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母亲安在时
近两年母亲大病没有小毛病一直不断,从腿疼到干燥症各种难受,胃里没有一天不吃药的,医生说缘于多年的肾亏加气血不足。母亲吃不到一个疗程,觉得效果不明显就催促换医生换药,不然就自己四处打听买药,不行再换,所以母亲这几年张口的话题不是问他人身体状况就是不舒服忧虑恐惧。
父亲年轻时关注不到我们要科学饮食,不是打工就是务农,我们全家四口的身体都是草一样地自然生长。
可能近来一直担心母亲身体,于是不安终于积成了一个恶梦,吓至哭醒。
梦境大致如是:
深夜。
我在楼下好像刚睡着,突然听到我儿子慌忙下楼地咚咚声和喊叫声,“妈,快来,姥儿又不认人了。。。”
我突然惊醒,来不及应答掂着脚尖飞奔上楼。
画面很昏暗:
母亲又像团黑影儿,团坐着,摇晃着,又像不停使唤摇晃的钟摆,诡异紧张。
我又惊又怕,更不敢惊动母亲,怕母亲突然清醒被自己吓到。我的老母亲此刻眼神浑浊遥远直视前方,双手不停地撕衣服,嘴里喃喃自语,地上的项链戒指耳环已经扭曲不堪,被咬的变形。
“妈,冷不冷?”我轻轻蹲下,轻轻捡首饰,很期待母亲回答,又怕母亲突然清醒地看我。
“妞,好好干,五说金项链买过了。。”母亲的老年痴呆严重了。
“俺闺女啥时候来?我得跟她说,都对我这么好。。。。”母亲突然又笑起来,眼光喜悦而温和。
我在母亲面前,母亲却看不见我,她怎么会不知道面前有人呢?她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终于按捺不住地害怕和失声痛哭。。。
我该怎么办?弟弟那么忙,知道严重了吗?父亲在哪?我该如何告诉他们?
母亲竟然以这种形式跟我们爷仨告别今生。。。。
我哭至窒息,哭醒,醒来又哭——原来是个梦,原来只是个梦!
再也没有睡意,特别想母亲,想所有记忆中母亲的样子。我起身坐起,思绪遥远清晰,我任它飘荡,荡到哪是哪。
记忆的最源头是哪?
我记忆中最小的衣服?
儿时躺的有煤渣的暖炕?
我刚上学时母亲什么样?
我穿过母亲的高跟鞋不会走路。。。
年轻的母亲和白白的父亲的样子原来都还在我的记忆里啊。最早的竟然是最难忘的!
我索性追着记忆去跟我年轻时的母亲攀谈。
一
母亲是五几年生人,那时家里穷困不安,目不识丁很正常,母亲能不能数到一百我没问过,反正家里闲钱少,足够点清。我们家的大钱我从没见过,在我的记忆里我只能搜落到抽屉里偶尔睡着的一分钱二分钱,最大的五分钱。我和弟只要放学有馒头蘸白糖吃,到季节有软柿子和青苹果啃就足以幸福自在了。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但是要强、能干、爱干净。除了劳动时衣服泥脏不堪,其他时候母亲大都穿纯白色的上衣。
我和弟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父亲多半在山西打工,贴补家用。每到农忙,几乎都回家帮忙。
我们家有七亩地,分两块儿种植。家里最有用的农具就是平车——全靠人拉的那种木板车。一辆爷爷分家时候分到的,一辆父亲新订制的。赶上星期天,我们一家四口天不亮就上地割麦子。
六月份的天,早晨只有片刻的凉快,与孩子来说,仍然是睡意迷糊加燥热难受的。那时我和弟也就十岁左右,手无寸铁之力还要学大人的样子弯着腰,一手握着大镰刀,一手去抓扎人的麦穗——一不留神,还会割到手,或者镰尖儿突然碰到穿着凉鞋的大拇脚指,血顿时流出来还不敢吭声,怕母亲生气加担心。
我和弟只是星期天帮忙,农忙时很期待上课,可以逃避劳动。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每年弯了多少次腰把那两块看不见边际的麦子收割完的。
我和弟只在下一个星期天跟父母平均两人一辆平车,把麦穗带秸秆拉到临时碾平的地头铺开,借一辆带石磙的小三轮一圈一圈转着把麦籽给碾压出来,然后趁自然刮风,再一钎一钎把麦糠扬出来,麦子和麦糠分离干净,然后麦籽装至化肥袋,一袋袋扎紧,一排排码齐,装满麦籽的化肥袋像肥胖的蚕茧们排队坐着。
至此,忙碌可以喘息几天,因为接下来的几天父亲要平整耕地,耙地,上粪,浇地,平地,放水,再开始又一轮的农忙大战——插秧。
也就是栽水稻。
对于孩子来说,插秧虽然腰疼也累,但是能跳进泥水里总比干的流鼻血的麦茬地里强。
泥水里经常也是扎破脚,或者有水蛭吸附到脚指缝,又疼又痒,待到抬脚看见,我会吓得连哭带叫跑出来,偷懒惊怕一会儿后,还是要再下到水里继续腰酸背痛。
父亲一会儿出来跟邻居的男人吸根烟,说叨研究几句,一会儿借故出来走走看看水流的快慢,拿着个铁锹,像在指挥我们的战场。
母亲至始至终最辛苦。
从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凑合做好稀饭,自己先去地里干到太阳出来,再回家吃饭喊我们一起去地。
那时候吃的菜是酱豆拌洋葱或者酱豆拌黄瓜,很难闻很辣,馍最好吃,尤其是母亲烙的油饼,用麦秸秆烧,火苗忽大忽小,面不容易黑糊,不一会儿油饼被颠翻的一层一层,那股馋人的油馍香啊,能远远地飘到大街上。
地里干活的时候我最慢,母亲边割自己负责的一溜,边割我前面的麦子或者水稻,为的是我能能赶上她的速度而不至于气馁。即使如此,我记得我仍然是最后面。
中午下晌,我们爷仨到家先吃西瓜,再各自泥一样睡会儿,母亲,烧火,炒菜,擀面条。等做好之后喊我们起来吃饭然后继续上地劳作。
80年代末期的中国,农民的劳动量还是很辛苦的,没有机械化这个概念。至少河南没有。
二
即便那么忙碌劳累,母亲仍然保持衣着干净,上地时候路上穿着白衬衫,到了地头再换上深色的衣物。我们如果不小心踩到她的鞋,她会立刻翻脸吼我们。
我几岁的时候忘记了,母亲刚给我洗了头发,我就跟弟弟哥哥们顶着废弃的竹帘当盖头玩,结果可想,我被猝不及防地捱了顿揍。。。
儿时的记忆大多跟家人有关,家人的记忆大都跟母亲有关。我儿时是野花一样的成长,不记得母亲给我穿过衣服,只记得父亲和奶奶给我穿,还有躺父亲腿上给我洗头发。
小时候每次和弟吵架争吃,母亲总说争吃属于下等人,很明显就是我不能跟弟弟争吃的,
“为什么他能当下等人我不能当,我就是要当下等人!”我记得边哭边叫抓起只小板凳摔了老远!母亲竟然大笑不止。。。。
都说母亲偏爱弟弟父亲偏爱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父母从不承认。
三
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知道上学是对的。我能大学毕业只缘与母亲的一句谎言。
初二时候我数理化完全跟不上了,我觉得丢脸死活不想上学。
当时父母都不反对。我就准备晚上去学校搬凳子,这时母亲走过来很肯定地说:“我问了,你想当女兵,得有高中毕业证。”
“你问谁了?”我不信。
“邻居你勤妞叔,不信你去问。”
勤妞叔是仪仗队兵,刚转业到家。我当然完全相信了,不用去问,所以,那晚没有去学校搬板凳,直到大学毕业。
一次闲聊中才知道“要有高中毕业证”竟然是母亲自己编的谎言。
知女莫若母啊!
四
时间过的真快,如今我和弟各自成家快二十年了。
我突然奇怪我的思绪怎么会一下子蹦到如今?我二十五岁至四十岁的生命长河中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画面吗?都不够有意思?还是离巢后跟父母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不够深刻?
作为儿女,我十天半个月的打个电话,或者一两个月回家小坐一会儿,听听母亲的唠叨,吃口饭,然后开着车完事一样地扬长而去。
其他的日子,母亲父亲一天天怎么过去的我和弟完全没有考虑,就像当年我们只在星期天才帮助家里劳作一样,其余的劳动量任父母去流汗去收尾。似乎父母天生就是我们的守候者和 背负者。
家庭聚会多年来是雷同的简单和匆忙,几乎没有和我和弟和父母同时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
五
如今我们都已长大,生活上工作上几乎不需要父母的帮助和参与。唯有亲情的挂念,而这无形的挂念,也可能是父母没病的时候想不起来,自己忙碌的时候顾不上,只有深受打击或者分外有成绩时会立刻飞到老家,飞到老巢,去看看我们的老鸟。。。。
船一样我的长河时间就是如此慢慢行走大半的。
我成了母亲当年的模样,我的孩子如我一样。
所以知道关爱父母也是这几年自然滋生出来的,可能父母老了,可能我也老了。给父母打电话问候口气会像哄孩子。
吃的什么呢?妈
我没事,就是看你在干啥?
真棒,老妈的气质没得说,整个村的同龄老人无人能比!
干啥呢爸?
昨天跟你儿子去哪了?坐的大沙发够气派,像李嘉诚。。。
母亲是大声地笑,父亲不做明显的舒心。
六
我唯一不敢恭维的是父母的夫妻之道 。母亲不够温柔,父亲不够厚爱。他们周期性地吵架不超过三天,从我有记忆就有,不知道算不算不良家风。
站在儿女的角度,我和弟每次都幽默化解,他们每次都笑着,互相嘴硬不服气地散场。可是直到如今他们俩也没有商量好谁离开这个家。
我经常否定他们的婚姻又觉得好像是正常,我和弟家庭都很好,说明不算不良家风吧?
七
如今母亲肾亏体寒,并发成干燥症,口干眼干得厉害,吃了无数的药。弟说这病不会根除,只能缓解和饮食注意。母亲不认字,理解不透,总觉得是病就能治好,像感冒一样。所以除了劳动就是四处打听求药,我们都不责怪,只悄悄检查药的安全性。
父亲去年累积成痛风,有时疼的流泪,脚肿的像面包。我和弟听他们各自报病,很像小时候我和弟在给父母诉苦。
抱怨的症状越强烈,说明我们关爱的时间越少。返老还童不是可爱,是缺少陪伴。
现在我回家经常不打招呼,就看他们在干啥?
有时是父亲在鼾声如雷。;有时是母亲躺外面的沙发上,像冬树一样地窝着睡。电视节目是《非诚勿扰》,或者是农村电视剧。而我进屋母亲经常全然不知。
最怕母亲惊醒,因为母亲性子急,一旦惊醒身体会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要知道母亲已经快七十了,真怕她的心脏哪次承受不了她的急性子而直接罢工。。。
但还是会把母亲惊扰到,每次都是慌张而踉跄,一边忙乱地找好吃的一边问我啥时候进来的。。。
有时是母亲正在菜园里种菜,无论如何,这个目不识丁的老女人,从我高中开始周期性回家,她的第一动作就是如此慌张惊喜和高兴,我特别心疼母亲的慌张又特别开心母亲的慌张。。。
八
前段时间同学的母亲去世,她写的悼文美丽而沉痛,才华横溢却再无母亲。唏嘘之余,我无力安慰。
而我和弟暂时是高兴的,我们的父母还算安康。我和弟和父亲我们三人宠母亲一人。
来生不知道如何约定,
如果可以,
我愿来生家人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