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洁白宽松的T恤衫,黑色的束脚休闲裤,白色球鞋。齐肩的短发扎了起来,面容白皙,嘴唇红润看起来像是涂了口红,倚靠在车旁。
阿力远远看到这个一年多没见的发小。他的变化之大,令阿力不敢相认。
遥想去年他们在省城车站分开的时候,因为他想去四川转转,而阿力准备南下深圳,毕竟就外出务工而言,深圳明显是更好的去处。或许是因为此前数年里他们都是结伴同行相互照应,所以而今分开他有些感伤。
他的面容有些憔悴或许是因为头一天没有休息好,说话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哥们!你这就过了哦,又不是生离死别,指不定今年深圳那边不景气我还得去四川投奔你呢。”
“我…。”
他说话一度哽咽,难以发声。
阿力拍了拍他肩膀,不太理解他如此感伤的情绪。
他消瘦的身影穿过人群去往车站里面。在门口停下来遥遥看向阿力,挥着手。
阿力举手示意。受他的情绪影响阿力心头也有些酸楚。
“嘿!兄弟混得不错啊!这身行头!”
阿宁抬头看向阿力。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看起来有两天没刮了,花衬衫,七分裤,人字拖。
阿宁眼睛里起了些雾气,咧嘴笑着。
“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阿力习惯性的从兜里掏出烟来发给阿宁。阿宁摇了摇头拒绝了。
“怎么?烟也戒了。”
“我本来也不大喜欢抽烟。”
“也对你以前抽烟老是会呛得直咳嗽。不抽了也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也少抽吧!对身体没好处。”
阿力从烟盒里拿出支烟来,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个烟圈。看着烟圈在空中慢慢消散。
“烦心事太多了。”
“相亲又失败了?”
阿力回想起前两天相亲的事情。
当时他在王姨家客厅坐着,他的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因为是刚刚冲泡的所以茶叶还全都漂浮在表面,有一部分甚至都还是干燥的,浸泡在热水里面的那一部分皱巴巴的叶子正慢慢舒展开来,待到完全舒展开就缓缓的落到杯底。
这时一个女子踩着红色高跟鞋哒哒哒的走进来,穿着小皮衣,黑色蕾丝边内衬,胸脯饱满,黑色皮裙,黑色网状丝袜。红色大波浪齐肩长发,戴着墨镜。虽然打扮的挺时尚不过身材比较臃肿,五官过于紧凑。
他一看这打扮,心里顿时一凉,这王姨也贼不靠谱了,他可是给了她两千块钱红包的。
那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我很忙,待会儿还有一场相亲,完事儿了下午还约了朋友去玩。”
她端详了下他的长相。
“你城里有房吗?”
“没有。”
“打算什么时候买?”
他有些尴尬,他根本没钱,父亲前几年重病去世,而今债务刚刚还清。城里的房子好几千一平米。
“短期内不打算买房。”
“那存款呢?”
他卡里只有两三万。
“差不多十万。”
她撇了撇嘴,眼里有些不悦。
“那工作呢?工资如何?”
他在厂里打工,一个月五千,不稳定,工作又辛苦。
“六千!”
“我们可能不合适。”
她起身就要走,他感到被羞辱,心里怒火腾的一下冒起来,他要反问她的情况,攻击她的长相。
“等等,我还没问你呢!”
她伸出手掌对着他。
“打住!我不可能比你更差!”
她快步走出门去,门外传来的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他颓然的靠在椅子上,杯子里的茶叶还没全部落到杯底。
王姨走了进来。
“阿力啊!你也别怪王姨,你这个条件,我真有心无力,要不我把钱退你?”
他想了想,他确实可能有些耽误人家时间了。可他马上就三十岁了,想要成家往后只会越来越难。
“我这段时间看了些书,我觉得我可能就是要被自然选择淘汰掉的那一类人,属于种群里的劣质基因。我家的人丁会越来越少,直到房子空出来,院子里长满杂草,或许还会被人侵占。”
阿力感伤的将已经燃烬的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灭,又从烟盒子里拿出一支点上。
“你呢,听说你妈给你安排了相亲。”
“黄了。”
“怎么,没相中人家?”
“我们不合适。”
“我们年龄差不多吧,你也不年轻了,有机会还是早点把婚结了。”
“我们也不是非得找个女人结婚不可,一个人活的多自在。”
“你现在觉的自在,可等你老了呢,你想想那时候你的父母去世了,家里就剩你一个人,有个头疼脑热都没人照顾。我想我要是成不了家,我妈在亲戚们面前就一直到她去世都抬不起头来,她临去世肯定都还得担心我的婚姻问题,不过她去世了我也不会回村里了,我可能会在某一天突发疾病死在深圳的某个狭窄逼仄的出租房里。身子臭了烂了才被人发现。我可不想这样。”
阿宁看他说话间眼神迷离,表情苦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走!去散散心!”
“去哪儿?”
“龙洞吧!我们以前常去的,听说现在政府拨款修整过,去逛逛。”
阿宁说完,拍了拍身后的摩托车。
阿力才注意到,这是他以前常念叨的川崎330。只是因为常年在深圳打工,买了也没时间用所以这个愿望就一直搁置,算下来都两三年。
“这得两万块吧!”
阿力说着话一步跨上车去。车钥匙就插在钥匙孔里,他用手一拧。
捏紧离合打火,猛地加油,发动机振动传来低沉的轰鸣。
“这好车,声音就是不一样!快上车!”
阿宁也踩着脚踏板上了车,双手环抱着阿力的腰,见阿力沉浸在愿望实现的喜悦中把脸也贴在他的背上。
一个男人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一霎间失神,思绪飘远。
那个燥热的午后,知了在村口大槐树上竭力的嘶鸣,一群小孩在树底下玩着斗鸡,他们盘起一条腿,双手拽住脚脖子,相互撞击,约定好失去平衡摔倒或者盘起的脚落地的人出局。但摔倒了的人又违反规则爬起身来接着斗,他们开心极了。
阿宁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和他玩。甚至远远看到他还要大声的叫他太监,有的小孩还会使坏的朝他丢石头。
“太监是什么啊?妈妈!”
阿宁的母亲眼眶一瞬间红了起来,紧紧把阿宁揽在怀里。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滴落到阿宁的脖颈,眼泪从他的脖颈滑落到脊背。阿宁觉得很不舒服。
“那个挨千刀的说的!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阿宁父亲坐在门槛上,吐了口痰,在门槛上磕了磕烟袋。
“别人也没说错。还不是怪你自己不争气生这么个破玩意!”
阿宁母亲闻言松开阿宁,怒气冲冲的朝他父亲走过去。
接着两口子就撕打了起来。
阿宁则穿过门口的竹林,走过梯田的田埂,经过一片池塘到阿力家去玩。那时候只有阿力愿意和他玩。
其实阿宁长大了发育成熟了以后是有男性功能的。
“嘿!哥们,你别搂着我啊,怪热的。”
阿宁缩回手,搭在他肩上。
强风拂面,摩托车穿过晃动着闪烁的树荫,在盘山公路上疾驰。公路弯弯绕绕经过山坡上几乎所有的人家,到达群山环绕的一块洼地地,成片的稻田,环绕着镇上最高最集聚的建筑物,哪里有镇上的集市学校医院等等。不过他们不是要去镇上,而是要顺着洼地一面的山坳中间的溪水向上游去。龙洞就在那里。
小溪拓宽了河道加筑了水泥围栏,但其实河道里只有干燥到起灰的鹅卵石下薄薄的一层水。
阿宁将胳膊支在阿力背上,托着头。
“我们以前在镇上上学的时候,放学了常来这里抓螃蟹。那时河里水比现在多的多,水里还有小鱼小虾,支着网兜在水流边的草底下过一遍能抓住不少。”
“对啊!那时候在水深的地方还能游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车子停在河道围栏边水泥路的尽头,他们只需要穿过路边的油菜花地,顺着一条水泥台阶的小道直走,大概爬升几十米的坡度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阿宁把扎着的头发解开,披散下来,遮住一部分面庞,他本来五官清秀,风撩起他的头发,鼓动他的衣衫。他迎着风的方向,伸开双臂,拂过田埂两旁金黄一片的油菜花。
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女性的柔美。
阿力嗅着花香,被耀眼的金黄拖拽到回忆里去。
他远远看着班里窗户旁的那个女同学,窗户打开,混合着忧郁的栀子花香的风拂过她的发梢,金黄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落到课桌上书本上她裸露的手臂上,她的脸上。这让她与教室内的昏暗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有这么好看吗?”
阿宁看阿力一副猪哥像不解的问道。
“废话!咱们班那个男生不觉得她漂亮。”
那个时候他还与班里其他男生没什么两样。不过从父亲生病开始一切就都不同了。
他再见到她时,是在她的婚礼上,洁白的婚纱,幸福的微笑。
父亲与病魔抗争了几年,还是撒手人寰,这个他努力建设的家从此脱离正常的轨道,开始走向衰败。
“帮我照张相,就用你的手机。”
阿宁回过头来灿烂的笑着。
龙洞是峭壁底下的一个山洞,古早以前是个寺庙,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废弃了,而今只遗留下洞口的围墙,墙壁中间有个圆拱门,进门以后围墙两侧有石阶,通往围墙上的平台。平台上简易搭着神龛,供奉着一尊佛像,无甚稀奇。
再往里空旷无物,只右侧,一处湿滑的斜坡,坡顶平台有一处岩泉,水流很小,从洞壁的岩缝中流出。汇聚于一处平滑的凹陷,系人工开凿。坡顶平台右侧有一处狭窄溶洞,据说通往峭壁另一面,不可知。
阿力两人走在去往龙洞的石阶上向上看,青灰色崖壁,像是山峰被平整向下切掉一块,而龙洞则是截面底处掏挖而出的一处洞穴。
洞内与以前没有太大不同,地面有些零食包装袋,神龛处的香炉看起来许久没人来上香了。
阿宁在神龛处立定,在胸前画十字,双手合十,作揖。
“咱这佛陀是从印度来的,又不是欧洲来的。你这套礼数不对吧。”
阿宁解释道。
“我皈依了,信奉基督教,一个基督教徒当然这样行礼。”
“按我说你就不该行礼,这有叛教嫌疑。”
阿宁回过头来,看向阿力。
“上帝和佛祖也不见得就关系不好,人家说不定在上面还串串门,喝喝咖啡之类的。”
“那他们不争论谁创的世,谁造的人吗?”
阿宁歪着头想了想。
“难保不会掐架。但他们都是全知全能,应该谁也奈何不了谁。所以…管他那么多呢!”
阿力有些无语。
“你这信的那门子教啊!一点也不虔诚。”
阿宁自顾自说道。
“因为基督教认为人的灵魂不灭,我信奉上帝,上帝就会给我救赎,实现我的愿望。”
因为从小就学的马克思唯物主义,所以阿力认为救神拜佛实属封建迷信。好兄弟故入歧途实在有必要拉他一把。
“你明明知道信这些是没用的,像我妈,又是土地,又是山神,还有观音什么的听说那个灵验就拜那个,给我求的姻缘呢?我昨天还听我妈咒骂泰山神干吃香火不办事呢?”
“那她不还是在拜吗?”
“她只是没有别的办法,死马当做活马医。那你又有什么愿望非得上帝来给你实现?”
阿宁突然转过身来,他虽然背着光但依然能看见泪光闪烁。阿力觉得一种莫名的情绪穿透过来,他似乎能感受到阿宁的悲伤只是不清楚它因何而来。
“自是难以达成之事。”
阿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阿宁顺势抱住阿力,头搁在他肩上,身体颤动,眼泪打湿一片。阿力有些猝不及防,愣了片刻用手拍着他的背安慰他。阿宁在阿力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有时有些看起来剧烈的悲伤他问不出原由。
过了好一会儿,阿宁才冷静下来。
“阿力,我们一直都没爬完过那个小洞。今天我们弥补这个遗憾吧。”
“咱也没有带手电,那里面黢黑。”
“用手机。”
“又不知道多深,万一手机没电了呢。”
“你现在胆子这么小了啊?”
“嗯?这是什么话,今天必须穿过这个洞。”
洞内阴暗潮湿,洞壁光滑,初进去洞口还挺大,弯着腰就能过,走过约几十米,就出现了岔洞,洞口变小只能匍匐着前进,他们以前就在这里知难而退,因为担心后面会有更多的岔洞迷了路。
但今天不一样,也不全然是阿宁激将的作用,阿力觉得心情苦闷,去往未知的恐惧的刺激似乎能暂时消退那些烦心事。
两人商议一直往右侧洞走,这样就能原路返回。
结果后面并没有更多的岔洞,只是里面潮湿闷热的喘不过气来。
因为洞口愈来愈窄,两人进度缓慢,不知爬了多久,起初还说说话后来累的都懒得张嘴。几乎快要放弃时,看到了一点光亮,感受到一丝凉爽。
两人在刺眼的光线中出了洞穴,回头看去,那阴暗潮湿的洞穴,回想漫长艰辛的过程,竟想象出自己出生时的感受。
那刺眼的光线,让人几乎就要哭出来。
洞穴的确通往山的另一边,出口在树荫遮挡着十分隐秘,两人穿过丛林向上走不远就到了山顶。在山顶上吹着凉风俯瞰着小镇。
太阳躲在一团并不紧凑的阴云后面,阳光从缝隙中透出来,落在小镇上,一块儿暗一块儿亮。
阿力看着小镇后面的群山,连绵的心事复又爬上心头,感到那山间笼罩着的青灰色雾气是他人生的底色。
阿宁看到小镇上熟悉的建筑以及穿过小镇的河流。又转头看向阿力。心里这样想到。
我们一定会在下一个十几岁的年龄相遇,那时我的长发垂到腰际,我的胸脯高高隆起,我要在我们放学后常经过的那座小桥上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