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到哈尔滨大哥的那天,我和珊珊已经在抚远呆了一个星期,那个晚上是我们在这个东极小镇的最后一夜。我俩都有点恹恹的,毕竟我俩已经在这里和天南海北的人们侃了一周的大山,有些许的厌倦,对陌生人的热情早已不像刚开始那样高涨。
屋子里一群人在嘻嘻哈哈,我们有点刻意地往门口走。刚到门口,小金哥喊了一声大哥,一个精壮的背影坐在青旅门口回过头来,明显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被打断了,回头有一瞬间的停滞。那时,我和珊珊并没有想到,在这个本没有刻意寻求聊天谈话的夜晚,我们将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忘怀被大哥给予的感动情绪。
2.
其实大哥严格来说不算大哥,他看上去已经是我们爸爸那一辈儿的了,事实证明,大哥的女儿也就比我小两岁而已。只是出门在外,我们总是对所有年长的男性都尊称一声大哥。
大哥挺高的,有一副精壮的身躯,一双长腿蜷着坐在青旅门口的台阶上,他身边是几瓶空了的啤酒瓶,手里还握着一瓶,一包打开的辣条用来下酒。短T恤配上皮带扎在牛仔裤里,踩着一双皮鞋,显得利落笔挺,只是这身装扮并不是旅游的模样,更像是出差——果然,一群大人物的出行旅游,大哥包车负责。他本是随他们一起住在抚远最高级的酒店里,只是大哥仍是一个人来住这家青旅,为了看看一些不一样的人和事儿。
自饮自酌的大哥已经喝了五六瓶,大哥来自哈尔滨,但是他并不是那种典型的东北人,相较于我们接触的大部分东北男人而言,他有几分特别的稳重,平时看起来应该是寡言的中年男人形象,不过在酒精的作用,看着我和珊珊很自然地开始了话题。至于话题,是我和珊珊没想到的,大哥说起了他的女儿。
“我女儿啊,我就这么一个宝贝。从高中我就把她送出去了,她在国内上学的时候,天天老师就净让他们学习,回家就给我抱怨,我心疼得不行。小孩子啊,就应该玩!尤其是我的女儿,那哪儿能让她天天死读书?我才不让我闺女绑在教室里只知道学习,我就希望她玩的开开心心的。然后就跟他妈说,必须送出去!得,她就一直在加拿大了。“大哥特傲娇地撇了一下嘴。
这对于我和珊珊是一个很新鲜的聊天,毕竟这几天,我们和所有人聊,大家都在说”我怎么怎么样”,我们第一次听到一个人,在以父亲的身份聊起他的女儿,他的家庭。大哥大概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酷爸爸,特别潇洒地说:“高中开始,我就跟我女儿说,让她赶紧谈个恋爱,多谈几次。我女儿都跟我说,爸爸你不怕我吃亏啊?“大哥一仰头,大手一挥,“那我不怕她吃亏,我就说,这要是生个儿子啊,给我领回来个崽儿,那我不一定是亲生爷爷。可我女儿领回来个崽儿吧,我绝对是亲生外公啊!”
我和珊珊绝倒!完全没法反驳!我俩哈哈大笑!
“那只要是我亲生的孙子,管他爹是谁,反正是我女儿肚子里出来的,我都养!必须养!我一直说,我的女儿不怕吃亏,她吃亏,有她爸我在后面给她兜着呢!”这绝对是一个宠女儿狂魔,不仅如此,大哥在加拿大给女儿买了个公寓,“我可是看见他们有的小孩啊,在国外每次租房都纠结个不行。那不行,我必须让我女儿舒舒服服的,所以我就给她整了个小公寓。我女儿可是包租婆,让她收租。”
大哥对女儿的无限包容也有他的一套理论:”我一直不怕我女儿遇到渣男,她这不叫吃亏,她经历多点就知道谁对她好了。再说了,人这一辈子,谁不犯错?我自己都犯错,我为什么要求我女儿不能犯错?所以啊,我就跟我女儿说了,她尽管做她想做的,老爸给她在后面兜底呢。犯错了就犯错,没啥!“
嗯,他这一番话说得我和珊珊心服口服,我俩频频点头,这大哥真酷!
3.
话锋一转,大哥的眼睛看向远方,玩着手里的啤酒瓶,跟我们略带惆怅地说着:“你知道吗,我女儿啊,在国外可不是要天天和她妈视频嘛。这俩娘儿们,一说就说一个多小时,我就在旁边听着,挺好。但是吧,我就跟她聊不了。她有的时候跟她妈问爸爸呢,她妈叫我过去跟她视频聊两句,我过去最多聊个几句话,一分钟,就完事儿了。你说这姑娘在国外,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两次,我这大半年见不着她,唉,想姑娘啊。“大哥仰头喝了一口酒,“可我是爸爸啊,我哪儿能跟她妈一样说想她,那是老娘儿们干的事儿,我不行。但又真的想她,每次跟她视频吧,说了一分钟我就说不下去,赶快把手机给她妈,让她妈跟她说。”
我和珊珊抱着腿看着大哥,没有人说话。大哥抬起头笑了笑:“嗨,我这刚刚一个人喝酒,想闺女呢,好久没见着啦,又一个人在外头。你俩出来,我瞅着和我闺女也差不多一般大,看着你俩,就更想她。我吧,没跟她说过我想她,爸爸哪儿这么容易就说这些的。但她也知道,爸爸想她,所以每次打电话也时常会问爸爸呢,闹着跟我说几句。挺好,这我就知足啦!“
我很认真的说:“大哥,你是一个好爸爸,真的。”身边珊珊眼睛里已经开始泛着泪光了。
大哥回过头,看着我俩:“你们两个丫头啊,出来玩,也记得给爸爸打个电话。或者说,你们在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记着问一下爸爸。爸爸心里想着你们呢,哪个爸爸不想姑娘啊,就是不说而已。什么叫父爱如山,他不是那种很浅薄很随便能说出口的,能说出口的都不是真的爱。你们多跟爸爸说几句话,他都很开心呐!我不是不想和姑娘说话,我是不敢呐!”一句话说完,我和珊珊鼻头一酸,完全不能自已。
大哥喝完最后一瓶,起身去隔壁小卖部又拎了几瓶啤酒来。他拿着一个打火机,特利落的朝着瓶盖一使劲儿,一瓶酒轻轻松松被打开了。”我啊,十五岁就没了爸爸。那老头啥都好,就是不负责任。“
”就是因为我十五岁没了爸爸,我从小就活得特没有安全感。等我长大了,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总是告诉自己,我是个男人,是个丈夫,是个爸爸。我要让我的老婆孩子幸福,哪怕不说给他们大富大贵的物质条件,我也要尽我所能让她们感受到幸福,我以前的那些可不能让她们经历一次,不能!“
大哥眼睛有点失焦,我们都知道他大概喝得有点多了。他耸耸肩:“我这出来啊,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开车,我不累嘛?我累啊,但是一天下来,我有这个时间自己坐着喝点酒,想想我的老婆,想想我的女儿,我心里头满足!就这,是我自己的释压方式,我能给我老婆孩子幸福的家庭,我一点儿也不累了,我知足啊!”彼时我和珊珊两个人在大哥旁边早已泪流满面,珊珊给我一张纸,我擦了擦鼻子,有一种酸涩和感动交错的复杂情绪,闷在心口。
“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全经历过了。96年我大学毕业,那个时候大学毕业也不简单呐,我还进过局子,蹲了几年。”大哥看着我,“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人不是个人,你没有尊严,没人把你当人看。 那滋味我尝过。后来我就努力挣钱,我媳妇不嫌弃我,她是我初中班长,我初恋,我们认识那么多年啊,我上她家去,她和她爸妈都不嫌弃我。你说,就冲这,我得让这个女人幸福啊,我跟我媳妇儿可幸福了呢!”
4.
说曹操曹操到,大哥的手机响了,是他媳妇儿的微信视频。他接起来,略带傻气的呵呵一笑:“媳妇儿!”
屏幕里传来了正宗的东北话,“你喝酒呢?大哥!这都几点了,你咋还喝酒呢?你可别(四声)喝了吧!”
大哥特宠溺地应了一声:“诶!好嘞!我喝完这瓶,给你看看。”他已经喝迷糊了,可爱地举起瓶子对着屏幕灌了一口啤酒,我和珊珊在旁边憋着笑到不行。他老婆无奈地来了一句:“哎哟我去。你快别喝了,赶紧回房间听到没有?”
“好好好,我喝完这个啊,就喝完这个。” 挂了电话,大哥笑得像个偷吃了糖果的小孩,跟我们说:“没办法,领导,我得听话,不敢不听话。”不过大哥还是坐在门口,又灌了一瓶啤酒。
我俩破涕而笑,鼻头还红红的就被逗得不行,略带羡慕地说:“大哥,你跟你媳妇儿关系真好,说话还跟热恋一样。”
他点点头:“我啊,我特知足。不好的事儿我都经历过,现在老婆好,孩子好,我还有啥不好的?我一直说,你只知道你什么时候生,你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所以我就看着我现在拥有得到的这些,我知足啊!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太不容易了,所以我特珍惜。”我和珊珊深以为然。
5.
其实到后来大哥已经喝多了,他站起来去厕所已经酿跄,摇摇晃晃的我们都害怕他摔了。
回来后,大哥对我们说:“我也很开心今天能遇到你们这几个小姑娘,能听我这个老家伙说这么多,我很开心。”再之后外面下了雨,大哥醉意十足地回房间睡觉去了,我们没有留联系方式,他说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离开抚远,我们只是真诚地互道晚安再见。
我看着地上零落的空酒瓶,心里是充盈的感动和平静。出门旅游,总是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数人聊起来总是习惯说自己过往的奇遇,更偏向于在自我炫耀。听起来有一种不走心的虚假感,听的人也总是牵强附和几句,满足了对方内心的虚荣。我很难去形容面对大哥时的那种感觉,这场谈话是我和珊珊在抚远聊了这么多人第一次哭,没有虚势的吹牛逼,没有你来我往的嬉笑斗嘴,没有矫情的情场失意,我们真实地被这个中年男人略带醉意的叙述所感动。
有关他,他的上一辈,他的爱人, 他的下一辈,那种经历风雨的中年男人只在醉酒之后所倾吐的肺腑之言是我从不曾见到过的。我多么感谢这一场相遇,我也感谢那个夜晚,那个青旅,那个时间节点。可能在其他地方,我们至多只是打个照面的陌生人,而在那一刻,我们互相感谢遇见,彼此难忘。
后来,珊珊和我说,大哥和她聊了会儿她的事儿,提点了她一些,然后跟她说:”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遇见你。但我们在这儿,已经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