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是每段婚姻绕不过的话题，但如果将生育作为婚姻中最高甚至唯一的幸福指标，往往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
当那个又红又皱、拼命大哭的丑儿子抱到维维怀里时，她哭了。不是因为生产的疼痛，也不是生下男孩的感叹，是她想起了十年前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
参加工作没多久，维维就嫁给了家华。家华是独生子，家境不错，父亲是公务员，母亲在企业工作。多年前，小城最早一个房地产项目开发时，父母就给他买了婚房，当时家华刚刚十五岁。
维维家在农村，父母在务农间隙打打零工，赚钱贴补家用，虽然在村里来说，条件还算可以，足够供维维读完大学，但按世俗眼光来看，她与家华结婚，显然还是高攀了。
家华的前女友是个精致的城里姑娘，跟家华算是门当户对，她每月工资一到手就买一堆化妆品、衣服、包，不知节俭，家华说过几回，被前女友以“又没花你的钱！”“还没结婚就干涉我，以后怎么办？”怼了回来。两人谈不到一处去，很快分手，一拍两散。
分手分得不伤心，看来还是不够爱。家华对这段感情有很清晰的认知。
维维与家华的单位是业务合作关系，一来二去的，两人熟悉起来。家华发现维维向来衣着朴实，但很注重色彩搭配，既不会乱买又不会乱穿，妆容也淡淡的，一点也不浮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华在心里拿维维和前女友做了对比。
两家单位联谊搞团建活动，那些固定模式的游戏枯燥无味，但经过教官的煽动，大家都很亢奋，团队感、责任感爆棚。维维平时很内敛，在这种活动上，难免局促不安，放不开手脚，家华跟她分在了一组，对她照顾有加。
参加活动的人员很多，因为工作岗位在项目上，又是刚入职不久，维维认识的人不多。有个讨厌的男同事，借活动配合的机会，接近维维，搭搭肩、搂搂腰的，维维心生反感，碍于同事的关系，又不好说什么，脸上的表情透露着厌恶。
“我来跟维维配合吧！”家华走过来跟那个讨厌的男同事说。
“不用、不用，我来就好。”那个人丝毫不让步。
维维见状走到家华身边：“我跟家华比较熟，我俩配合更好，希望能给咱们队挣得荣誉啊！”
见二人都这样说，那人悻悻地走开了。在这个让人不适的环境下，维维能和熟悉的人组队，心里安定下来，在活动的几天里，不知不觉对家华产生了依赖感。
活动结束不久，两人就建立了恋爱关系。家华很快将维维带回家与父母见面，这让维维感觉家华跟自己是认真的，是奔着结婚的目标来的，这让她有种踏实感。
首次见家长，家华父母对维维并不是很满意，感觉她虽然上过大学，但毕竟是乡下来的，父母都是农民，担心她家以后成了家华的负担。
家华并不在意，在他的坚持下，两人结了婚，住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婚房。家华妈看着小两口恩恩爱爱，也就放下偏见，反正自己已经退休，有大把的时间，家里的后勤全包了，让他们全力以赴工作。
家华妈有个心愿，盼着早早地抱上孙子。年轻的时候眼馋别人的自行车、录音机，到老了羡慕别人家抱孙子。
结婚第二年，没怀孕。
结婚第三年，依然没怀孕。
结婚第四年，还是没怀孕。
起初家华的理由是太年轻，不想过早要孩子，结婚两三年后，这个理由已经行不通了，家华妈天天念叨，日日催促，小两口没办法，只能努力造人。到了第五年，两人还是没能成功，这下轮到他俩慌神了，一点措施也没做，每个月掐着点算排卵期，怎么就是怀不上呢？
家华妈看出端倪，张罗着让维维去做检查。
维维不愿去，跟家华抱怨：“为啥让我检查，不让你去？”
家华听这话不顺耳，有点着急：“这不明摆着吗？我没问题呀，你不能怀，当然得让你去检查。”
维维嘟囔：“表面上看你没事，谁知道到底问题会出在哪里？”
家华此时完全跟他妈站在一条战线上，坚持认为问题在于维维。
维维无奈只好答应去做检查。家华妈觉得毕竟这不是一件能张扬出去的事，在本城医院检查的话，免不了遇见熟人，引人猜测，就联系了电视广告中的省城某著名不孕不育医院，带维维去做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了，维维输卵管堵塞。维维开始了漫长的“中西医结合”治疗。每天家华妈都熬好浓浓的药汤端过来，眼看着维维喝下去，每两个月去省城做一次疏通，半年复查一次。维维苦不堪言。
又是两年下去，还是没能成功怀上宝宝。每次去医院检查，医生都说看到希望了，可最后结果还是白忙活一场。家华疲倦于为了繁殖而努力的房事，逐渐失去了对维维的热情。
家华妈跟家华做了一次长谈，主要内容是在维维身上看不到怀孕的希望，希望家华与维维离婚。家华与维维是有感情的，起初对母亲的意见很反对，但是架不住老太太天天唠叨，还有面对外人的“你俩岁数都不小了，怎么还不要孩子”的质疑，最后下了决心，跟维维摊牌：离婚！
这段婚姻让维维十分受伤。本来是为了感情而走到一起，最终却为了不能成功怀孕而离婚。离婚这天，维维和家华抱头痛哭一场，她提着自己小小的行李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曾给她无限温暖，又给了她最大伤害的家。
出租屋的环境与原来的家不能相比。房子是在家华少年时期买的，房产证在家华父母名下，这几年为了治病，又没少花钱，二人的婚后财产所剩无几，离婚时也毫无争议，几年的婚姻，草草结束。维维有时气恨：去他娘的爱情，名义上因爱结婚，最后还是败给了现实。
岁数不小，兜里没钱。维维不得不为将来的生活打算，以她自己的收入来看，养活自己没问题，但是想再买房几乎不可能。工作很稳定，收入中等水平，她不可能放弃，去寻找其它更高收入的工作。已经在城市生活多年，她也无法再重回乡下。无奈之下，她决定再婚。
维维在婚姻市场上完全处于劣势。她已经三十冒头，不再年轻，而且熟悉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而被离婚，想再找年貌相当的对象已经不可能。
见过形形色色的相亲对象，维维十分失望。五十多岁的小卖部老板，相貌粗黑、言谈粗鄙；事业单位科员，收入不高、气派挺大，挺着硕大的啤酒肚，说话吹吹乎乎；二手房经纪，典型地中海式发型，穿西装打领带，显摆自己一个月最多收入有两万，却连喝个咖啡都要AA制；最离谱的是一个出租车司机，老婆患了绝症，已无治愈希望，躺在医院里等死，他已经开始寻找下家了……
见了这么多人，共同的特点是让维维做后妈。因为她被传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介绍人在安排相亲对象时，都会找岁数偏大的、有孩子的男人，表面上是在为维维着想，其实让维维很不舒服，虽然介绍人没有明说原因，但她懂。
在相了近十次的亲之后，维维与一个大自己十岁的包工头结了婚。包工头经济条件不错，与维维一样出身农村，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考上大学，二女儿刚上初中，前妻因为意外事故去世，包工头用赔偿金在城里买了房子。
这样也好，维维想。包工头不是离异，不会有前妻打扰生活，两个孩子都已长大，也不需要自己过多照顾。不过她也有一点长远的顾虑，自己没有孩子，正常情况下，将来包工头肯定会先离世，维维没有照顾过女儿们的幼年，感情谈不上深厚，真到老了以后，两个孩子将自己扫地出门怎么办？
包工头待维维不错，维维逐渐适应了新家庭的生活。大女儿琪琪在外上大学，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她开始试着跟上初中的二女儿琳琳增进感情，每天早早起床为她准备早餐，晚自习放学后去接她放学。因为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琳琳是在爷爷奶奶跟前长大的，小时候在乡下上学，直到上初中，才来到城里。因为很久没有享受到母爱，爸爸又是一个粗心的人，不懂照顾孩子，在维维来到这个家之前，琳琳常常会吃不上早餐，饿着肚子去上学。有了维维的呵护，琳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怀，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阿姨。
维维在学着做母亲，虽然自己还没有生过孩子，但她很快的融入了“母亲”的角色。琳琳第一次月经初潮，慌乱地告诉维维，维维安抚好孩子的情绪，告诉她相关的生理知识，又给她买来适用于各种情况的不同卫生巾，教给她使用。周末或假期，维维带琳琳逛商场、看电影、吃大餐，感情越来越好。
有次风雨交加，包工头去了外地项目，车不在家，维维没办法只能撑着伞步行接琳琳晚自习放学。雨势挺大，维维尽量把伞向琳琳那边倾斜，很快自己的衣服就湿透了。
伴着哗哗的雨声，两个人相携前行，琳琳很认真地跟维维说：“你知道吗？我班同学都说，我的妈妈很年轻。”
维维心里一热：“是吗？他们认为我是你的妈妈？”
琳琳反问：“不是吗？”
夜色已黑，虽然有路灯，光线还是很暗。维维在黑暗里偷偷地掉眼泪了。“妈妈”，自己还是第一次被称作“妈妈”。对于一个被定义为不能生育的女人来说，这两个字有多么的珍贵，别人是无法体会的。
维维说：“那你能叫一次‘妈妈’吗？”
琳琳特别高兴，连叫了好几声“妈妈”，维维也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琳琳叫一声，她就“哎”一声。风雨中匆忙的路人见了直摇头，这俩人莫不是傻了？
维维怀孕了。和家华离婚后，维维放弃了不孕症治疗，她已经对亲自生一个孩子不抱任何希望。可是，与包工头结婚半年后，喜讯来了。
在第一次孕检的时候，维维问了B超医生，自己输卵管堵塞，很久没有治疗，怎么还能自然受孕？
医生问她：“这是你在哪里检查的结果？”
维维说了那所著名的不孕不育医院。医生笑了：“除了有些贫血，你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以后有任何身体健康方面的疑问，还得到正规医院做检查！”
家华新娶的媳妇很年轻，比他小三岁，是个城里姑娘。家华妈很开心，逢人就夸这个儿媳好，嘴甜，会来事，长得还漂亮。可是现实让她没开心多久。跟第一次婚姻一样，家华这位媳妇婚后一两年还是没能成功怀孕。家华这才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问题。这次他没有听母亲的话，去医院做身体检查。这一检查才知道，家华是弱精症。
维维怀胎十月，包工头陪着她去医院待产时，遇到了家华夫妻俩去做试管婴儿。家华看到维维挺着大肚子，包工头忙前忙后地照顾着她，心里五味杂陈。维维在得知怀孕后，已经猜到了之前的不孕是家华的问题，再面对他时，脸上挂的是胜利的微笑，内心对前一段不成功的婚姻终于释怀。
但维维还是表现出了十足的风度，跟家华握了手，祝家华能早日得偿所愿。
生产的过程无比艰辛，高龄头胎，异常辛苦，宫缩的疼痛让维维情绪失控，对包工头连骂带掐，这个在工地上雷厉风行的男人，此时大气也不敢喘，看着维维这么受罪，心疼不已，恨不能替她承担痛苦。
经过一天半的产程，维维顺产一个男婴，六斤半，身体健康，个头不小。小家伙抱到维维怀里的时候，维维回想多年的经历，情不自禁流下眼泪。琳琳来医院看望维维和弟弟，怯怯地靠近维维，她有些担心，怕维维有了亲生儿子，对自己不再亲近。
维维一把抱住她，说：“我现在儿女双全了！”
这就是维维的婚姻和生育史，没想到，包工头却成了最大赢家。
现在维维的儿子已经上了幼儿园，琳琳面临高考，琪琪大学毕业返回小城工作。维维在工作之外，忙碌着照顾大小三个孩子，辛苦而充实。
虽然眼下的生活美满，但有时维维还会想起家华，毕竟这辈子唯一的爱情给了家华，而与包工头，仅是婚姻而已。她常常想，如果当年她提出让家华做检查时，家华没有反对，现在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想想也就算了，家华和妻子的试管婴儿已经出生，想必也很幸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