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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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在不是有所指的某人,所以一切关于此在的叙述,决不会像小和尚听老和尚讲故事那样轻松、那样有趣。确切地说,此在是一个哲学概念。最初从书本上见到此在这位老兄,是从别人论述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文章中。当然,我之论说此在,断不会囿于西人的西论,我作为东人将另有东说。

        有一天,我一不小心陷入了生活中的漩涡。生活中常有大小不等的漩涡;漩者旋你个晕头转向,涡者窝你个痛不欲生。这时我就忖着要想方设法出逃,逃出那个胡天胡地的漩涡去。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人挪何以活了呢?此在的方方面面改变了。但人不是一头猪,逃离火场或者水域便万事大吉了。不是说人有念想、情思和牵挂吗?可不,逃是逃出来了,却还是带着千丝万缕的念想。怎么办?这时有哲学家出来发话了:此在还行不?我回味良久,继而恍然大悟,是啊,此在很好嘛。那个以发肤为宇(四方上下曰宇)、以分秒为宙(古往今来曰宙)的人,那个此时此地的此人,也就是我,这会儿不是好好的吗?

        我们常说,人活着而谓存在,人死了那叫虚无。一切存在都是时空中的存在,所有生命都是岁月里的生命。如果我们把已死的昨天连同未生的明日统统搁置,如果我们把自身耳目、发肤之外的世界统统抛开,那此时你的存在便是我所说的此在。谁若能彻心彻肺地理解这个此在的意义,那么他就能立地成佛、当下成圣,用行话说,他也就有福了。是啊,此在还行不?这一发问正是在提醒你,看看自身的四下周围旋你窝你了没有,如果没有,那你又有何苦?再看看自身的当下即刻成你全你了没有,如果有,那你岂不快哉?

        在此,我要再次强调:此在,即当下即刻的存在;换句话说,生命当前的存在即此在。我们任何人,自始至终都生活于此在中;此在与生同生、与死同死。为了更准确地理解这个所谓的此在,也许是需要费点口舌的。“人只是一个当前”,或曰“此在即人感觉着的存在”,或者干脆说“存者在此”,这些表述虽然简单却难明了。这么说吧,此在有点像英语中在表述人的任何行状时那些加了ing的情形。如doing、eating、going等等。笛卡儿之“我思故我在”,“此”中所指的那个正思着的“在”,即此在也。如果还觉得难解、不知所云,那么我们说:这会儿,此在或者正给孩子们朗读课文,或者正手提相机艰难地攀爬,或者干脆正坐一把破椅上发楞……再进一步展开,我们则说:今日上午九点一刻,此在为了国家利益正向外宾挤出满面笑容;昔日的辉煌统统已成勾不住的过往,此在正蹲大牢里面壁思过;此在“累了”,这会儿正躺着呢;不默几了,此在要吃饭去了……再不济,我们就说:此在在洗澡,此在正伤心,此在喝多了,此在很生气……总之,所有那些滚滚时流中涌向当前的生命细节,应该可以帮助我们建立起很清晰的此在概念。日常生活中,推托、出走、关门、关机、装病、装傻等等,所有这些五花八门的自选动作,说穿了都是人为保护自己的此在不受侵害而所采取的种种拒斥手段。恰恰相反,邀约、接纳、迎候、叩访、展示、电聊等等,所有这些积极主动的姿态,便是人为了让自己的此在有一个良好的时段而所作出的种种努力。

        我的此在我作主;但不是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情况下,都能对自己的此在作得了主。听人差遣的佣人,就很少有属于自己的此在,就如乡人讥讽陈胜的那样:“若为佣耕,何富贵乎?”骄阳似火,此在于酷热之下拚命劳作,此在挥汗如雨、满脸辛苦;虽身处高位,虽顶戴花翎,可此在却要木偶似的干坐在主席台上,更要命的是,此在还事先知道了得咬牙坚持三个钟头。——这样的此在就不行嘛。当然,有人愿意用此在(忍受)交换此在(享受),那又另当别论,谁没有用忍受交换享受的经历?一目了然,一个在街上行走的乞丐的此在,远远要比一个在台上端坐的书记的此在幸福;正如一个囊空如洗的阅读者的此在,要比一个腰缠万贯的讨债驹的此在快乐。

        聪明人常会自觉不自觉地叮嘱自己:一定要照看好自己的此在。危难时刻,我就经常提醒自己:千万保护好此在,此在好一切就好。可实际的情况往往做不到圆满。有时,如果有一个可以预计的很糟糕又将持续下去的此在等着你,那么你就会感到真正的痛苦。在纷繁的人事岔道上,我们常会心情沉重地自诘:是谁总在不断地破坏着我的此在?是谁老要介入(指那些不受欢迎的)我的此在?当然啦,也不是所有的介入都不受欢迎,相反,许多介入是我们心甘情愿相邀来的(请都请不到,所谓蓬壁生辉,所谓雪中送炭)。有时相邀不来,我们还会厚着脸皮把自己的此在介入到另一个此在中去。但心情沉重的自诘仍在继续:当此在侵入毒液之后,此在如何自我拯救?一个痛彻心肺的此在又如何自处?的确,此在也有许多被人为地败坏的时候,——正在遭受鞭刑的此在决无可能再是一个快乐的此在;尤其当此在处于剧裂的疼痛中时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其时,此在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跨过去了则重生,跨不过去便葬身沟底。自我了断者或被外力粉碎者,都是那些掉沟里的此在。

        此在的一个阿克琉斯之踵是孤独。那么如何才能克服孤独?惟一有效的那帖良药便是交往,因为任何交往必有一个此在外加另一个对象在场。无论是此在在向超在(神灵)祈祷或者忏悔,无论是此在畅游于自在(大自然)之中,还是此在在与存在(他人或者自己)倾诉衷肠、共话未来。我们说,当你看着某人时,便是这此在盯着那此在啦。其实与自己交往,或曰和自己做队,说穿了不就是自恋吗?自恋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此在。可不,自恋的别解,不正是那个美少年那西斯面对水中的倒影呆呆出神?诚然,这四种交往中,与自己交往的那一种最危险,自恋很容易毁灭此在。希腊神话中的那西斯不就是毁于自恋的吗?古人云: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所以最好的交往,还在于此此在与彼此在之间。当然,此在如何对另一个此在诉说?这是个问题。

        于人而言,此在那真是太重要了。此在不苦,人有何苦?此在还行,人孰不行?因此,与此在密切相关的事情一定要做得很好,与此在密不可分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比如我的衣着,我的坐椅,我的眠床;还有我的交通工具,我的一日三餐;当然,最重要的是我的伴侣。此在也有普世公认的美好时段,中国古人就总结了三大高质量的此在时段: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与此相反,古人也有竭力要规避的时段,诸如“久对粗人而坐”……而今人的体验则有:此在在不该清醒的时候持续清醒,这就是失眠。

        此在无时无刻不处于流动中,那是朝死亡的深渊流去,有点可悲的说;此在又很容易被改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是一种,背转身去、逃之夭夭又是一种。当此在置身于一个被败坏了的背景下,挺住是一种选择,而逃离则更是一种选择,逃离能迅速改变此在。因为可能倾覆,因为可以逃离,所以此在无时不处在变动之中。而因为变动,所以不居,谓之变动不居;古希腊哲学家有“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之论,受其启发即得:人不能拥有同一个此在。此在的呈现,多少都会有一些变化,哪怕只是细微的变化。

        当镜头瞄准了人时,摄影的对象永远是一个此在。于是我们就说:只要有了人,此在就无所不在;如果说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此在,那么人类社会充其量不过是一堆此在。于是乎,此在复此在,此在何其多。简言之,此在即是当前;所以也可以这么说,人惟有当前,当前好就好,当前不好就不好。再则,此在真的不需要很多钱。虽然钱什么都能购买,但购买不来上天的光阴,购买不来心灵的财富;对一个男此在来说,女人也用不着许多。此在也不必紧盯住他人的此在不放,更没有必要去关注他人的过往与将来,而这又可使此在省却多少是是非非的纠缠。

        但是,谁又能保证当前始终是好的呢?人终究不是官方口中的形势,——“目前形势最好”,更何况此在也有失控的时候。中国的许多成语,便是入木三分地刻画了此在那些不由自主的行状:兴高采烈,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伤心欲绝,自鸣得意,五体投地,沐猴而冠,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当然,此在固然不可能永安恒好,但人可以尽最大的努力呵护好自己的此在。什么时候人们会对即将远走的亲人,说上一句诸如“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此在啊”,什么时候这个民族的精神发展就算是又上了一个台阶。

        此在一丝不挂地来到世间,除了哇地一声啼哭,此在其时一无所知。随着时间的推移,此在才渐渐地有了感觉。在以后的岁月里,对此在的感觉就成了明摆着的事情,为此我们说:眼睛甫一睁开,此在就来到了跟前。得此在论之真传的网友小雅如是说:“此在,即属于真我的当下——既非过去,亦非将来;是属于自我感知的清晰现在。此在是一个可以追忆却不能复现的时空片段。”是啊,一切追忆都已经是走了样的,何况复现?此所以不能。

        坦白地说,以为此在真可以发肤为宇、分秒为宙,那实际上是有些天真的,此在怎么可以像快刀斩乱麻那样把自己弄干净、弄轻松呢?无论如何,此在总是一定背景下的此在。何况背景也并非都于此在无补,红花不也得靠绿叶帮扶吗?往好处说,背景可以成为此在的点缀,使之更美;背景可以丰富此在的内涵,使之更真;背景也可以呵护此在的方方面面,使之更善。古人常谓“止于至善”,就是要把此在放在最好的时辰、最好的位置的意思。应当如此,说的就是应当如这样的此在才好。此在质量的好坏,有时的确也取决于此在的大小(空间)与长短(时间)。人们买房子希望连同窗外的明月清风、屋旁四周的园地也买了,就是为了满足此在贪大求长的欲望。

        当然,无可否认,背景一不小心就会成为长长的、高高的背影。知道老乡余秋雨有篇文章(虽没看过)的题目叫《一个王朝的背影》,一目了然,那背影即是指封建阴影的意思。是啊,当背景成为背影时,那不时晃动着的影子总会让此在不舒服,甚至心里搭搭动、慌兮兮。所谓忐忑不安(心上下波动),不就是因为生活中有阴影吗?许多时候,此在总是如履薄冰那样,小心翼翼地行进于一定的阴影之下。阴影就像悬于此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随地会掉下来要了此在的卿卿性命,至少会把好端端的此在搅得稀里哗啦。至于阴影是个什么东西,这还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任何此在都是从前此在走来,前此在虽已死去,但其影响犹存。因此,此在如何消除前此在的影响,这便成了一个非常揪心的问题。所谓背影,即笼罩在此在上空的阴影,许多便是前此在对此在捎带来的影响。其影响的大小,往往与其激烈的程度有关,激烈的程度越大其影响就越持久、越难消除,即“长长的背影”是也。通常是在一场争吵或被痛骂、一次误会或被冤枉、一种撕离或被遗弃……之后,此在感到徒唤奈何、无地自容。所以我们说,此在也有痛不欲在的时候,此在也有生不如死的辰光。简言之,此在也有不想在、想死的时段。

      《尚书·大禹漠》中有:“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我倒,上古时代的人都知道念兹在兹了。又,人们为什么常常不无羡慕地说: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因为姜太公惟有此在也;姜太公除却此在,安有其它哉?念兹在兹啊,故有此、唯此、在此,乐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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