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丐帮是要饭的?
“因为没钱。”
学长一面啃着鸭架,一面抽空抬头回答我。他开口时牙缝间满是肉丝儿,连声音都带着一股浓厚的油腻味。
钱?
钱这个词对我来说还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一二十年来,师门上下从未有人向我解释过它具体是一种什么东西。
犹记得幼时每逢集市,师父总是偷偷溜下山,宁愿一个人挑起所有货物,也不肯再喊个人帮忙。只因大师兄懒,能不动弹就不动弹,而二师叔眼里只有自己的狗,每天不是狗追着他跑,就是他追着狗跑。他们都不愿下山,能给师父搭把手的人也只有我,而且我也乐意陪他,但不知为何,他一直在躲着我。
当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躲不过去的。
因为我知道开集的时间,且也算着日子,月亮最圆的那天,是月中集市,再过十五天,是月头集市,每月有两次集市。一直以来,不论山雨澎湃、大雪阻道,集市总是正常举行。
每当师父偷偷溜下山时,也总能看到我在山门口笑盈盈地候着他。
我说,我想吃糖瓜。
师父便愁眉苦脸地叹着,唉,师门不幸,摊上了你这么一个败家子。
什么是败家子?
师父说,败家子就是大手大脚浪费钱的人。
什么是钱?
钱就是......
师父闭着眼想了很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集市,遇到摆有糖瓜果脯的摊子,我就不往前走了,停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师父。师父有时从怀里掏出几串铜板,有时掏出来的是布条,更多时候,他摸出来的是一只毛笔,用舌头舔了舔笔尖,然后在摊子上划了道印子,对小贩说,先记着,记在洞庭山吟风馆名下。
集市上的小贩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是很相信洞庭山的。
后来,吟风馆和秉德厅都有了许多糊涂债务,唯独敬思堂的账面干干净净。
这就是我对钱的唯一印象了,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究竟是铜板还是布条,或者是那根沾满师父口水的毛笔。
当我满是困惑地看向学长时,他懒懒地回道,“不存在的东西,有必要说得那么清楚吗?”
等他终于吃得满足了,才有了向我解释的兴趣。
在他眼里,钱是病。
一种难以根治的病,得到越多就病得越深,而得不到的人,却都是没得治了。在山上时,你可能有这种病,但不严重,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它,因为你也不需要它。可一下山,满世界都漂浮着它的影子,一不小心就会病入膏肓。吃饭要钱,睡觉要钱,遮雨要钱,挡风要钱。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可就连江湖都满是铜臭味时,不正说明这病无处不在么?
他说的是大道理,充满着愤世嫉俗的激情。
一时间,我竟在他身上看到了诗人的影子,原来诗人不止会悲伤,也会愤怒。他像诗人那样,啃着烤鸭,说着哲理,还时不时吐着下三滥的话。
他说,他妈的,世人都活糊涂了,不知道该为自己而活,还是为钱而活。
他愈说愈发激动,而我愈听愈发饥饿。
最后他问,“你听懂了吗?”
我说,“我听饿了。”
听到这话,他稍稍平息的情绪骤然往上抬了几倍,像是冬日原本灰白死寂的天色,忽然间跳过了春天,染上浓夏的煌煌湛蓝。他愤愤地舔了下已被啃得一干二净地鸭架子,将之扔了出去,“俗,俗不可耐!”吃饱的他,倏然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同时指着我的鼻子问道,“我丐帮自立基业以来,是以开万世太平为抱负,平世间不义为本心,可多少年来,就出了如你这等整日只知饱肚的庸人,圣人的初心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
“俗!我都替你感到丢脸,更何况丐帮先祖们!如今大宋北有契丹,西有党项,南国前朝余孽贼心不死,朝中新旧党派自相残杀,生在此时,当提三尺青锋,伐蛮胡不敬,灭前朝不恭,平诸党不和,这才对得起丐帮弟子的身份!”
“我......”
他凑了过去,伸出一根沾满油水的指头蹭到我鼻子上,“扪心自问,你现在还饿吗?”
“饿。”
我如实回答,且也很委屈。
学长那张愤怒的脸庞忽然间泄气了,眼里满是失望之情,沉默一会,他叹道,“我再去帮你拿一只鸭子回来。”
学长是个好心人。
我看得出他此时有多消沉,转身时的背影,竟让我想起洞庭山上的猴子。
那些猴子总喜欢在树上摇来摇去,每次我扫完地,它们又摇下一大堆叶子,于是我再扫,它们再摇,一边摇,还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只要看到我在扫地,它们就很开心。后来入冬了,老树不再生新叶,它们也摇不动了,于是一个个抱在一起,默默地看着山门下石板路发呆。一发呆就是好几天,甚至到下雪的时候,它们还在那里发呆。
我去扫积雪,它们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似乎还想把压在枝头上的雪也摇下来。可才一摇,树下的雪没松动多少,却摔下来一个老猴子。我上前摸了摸那老猴子,全身又冷又硬,像是树底下的石头一样。等到我抬起头来时,猴子们既不发呆了,也不摇树,一个个转过身背对我,这一转,就是一整个冬天。
如今的学长,也像极了那时的猴子。
隐隐的,我竟觉得他这一转身,可能也需要我等上一整个冬天。
果不其然,他真的没回来了。
后来回城的时候,听说他因为偷鸭子被人打折了腿,也没人愿意救治他,于是只能一个人爬呀爬地,不知道最后爬到了什么地方去。有人说他在半路被马车撞飞了,有人说他掉到河里去了,还有人说看到他在城里的一座老庙里躺着,走上前一摸,身体又冷又硬,像是庙门旁边的石头一样。
那些都只是听说而已,我不曾亲眼见过。
我倒是很希望学长只是断了一条腿而已,不会就此死掉。好心的他可能会碰到另一个好心人,然后一路富贵,发财当官,去伐了蛮胡,灭了前朝余孽,还在朝堂上谈笑风生。
可后来我仔细一琢磨,学长不像是能谈笑风生的人,他只会愤怒,只会有发泄不完的怒火。
他像个诗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