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休了几天假,买了车票回了一趟家,一到家门口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一进家门,他蹲坐在沙发上,因为肥胖,看起来体格很大,又因为很肥胖,他很少运动,常常爬了四层楼梯就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他常常一回家就往沙发上一坐,就像是如释负重一般把拖了一天的沉重躯壳往沙发上丢。一碰到下雨天,一坐可以是一整天,自己一个人。
我喊了他一声,他稍微抬了抬头看了我,脸上没有笑,但是那些凝固一般的皱纹还是微微动了一下。他眼窝内陷,头发上有点灰白,脖子和肩膀的连接处不知道是因为太胖了还是常年弯腰的缘故,像是海连成了一片,海上飘着他矮小、发量稀疏的头颅,因为肢体的庞大,他的头显得特别的娇小。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忆他的模样,想了很久,除了背影,我记不起来,第一次知道我可能忘了他模样是高二。
有一个晚上的夜自修,我感到身体不是很舒服就请了假在宿舍睡觉。然后越睡越沉,身体愈烫,四肢愈软,意识愈不清晰。最后不知道怎么被舍友和宿舍啊姨扛到了医院,在冷风的吹拂下,我稍微站稳了脚。宿舍啊姨说已经通知了我父母,陪着我在医院的大门等爸爸过来。过了许久,爸爸和姐姐火急火燎的向着我们跑过来,宿舍啊姨问了我一句对面跑过来的是你爸爸吗。我没有说话,我不敢确定,那个迎面跑过来,看起来很累很喘的中年男人,是他吗?我想我的意识很清醒,视线却很模糊,我不确定这张跑得肥肉横飞的脸,是脑海中他的脸吗?我不禁问了自己一句,我有多久没看过他。不记得了,虽然每个星期回家一次,吃饭几乎成了我们打照面的唯一机会,我们又常常三餐没有在一块吃。
我和他从小感情就不好,他长得很粗壮,说起话来声音很响,我很害怕,每次吃饭都不说话。吃完饭赶紧收拾碗筷往楼上跑,一声不吭生怕跑晚了就会挨他骂。一般他在家我都不敢看电视,怕他骂,记得有一次,我看了太久的电视,他很凶的骂了我,还拿起学校的卷子卷成圆筒状往我头上砸。那一刻我害怕极了,妈妈说爸爸是属牛的,他可能会吃了我。我哇哇的哭了几声就关了电视往房里去,心里恶狠狠的说过一些咒语,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越长大才越明白,属牛的,不是会吃人,是一辈子劳累命,到一把年纪还在耕耘。在农村,牛的生命都在土地里,从身强力壮的耕作,到老去在地上蹒跚的走着,有一天走不动了,就死在这片他最熟悉的土地上。
其实我和他也不是从小感情不好,记事中记得小时候一家人吃完饭,他最喜欢抱着我坐在他的大腿上。那会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妈妈说是常常跑应酬喝酒导致的。我喜欢他肚子上的肉肉,在小孩子眼里,这都是好玩的东西。那会我还喜欢赖着他,让他陪我玩。他还给我起过一个小名:蛇仔。说是我小的时候,那会刚会爬还不会走,喜欢钻床底。妈妈说那会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喊我抱着我转圈圈陪我玩。有一天他回来照常喊着我,可是我就是跟他躲猫猫似的不吭声,他和妈妈吓坏了,满屋子找我。最后翻箱倒柜的在一处矮矮的床底下找到我,我在里面咯咯的笑着玩积木。妈妈说那会真是又喜又气,但是看到我好好的,还是一把抱住我生怕把我丢了。妈妈说,因为我到处跑,爬得很快,所以爸爸老是喊我蛇仔。可打我记事以来,我不记得他是否这样喊过我,毕竟给孩子起昵称,看起来不像是他会干的事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越来越疏远。他不再在吃完晚饭后抱着我,我也不再粘着他。我们几乎不一起看电视,印象中有几次是那会我特别的喜欢哈利波特,我买了好多碟在家里,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在看,笑着说我太幼稚了,虽然一直念叨着隐形衣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然后还是陪着我看了第三部。我从来不陪他看电视,一是觉得他看的都是中老年节目,我不喜欢。二,也就是最重要的是,跟他看电视我很不自在不开心。所以他在的时候我几乎不看电视,后来他似乎也有察觉,在我们几个小孩子的房间都安装了电视。最可笑的是每一年过年,我们窝在哥哥的房间看春晚,他自己一个人在楼下看,虽然除夕夜家里常常有客人来,可是有时候没有客人来,他就自己一个人坐在楼下看电视。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做的太残忍,明明团圆饭才刚刚吃完,可是这样一股巨大的罪负感还是无法驱赶我往楼下迈去,开口邀请他一起看。
我几乎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起爸爸,有时候感觉他在,又感觉他不在。我对他不怨恨,也不爱。可是有时候我对他,比对一个陌生的老人还不够好。
高中的时候我开始住校,偶尔打了几通电话回家也是妈妈接,从来没有主动给过他电话,除了几次病倒在学校,需要他开车来接我。他一接到电话,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学校门口,虽然嘴上什么不说斥责我不够注意,一回家立马让妈妈去就诊。自己开着车又出门了,晚上回来吃饭已经很晚了,衣服湿嗒嗒,我知道他又去忙了,可他什么都不说。
上了大学之后,妈妈会常常打电话给我,不打电话的日子我会主动打电话给妈妈,可我从来不会给他打电话。有时候最长可以一年半载不联系,往往都是他打电话给我打破这个最长不联系记录。我跟他之间几乎无话可说,就像是生活分隔的两个人,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沟通的。而他打电话给我除了交代一些事情,不然都是问一下我的近况,叮嘱我要吃好睡好。是不是他也老了,成了那个时刻担心我生活琐事的糟老头。
我很羡慕那些可以跟爸爸说很多话的人,谈心事,撒撒娇,或者互相撕一下。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跟别人攀比,尤其是感情,这是比金钱物质更致命的东西。每年到了父亲节,看周围朋友跟我说要去挑礼物给爸爸,要半夜打电话给爸爸唱歌,或者是飞回去给他一个惊喜的时候,我总是沉默,我说我爸很木讷,不喜欢这些,都是节日,平时多爱他就好。可是我连发个短信都要思量很久,在短信里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还要假装很不经意的发给他。一般,他都不会回复,但是短信上那个已读还是让我安心了很久。
越长大越对他感情复杂,想爱却已经对他失去爱的能力,但是我又不恨他。我只想和以往好好的和解,跟他做一对最正常的父女,可以一起吃饭,可以一起说说话,可以一起看电视一起玩……像所有普通的父女一般,不用感情浓到甜言蜜语,也不用冷漠到一言不发,偶尔的只言片语,真心真意真诚的爱过彼此。
可惜,我努力很久了,还是没法做到。越长大越害怕,我怕有一天我老了才能跟他的感情和解,我怕那一天他已经没有能力跟我做一对普通的父女,我怕那一天是在反复排练迎接告别的一天,我怕那一天,生命会悄然带走他。所以我多么的希望时间可以走慢一点,慢到我可以等他从那张沙发站起来,对我说路上小心,或者冲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在我离开之前。或者时间可以慢到将所有过往的记忆全部翻涌,在停歇的时间里流淌,让我们都记起以前,以前我们是多么互相依赖彼此。
可惜时间并没有,我走的时候,你在沙发上睡觉,在那张你时常蹲坐的沙发上。眼前的电视上还播放着一档娱乐节目,你睡眼惺忪的看着我,衣服因为在沙发上蜷缩而起皱,你的大肚皮袒露在空气中。我怕你着凉,很想过去帮你拉好衣服或者盖上毛毯。我看着你,笑着喊你,我说我要走了,你说好,然后你看着我,我出门在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想想端午回来的四天假,我们见过四次面,吃过两顿饭,尔后我们回到各自的世界里生活。今天上午在家里的时候,哥哥说爸爸有问你什么时候走吗?我说没有。他说他刚刚打电话给我问你今天什么时候走。
我一阵心酸,什么时候,我的行程你不敢直接过问,只能问及家里的其他亲人。傻瓜,真的是超级傻瓜。我可能没那么爱你,你知道的,却还是不遗余力的爱我。宠我像个宝贝,疼我像你的骄傲,可你又似乎知道我有一天会远去,你不敢太爱,女儿是上辈子的情人今人却要你双手托付他人。
「从来没有跟爸爸说过我爱你
可能我真的没有办法那么爱你
可是你要相信其实我很想爱你
给我点时间或许我们可以回到以前
我不想到了父亲节才有一个借口随众跟你说一声爱道一声安康
你要好好的不要耕劳一辈子
我也会成为你的小天使
希望我们感情和解的那一天
彼此都有很长的时间去做一场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