以前又管相声叫曼倩艺术。
翻译家李青崖曾写信给林语堂,主张将“humor”译为“语妙”,但幽默并不只是语言艺术,也是行为艺术。在魏晋时代,涌现一大批行为艺术者,刘义庆就是以段子的写作方式记录的整部《世说新语》,都在勾画这些幽默的人与事。
比如竹林七贤里年纪最小的阮咸,在族中家境一般。时至七月七日,按风俗将晒衣,四邻的族人都将纱罗锦绮晾晒出来,阮咸则高挂自己的粗布大裤衩。旁人惊怪,他说,未能免俗耳。到今天。粤语里的“晒”,还留存着那时“显摆”的意思。
但在科举诞生后,知识分子就没那么幽默了,俳优文化也降步到教坊民间了。唐代的幽默者多是民间艺人。比如唐代的教坊艺人胡趱就留下一些事迹:胡趱常骑驴去友人家下棋,一下一天,完了骑驴回去。一日教坊急召,中途罢棋动身,才发现自己的驴在朋友的后院拉磨。原来以前朋友一直是这么“善待”他的坐骑的。后来胡趱再去下棋,便不骑驴了。朋友问,你的驴呢?胡趱说,病了,得了晕眩症,整夜的转圈,奇了怪了。
但在宋朝却诞生了一个幽默的大知识分子,就是苏东坡。苏东坡就是太聪明了,连一些大文豪都上了当。王安石写了本文字学的著作《字说》,将“笃”字拆解为以“竹”鞭“马”的意思。苏东坡便调侃:“以‘竹’鞭‘马’为‘笃’,不知以‘竹’鞭‘犬’,有何可‘笑’?”王安石无语,只好请教别的字:“‘鸠’字从‘九’从‘鸟’,有证据乎?”苏东坡说:“《诗》曰:‘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爷和娘,恰是九个。”王安石信以为真,很久以后,才知受了戏弄。苏东坡惊采绝艳,但官场却不顺畅,因为像王安石、司马光这样对立的士林领袖,都认为苏东坡“老不正经”,失之轻薄。他实在是文化史中的一个异数。
而到了晚明,知识分子忽然幽默起来了,诞生了袁枚、张岱、徐文长等众多的幽默大家。明末清初的金圣叹,除了留下诙谐文字外,在刑场上都幽了一默,直追嵇康古风。金圣叹因苏州“哭庙案”被囚,并被判处斩刑。他在写给妻子的绝笔中说:“字付大儿看,腌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憾矣。”在刑场上,正值大雪纷飞,金圣叹临死前还作了一首打油诗:“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戴白头。明日河山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吟罢,面对屠刀笑道:“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圣叹乃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异乎?”
中国在四个时代诞生了最多的幽默人物,分别是春秋战国之交;魏晋之交;明清之交和晚清民国之交。这四个时代是中国最坏的时代,也是中国最好的时代。越紧张的时世,越需要优秀的幽默人格来排解,他们是这几个时代迷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