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A的编辑路(3)

出版社陆陆续续改了制,事业单位改成了企业。它们像是被推进了大海的小船,战战兢兢前行,只求别遇上大风大浪。

转制一开始,国家给出一堆奖励条件,鼓励转制,可基本上所有出版社都不情不愿,一拖再拖。事业单位多舒服,有皇粮,有保障。可小A在的那家出版社却第一个举了手,成了改制第一家,成了改制的标兵。一些社科类出版社瞪大了眼,想着一个科技社也有这等魄力,敢主动要求在市场大浪里摸爬轮打,水深水浅,浪有多大,哪是岸上人知道的。

1.

小A进出版社前,她那个出版社已经改制完成,发票上原来写的“出版社”变成了“出版有限公司”,应着市场的景,还开了三个新版块,计算机、少儿、建筑,都是造航母、多元发展的举动。那会儿全国出版社都在造船出海,上到国字头大社,下到地方社大学社,都在造大船,大到可以抵抗风浪,都在造高船,高到可以平稳前行。

开辟新版块,没个几年砸钱投入,看不出名堂,站不住脚跟,出版社老社长一手建起了三大板块,老主任当年在社里横行霸道,也都是老社长给撑的腰。

小A是在建筑版块大发展时进来的,可没几年,老主任出事了,计算机、少儿部门主任也相继出了事,都和腐败有关,都和不正当经营挂钩。

小A进出版社的第五年,出版集团正式重组,成了一搜大巨轮,势在环球航行。而老社长因老主任和几个他扶持的主任连三出事,最终受到了牵连,在传媒集团重组中,老社长一直被抨击。说摊大饼的板块扩展只见付出不见回报,不如集中精力做好主营专业。就这样,计算机板块关了,少儿板块剥离后成了独立公司,小A所在的建筑部门风雨飘摇,40个人砍掉了2/3。

很快,上面空投来了个新老总,老社长只落得个书记职务,没有了实权。新老总以前是部级领导的秘书,他不了解出版,觉得报纸、杂志、网络短平快,看得见成效,而图书出版,周期长,精品书三五年也不见得出得来,到时候自己在不在这都说不定。

报纸、杂志、图书、网络,几个板块就像几个孩子,新老总宠爱的是听话的、会说的,给他挣面子的,让他给他的领导脸上贴金的。而踏实肯干却嘴拙的图书,成了干活时少不了,表扬时靠后站的孩子。

新领导以工会为名,办了一个总经理联络员会,想听听大家的声音,给大家谋点福利。报纸、杂志、图书、网络、影视,每个部门派个代表,小A是图书部门中的一个。报纸部门联络员反映说“安一部电梯,上下班人多电梯上不去。”杂志部门说,“装个吸烟室。”网络部门说,“卫生间建议安隔板,上厕所时手机容易掉厕所。”大家听了哈哈一笑,领导弄的哭笑不得,但是笑的。到了图书部门反映情况,“选题程序太复杂,编辑考核任务太重,样书管理制度漏洞多”。领导听了脸拉长了,这不是说领导工作没做好嘛。没过几天,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过来说,“以后别乱提意见,提意见也得先申请。”显然,领导想听的意见是小问题,是能解决不能解决的不着调问题,可图书板块没事就说工作,说痛点,让领导不爱听的,难怪领导不待见。

那几年,社会盛行“年会风”,每到年底,各单位各企业不惜重金打造年会,排节目、租服装、请老师,提前一两个月便开始筹备,个个拿出来都是台小春晚。小A所在的系统,年会和职工代表大会放在一起,每年的会场都选在国家会议中心,规格霸气足以说明500强老大的位置。各省节目精挑细选,最终选出一个,才敢登上国家会议中心的舞台,海外军团也有助阵,200万人的大系统,仅从年会就足以PK掉其他企业。

小A所在的传媒集团,重组整合后的第一次亮相,是从年会开场节目大型诗朗诵开始的,为此传媒集团不惜重金,请来了两位国家大腕级的演员为师朗诵撑台,还请到了一位上海电视台前导演来排练,提前两个月便开始了排练。教声乐、教识谱,40多人凑成了诗朗诵+大合唱的“背景墙”。小A是背景墙中的一员,两个多月的训练,让她在节目结束后再听到合唱的音乐,脑中还会有画面浮现,想到导演常说的一句话,“唱歌,要有画面感”。

“日复一日,我们风雨兼程;年复一年,我们砥砺前行。”大合唱+诗朗诵成功落幕,从系统到集团好评一片,庆功宴设在一个1000平米的大宴会厅,集团新老总现场致谢,这节目要气势有气势,要水平有水平,让他在他的领导面前挣足了面子。

2.

小A进出版社的第六年,出版行业仍就低迷,一批原来红火的书店经营困难,各省图书馆书城减少了图书摆放的面积,开始卖玉器、卖文化产品、卖电器,越来越像大卖场。传统纸媒仍在萎缩,报纸从天天看变成了免费给都懒得拿;杂志过了期就搓堆卖;图书一边是上品种上规模,一边是再便宜的书都有人嫌贵,图书从神圣的高门槛,变成了什么人都能出,花点钱就能出。

小A打过交道的作者不少,有问来问去,看上去顾虑很多的;有满口答应,说起书稿滔滔不绝的。见的作者多了,小A聊上几句话,便能对作者看出个一二。那些顾虑很多,一开始问这问那的,到后面可能是内心有数,能出成果的;那些话说得大,一开始就满口答应的,到后面常是是写不下去,三拖两拖就没影了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小A想想几年下来,不说阅人无数,形形色色的也见了不少。都是老师,都是知识分子,可有人做成了面子,有人当成了里子。

“是出版社吗?我是王博士。”王博士说。

“是出版社,您是?”小A说。

“我是王博士。”王博士又说。

不管怎么问,王博士始终称自己是博士,小A纳了闷,首次联系不报姓名,博士也成了称呼。这天下多少人姓王,多少人是博士,组合在一起,又会是哪位?

一般作者问稿费,都是点到为止,小A知道了意思,自然会去结,有时一忙忘了哪本,她也会和作者解释一下,一般人也都不会计较。但小A也碰到过电话讨伐稿费的,接电话像是接开炸锅,里面噼里啪啦便炸了起来。

“你们出版社有没有诚信啊?稿费现在还没结,谁都找不到,你们是不是要关门了?”电话里一个作者咆哮着。

“不好意思啊老师,出版社最近有调整,后面我来负责。”小A说。

“我这稿费都拖了1年半了,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出版社!”咆哮男继续说。

“不好意思啊,后面我会加快给您弄。”小A说。

“你们社长电话多少,我要找你们社长!我要找你们社长!”咆哮男火药味没有减,反倒更厉害了。

“不好意思老师,您别生气,我来核实下,后面很快给您处理。”小A说。

“你们电社长电话多少?我要找社长!”

“我没有社长电话,我只有主任电话,不管您找谁,这事最后也是我来做。”小A这次没有说对不起,声音缓和但又坚定,说起话来字字清晰,尤其把“这事一定我来做”拖长了半拍。

这年头,步子匆匆压力大,原本儒雅的知识分子,也会对着话筒大喊大叫。小A的一句“这事我来做”,正中咆哮男的穴位,让他在电话那边没了声音,挂了电话。小A愤愤放了电话,刚放下,电话又响了,小A接起了电话,用着一副惯例的语气。

“您好”小A说。

“小A,不好意思,我刚才态度不太好,我向你道歉。”咆哮男电话又来了。

这次态度温和了,语调也缓和了很多。咆哮男不助道歉,解释刚才自己的失礼,态度一下子从暴风骤雨变成了晴空万里,可能他只是想找个出口,宣泄下情绪,也可能想想小A的话也有些道理。

3.

出版是个持续活,以前的同事是走了,可作者还得维护,扫尾工作还得做。以前隔壁同事认识一个H省的作者,浑身上下一身膘肉,脸颊上的肉也是横着长的,不多的头发在高高的发髻线上服服帖帖,油光蹭亮。虽不是自己的作者,可小A以前就对他的样子印象深刻,一个满脸横肉、又高又壮,看上去完全不像个教授的教授。这种深刻是从一本画册来的,而画册又是从一套教材来的。

满脸横肉早年帮隔壁同事组织过一套教材,仗着他是H省艺术设计专业高职教指委主任,答应隔壁同事要帮她编一套教材。教材编写会是在H省省会开的,女主任代表出版社说了些对教材的期望,满脸横肉说了说主编选择的标准,还有当主编的条件,最后又说了出书对评职称的重要,本来预计两个小时,速度快得不到1小时就结束了。本来定的12点开饭,硬是提前了一个小时,11点大家就到了饭馆。

“喝喝喝,大家喝到位啊。”满脸横肉说。

“大哥,教材用多少册能当主编?”有人问。

“门槛不高,一年1000册,一套书都可以选。”满脸横肉说。

“大哥,什么时候交稿?页数要多少?“有人问。

“今年年底就交,100页吧,是本书就行,用不着多。”满脸横肉说。

几个问题上午开会时提到过,可感觉大家都没听到,到了饭桌才是会议开始。

联络感情靠饭桌,谈个事情在酒桌。“编写教材不是什么大事,吃好喝好,下个月弄出来没问题,大家说是吧?”满脸横肉端着酒杯,一嘴酒气和隔壁同事说着他们的酒杯风俗。

“来来来,都喝都喝,不就是编个教材嘛,兄弟感情是第一!”满脸横肉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满脸横肉招呼着大家喝酒,一会工夫,10啤酒、3白酒见了底。隔壁同事傻了眼,一个教材编写会,成了胡吃海喝的聚会,可有啥办法,入乡随俗,搞定教材是关键。好在不大的饭馆酒水可以自带,隔壁同事忙到对面超市买酒水,又买了1箱啤酒、2瓶白酒。

喝到尽兴,一帮老师又开始了猜拳化酒,刚才开会时大家都还是正襟危坐,一副教授学者的样子,到了酒桌上,和街头巷尾的小混混也没啥区别。满脸横肉和前主任是老乡,在他们眼里,哥们义气是第一,义气靠酒来助长,义气到了,啥都是小事。

现在的教授和民国时的不一样,现在教授很像现在的和尚,只是个身份,这身份要不是有僧袍,有削发作标记,单听他们打手机、谈项目,还以为是跑业务、做营销的。别看教授们名片上冠冕堂皇印着“教授”,一进校门像是穿了件外衣,套上了为人师表的外衣,有这件衣服在身,在学生面前要端着架子,拿着姿态,可出了校门,外衣一脱,一身横肉,原形毕露。

很快,酒喝到位了,教材也组织好了,不过满脸横肉可不是义务帮忙,他有条件,等出了教材要给他免费出本画册。当时社里对选题管的还没那么严,基本都是前主任一人拍板,前主任与满脸横肉一样混江湖,知道没有白帮的忙,便一口答应下来。就这样,在一套教材很快出版后,隔壁同事把画册也出版了。

这本画册是满脸横肉的油画作品集,16开横向开本,画的内容是什么,看过的人可能很快就不记得了,但这并不妨碍对画册的记忆深刻,几乎所有见过这本画册的同事在若干年后,在谈到这本画册时都会不住感叹,甚至觉得是对那个出版时代的讽刺,什么人都能出书,什么书都能出,形容那个时代也不为过。

几年后让大家记起的,不是画册上的画工娴熟,不是题材的新颖,是每个对页上、每一幅作品旁,都配了一张满脸横肉的照片。有端着单反相机的侧面照,有在花前的正面照,有低头沉思的肖像照,有欣赏风景的室外照,每一幅都不同,每一幅有陶醉至极。快速一翻,竟有些动画的效果。让所有想起来的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时看画册时的感觉,一开始是作呕,后来是佩服,人丑还自恋,小A以前一直觉得自恋是女人的专属词,可后来才发现,男的自恋起来才更极致。

在隔壁同事离职后,满脸横肉碰到书的问题就找小A了。他总是在大早上、大晚上给小A电话,一打电话就问稿费,好几次还是酒后打的,说话呼呼噜噜,电话里似乎都沾上了酒气,晕晕乎乎。其实小A早早就已经给他结了,对这个大麻烦,小A恨不得早早甩开,早早撇清。小A一解释,满脸横肉便“噢”的一声挂了电话。有一段时间里,满脸横肉没有再“骚扰”小A了,小A想着终于风平浪静,满脸横肉要成为过去式了,直到有一天下班后,电话又响了。

“小A,现在好几个出版社都来找我,想跟我合作。”满脸横肉说。

“那挺好的啊,您可以多比较下,有更多选择。”小A说。

“可是,我,我还是想和你们出版社合作!”满脸横肉说。

“你们社是“国字头”的,你们是大社,我比较了比较,还是你们靠谱。”

小A扑哧一声,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4.

一般作者出书像是扒层皮,没个几年积累出不来,小A和作者联系主要也就是在出书前后,之后便慢慢变淡,再联系时总会说句,“好久不联系了”。

在小A的作者里,有一位特别不同,小A在入职后的第二年认识了他,之后便一直联系。和他的联系不分波峰和波谷,一直都在匀速向前中,因为他一直在写书,一直在出书,写书出书,是他的最大乐趣。

这位作者是建筑界大牛姓朱,建筑界活跃的建筑师,旅日博士,名校教授。他还有个称号“建筑哲人”,他经常以此为乐。小A认识他是从河东狮吼早年策划的选题“中国建筑师丛书”开始的。建筑哲人个子高大,衣服总是修身合体,将他多年来保持的好身材,尽展无余。一年到头衣服总是黑色,偶尔搭配个亮色,比如明黄色的手表,过年时正红色的围巾,考究精致,设计感强,一看便不是大路货。

建筑哲人声音如钟鼓般厚实深沉,像是男低音,低沉而有穿透力。远看头发哑白,根根竖立,蓬松厚密,倒扣的小碗形状,极强的体量感,像头顶一个白色体育馆造型。近看一些灰黑色头发穿插其中,像是挑染后的效果,极有设计感,配上一袭黑衣,高挂身材,时尚精炼,让很多第一次见到建筑哲人照片的人都问,“他的头发是不是染白的?”

“小A,图注的字号有点大啊。”

“小A,标题离书口有点远了啊。”

建筑哲人对书的版式、装桢设计事无巨细,还经常亲自上手自己改,光是校稿就会看不下10遍,有时改动的只是一处图片的距离,一处文字的反复。他不像其他作者,把出书当成一个成果展示,他把出书当成自己的作品,当成艺术作品。既然是艺术作品,那便得百般雕琢。

“小A,左边改小1mm吧,右边增大1mm吧,谢谢。”

“小A,第二张图还是朝下移动1mm吧,谢谢。”

建筑哲人从来不显麻烦,他鼻梁上架着副眼镜,可心里却那双眼睛却没有半点遮挡,书稿上任何一个小问题,都逃不过他的心里的眼睛。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从来不会说“差不多就行”,从来不怕麻烦,任何一个小问题,都要和小A讨论上半天。这时常让小A常觉得,建筑哲人要教学,要做设计,哪里来的这么多时间放在书稿上。

“小A,用什么纸啊?”建筑哲人说。

“纯质纸有纸样吗,给我拿个看看吧?谢谢。”建筑哲人说。

建筑哲人对每一个出版环节都跟踪到点,真像打造一幅作品,不容半点马虎。

“小A,等蓝纸打样稿出来了,寄给我看看啊。”建筑哲人又开始交代小A。一直到下厂前,建筑哲人改完了最后一处。书印出来了小A第一时间拿到了还没有装订上的样书,再最后检查一遍。

编辑工作就是这样,层层环扣,每个细节稍有不慎就会出错,只要出错,责任编辑便是第一责任人。每出一本书,编辑都觉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可现在的出书速度、现在的书稿质量,想挑出万分之一的错误,就像出门坐飞机一样,太容易了,而十年前,坐飞机简直就是特权,是阶级的象征。建筑哲人之前改了好几稿,反反复复有点乱,终于,书印出来后,小A发现了个问题,有10多页页眉忘了改,小A把出问题的一个印张重印了。

建筑哲人写起书来语言有哲学的味道,再简单的意思在他笔下,也变成了形而上的抽象主义,晦涩难懂。他要的就是这效果,用他的话说,“什么事情说明白,那就没意思了”。

“二维平面图本身具有让人在意识中完成从平面世界到空间世界过度的功能。”

“空间、平面,是一种针对自己(或处于镜像状态的他者)的经验所进行的描述。”

建筑哲人每本书的文字并不多,可不多的文字,烧脑程度不亚于读康德的三大理性主义批判,这让小A每次审稿时都虐心崩溃。有次小A找了个英文翻译,翻译建筑哲人的文章,英文翻译了一篇,死活不再往下译了,说是看不懂,中文都不明白。

“这个,那个,这个东西,那个东西”建筑大牛还有一堆口头语,让小A每次改起稿子都会一顿删,删掉啰嗦,留下简洁。还把一堆“的、的、的”也删掉。

建筑哲人建了一个建筑艺术中心,学校里很重视,投资金投场地,科研经费拨了很多,建筑哲人办讲座、办展览、出版书,好不热闹。高校的经费申请愁,按着要求花出去也愁,建筑哲人让小A先把钱领着,放在兜里心里踏实。

“小A,钱得赶快。”建筑哲人说。

“还得走流程呀,报选题,签合同。”小A说。

“小A,钱先领回去,拿到手再说。”建筑哲人说。

“我们手续复杂,弄不了呀。”小A说。

“你们社还是不差钱。建筑行业官方出版社,上午我和他们说了,下午他们就拿着合同来了,直接把钱拿回去了。”建筑哲人说。

小A也着急,几十万的费用,要是一下子拿回来,那后面能做不少事。可社里制度死,干着急也没用,她把事情汇报给了女主任。

“领导,朱老师的5个选题,您说?”小A说。

一提到建筑哲人朱老师,女主任就头疼,先锋性强,前卫现代,不是大众审美能接受得了,也不是她能接受了的。说是有经费,可在她看,烫手的山芋,拿与不拿都是麻烦。

“朱老师的书都太个人化了。”女主任眉头一皱。

“朱老师说,要是咱们不出,那就都给筑建出版社了。”小A说。

“爱给哪给哪,哪愿意出哪出吧。”女主任像被激怒了,露出了一脸鄙视。

“我要是你我就不给他出!真的,朱老师太自我了!”女主任说。

女主任以她几十年的经验下了结论,坚定的声音配着上挑的眉毛,自信的语气一副站在正义制高点的样子。

小A听了心里不觉咯噔一下,这话女主任不是第一次说这话,听了总让人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好像在质疑小A的判断力,又像在标榜自己的公平正义。不过很快小A又觉这话从女主任的嘴里出来很正常,说到底,她们不是一类人。

大家喜欢用“好人”一词来评价人。某某人很抠门,但人是好人;某某人狭隘了点,但人是好人。“好人”似乎成了给人定性的一个标准,小陋习、小毛病在一句“好人”前都不算什么了,像是美玉上的一点小瑕疵,最终也会“瑕不掩瑜”。

女主任是个好人,善良正直,勤勤恳恳,记忆力好得一屋子人都抵不过,敬业的那股劲一屋子的人都赶不上,对同事有着长辈一般的照顾,每当女主任有些话听上去不舒服时,大家总是抱怨几句后,跟上一句“主任人还是挺好的,是个好人”。

可什么东西一多,价值一样打折,“好人”这词也一样,说多了,听多了,耳朵一样像长了茧子,让人听起来没有感觉。从小到大,书本上说要做个好人,老师嘴里说要做个好人,可小A突然觉得这词就像路边的街景,再好的景色看多了一样没感觉。现在,她觉说一个人有个性,有特色,明显比说她是好人评价要高。就像斯特拉斯堡的康德,就像脾气古怪的毕加索,不说名人,就是隔壁邻居家的张大妈,毛病一大堆,抠门计较,可在她的爱好广场舞上却大方得很。谁说广场舞上不了台面,张大妈就研究得有模有样,还跳出了国门,这让小A立马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她美了很多,觉得她有些特点,而不只是一个“好人”。

小A觉得人以群分,最后分出来的不是“好人”,而是三观,是对一件事的反应。小A和女主任很多地方三观是不同的,包括抛开上下级关系,对建筑哲人朱老师的看法。女主任觉得朱老师太自我陶醉,本本书都是自我欣赏的图,文字没多少。而小A眼里,朱老师是麻烦了些,是矫情了些,可是有思想,女主任眼里的自我,在她眼里则是与众不同,是思想独到,是中国知识分子最缺的。就凭这一点,再麻烦她也发发牢骚就过了。

“小A,用进口纸吧。”

“小A,得上好厂印,你们那个厂就是小手工作坊。”

“小A,我这本书绝对能大卖,绝对国际范儿,绝对棒!”

建筑哲人对写书的热情,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前几年建筑哲人有科研费时,小A领导不要,现在建筑哲人一说要用好纸、好墨,小A就提到了钱。

“朱老师,现在纸也涨价了,墨也涨价了,什么都涨价!您再去化点缘哈。”小A说。

“当时有银子给你们,你们不要,现在,真没了。”建筑哲人说。

一说到当初,小A就觉戳到了伤疤,是呀,要是当年建筑哲人的50万先入了兜,后面出啥不也有底气,不致于现在,一想做好的事,就愁钱的事,一到下锅就觉没米。

每次和建筑哲人说书稿,说着说着就绕到了钱,建筑哲人的眼光高,品位高,他说自己想低也低不下来,想差都差不出来。高大上,哪一个不是钱堆的,就像产品,越是简洁要求越高。同样的款式,工艺好、材料好,做出来是北欧极简风,工艺不好、材料不好,做出来是10元店的小商品。可好工艺、好材料,哪个不是钱做底。

“打住,打住,别说钱,一说就伤感情。”建筑哲人叫停,打住了车轱辘来回绕的话。

小A嘴上困难在喊,不过行动上对建筑哲人也要支持。这年头,像他这么酷爱出书,自带银两、自己排版、不要稿费的作者,小A快十年里只碰到了这一个。每想起这点,小A就觉说什么也得支持。

“雄狮崛起”出版计划已经到了结项的时候,李炮竹的宏伟蓝图在不配合的身体下,一本书也没出来。李炮竹的身体在基金申请后的第二年便开始了罢工,一年住了三次院。早前安排的进度就这样一二再、再而三地搁浅。小A不好意思老催,毕竟李炮竹年龄大了,又刚出院,可不催又不行,毕竟是国家的项目,拿了国家的钱,每到这会儿,小A真是后悔,悔在当年不知深浅,申请了项目。

小A和女主任没办法,想了一圈办法,最后找了“建筑哲人”和他夫人来救场。建筑哲人买了10万元的摄影装备来照相,建筑哲人的夫人天天在图书馆查资料。项目就这样一波三折,又捡了起来。

5.

小A进出版社7年了,7年放在婚姻里,到了痒一痒的时候,7年放在工作上,小A觉得痒得已经麻木了。刚来的几年,她和办公室的几个人斗,斗得其乐无穷,斗得不想收手。享受了几年胜利成果后,她又觉没了意思,关键是干了7年,也还是没啥起色,还是一样的编稿子,一样的忙选题,一样愁完今年的粮,又愁明年的粮。

这一年,出版业从持续已久的冬天进入了真正的三九严寒。实体门店又倒了一批,书店里卖玉器的、卖茶具的、卖文具的,把原本书的位置挤得又小了一块。编辑们一手愁书卖不出去,一手愁没有作者写稿。小A还好,有一两个像建筑哲人这种酷爱写书的作者,她就不愁没好书出。而小A同事,做建筑工程、机械电气的,作者做着工程挣着钱,要不是为了凭职称,得名气,说啥也不去写书。写书现在是靠情怀,靠责任,而相比之下,学工科的远没有和艺术沾边的有情怀。

河东狮吼又给女主任打电话想回出版社了,她转了一圈,去过房地产,开过美容院,卖过玉器,现在又想回出版社了,说都是寒冬,都是萧条,那一行也不好做,那一行也没见到金山。可出版社出去容易,回来早就没了位置,河东狮吼回来过两次看大家,回来时一脸的留恋,走时一脸的不舍。看到她,小A痒痒的心又放下了,出去就好吗,转行就好吗,都是二八定律,干好的都是少数。看看河东狮吼,干什么都干不长,干不长就干不精,干不精就在哪都是打酱油,小A躁动的心又一次落下了,开始了踏踏实实跑选题,看稿子。她又想起了刚进出版社培训时,出版前辈说的话:“做出版,越老越值钱,看谁耗得住。10年坚持做一件事,你是行家;20年做好一件事,你就是专家。”

小A一个人经营建筑学、艺术设计板块,要出高大上的书,这种书费时费力,叫好不叫座,但撑门面,一到评优秀图书,这种书都是评委的青睐。可也得出挣钱的书,教材教辅,工具类书。这种书看上去内容平平,原创性也不强,但需求量大,接地气,建筑哲人的书再好也是一本本零售,而教材征订好的话常是一年就上千用量。

教材市场一直都是各出版社争抢的肥肉。国字头出版社打着“国家级大社,十二五、十三五规划教材”的抬头,地方出版社给老师返点、送东西,各显高招。某大学出版社,动辄上百种教材,各省开教材编写会,一开会召集一堆老师吃饭联络感情,还有各种抽奖,送羽绒被、送毛毯,场面不亚于销售电器促销会。

“我们学院要订200本你们社《建筑节能技术》的书,返点是怎么返?”订教材季某省老师打来电话问。

“返点?我们是国家级出版社,没有返点,我们没有这种出口。”小A说。

“不返点?不返点你们怎么卖教材?”某省老师说。

某省老师话说得理直气壮,原本返点的潜规则竟然成了面码标价的筹码。200本书、每本书50元,粗略算下,就算是回扣也就几百元,到不1000元。可就这老师都要得理直气壮,一点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老师,我们是国家级社,真是没有出口给您费用,给您点书行吗?”小A说。

“给书,我要书干嘛?我没时间看书。国家级出版社就不按市场规则来了?那,那算了,不订你们的教材了。”某省老师说完嘭一声挂了电话。

6.

同样是第7年,“雄狮崛起”出版基金项目没有结项的出版社,一起在出版总局开了个会。这之前不久,“出版总署”改成了“出版总局”,国家精简机构中又一个合并的机构,原来的广电总局和新闻出版总署合并,改名为“”新闻出版与广播电视总局”。

小A拿到会议通知去找女主任,出版基金的项目已经成了她俩的一块心病,一日不结项,病一日不能好。可这结项,哪里这么容易呢!李炮竹撂了担子,好不容易才找到救火的人,好不容易出版了,可输出的事情一点动静都没有,找了好几家国外出版社都是石沉大海。小A一想这事就嗡嗡头疼。女主任汇报给社里的总编,会议邀请上写明要各出版社总编去,可挨批评的事总编说啥也不去,说白了就是让女主任和小A自己去收拾自己惹来的麻烦。不过总编还指派了个出版管理部的领导,就这样出版管理部领导、女主任、小A,三人一同去了出版总局。

出版总局在二环内黄金地段,气派的大楼十多层高。小A和女主任按开会时间到了总局,登记后便进了大楼,一进大厅小A上看下看扫了一圈,她知道,这是衙门,这是她当了编辑第一次来这出版的最高衙门,即便不是好事,而是挨批的批评会,是让没有借项的出版社一起来说说没能结项的原因。

10米来高的大堂大气豪华,处处大理石透着政府办公楼的气派,诺大的空间足够做个展厅,可扫视一周,只是个大堂,没有任何其他功能。小A和女主任上了电梯间,电梯间是普通电梯间的两倍大,顶面不锈钢贴面,四壁深色木纹贴着,材料无一是实打实的好料。

出了电梯间到了15层,门打开后是个过厅,宽敞明亮,小A和女主任扫了一圈,没有看到指示标识,便顺着一侧朝前走,开阔的走廊,足有4米宽,小A第一次来出版总局,便感受到了衙门的不一样。别看出版社待遇不高,清汤寡水,可这衙门高大气派,一点不比银行差。小A和女领导走到走廊的尽头,又是个敞亮的大厅,又可以办展览,又是一样闲置,看了一圈没看到1505会议室的牌子,这才掉头重回电梯间,在另一侧的尽头,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最前面是个椭圆形的会议桌,桌签上写着各出版社的名字。出版管理部领导负责版权输出项目,又受总编之托,坐在了会议桌上,准备一会儿发言。小A和女主任做到了后面几排类似于类似于剧场的小座位上。

“项目已开展5年,还有50多个没结项。”对外宣传处处长锁着眉头,会议一开始就直奔主题。

“走出去”办公室主任列出了三个原因:一是不适合国外市场;二是翻译工作难度大;二是出版社投入不够,也就是重视度不够。办公室主任列出了一串数据,又表扬了两个“走出去”完成好的出版社,让他们说说经验,两个社长只是说了些套话,说都靠总局领导支持,都是政策好之类的。

“我们社的项目,800页的篇幅,3000多处的史料,翻译难度太大了。”做《中国青铜器》项目的代表发了言。

“我们社投入了很多经费,人力上也是举全社之力,但海外销售渠道建设上难度很大,我们花了2年时间总算摸到了门。”做《京剧史话》的负责人说。

大概5分钟后,轮到各出版社代表人说项目没完成的原因,说困难,说下一步怎么办。几个社科大社先发了言,科技大社紧跟其后,说来说去都是围绕办公室主任分析的三点,都说书页数怎么多,翻译怎么难度大,出版社怎么高投,多叫着让总局多支持。

“总局支持,经费有限,只是补助,不是大包大揽,各个出版社该投入的就的投入!”办公室主任听了半天,把脸又朝下拉了拉,说话语气又沉了些,言下之意,出版社重视度不够。

“我们也社需要总局多支持,我们主要出中央文献,十八大政府报告,人民代表大会报告,翻译是由中央办公厅,可总局支持的经费少,我们每年在在印刷、宣传上,都要花费大量经费。这些都是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社里已经压力很大。”出中央文献的出版社也开始叫唤上。

“我们要在国外争取更多声音,要有中国的话语权。”代表又补充了一句。

小A在后排差点笑出来,她抿了抿嘴,强忍住没笑,连“中央文献”都成了中国声音?!都开始要话语权?!

从总局出来,出版管理部领导、女主任、小A,并排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苦,快到地铁口了,出版管理部领导突然开了口。

“你们这项目,当初还不报!要是影响到“大老板”那几本书,那可就麻烦了!”出版管理部领导说时的口气,像她是另外一个单位的局外人。

出版管理部领导口中的“大老板”说的是系统内一把手,是小A她们传媒集团花了重资正在输出美国的项目,是传媒集团老总准备向上面邀功的重点产品。

小A和女主任本来就郁闷的心里,又多了一块霜。

“你们这项目估计比较难。”电话一个声音说。

“我们那些输出都不是真的。”电话那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女主任一个电话挨着一个电话打,问的都是对外处处长推荐的几个人,都是“走出去”做得好的社。电话打了,材料发了,可一个个却石沉大海。

“什么美国、新加坡,他们说的几个版贸公司,都是中国人办的,都是假输出,都是对付国家的。”女主任说。

女主任终于从一个资深出版人那打听到了“走出去”的内幕。

“难怪在总局开会时,处长介绍“总出去”的排头标兵唐社长就坐在我旁边,我说向他请教,他表情一脸不自然,嘴上一直说“真不行,真不行”。“当时以为他是谦和客气,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假的!”女主任脸上突然拧到了一块。

小A在旁边一脸茫然,心里想着,诺大的一盘大棋,走到最后才发现,只有她和女主任,是按规则出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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