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早晨六点差一刻起床，打开咖啡机，沏他和她的两人份咖啡。取外套，出门巡逻，记录车牌号，检查车库门。
他的物品都贴“实用”，她买的物品都贴“好看”或“可爱”，房子里的东西就是这么归类。
绿色碎花窗帘，多年来，她一直念叨要换掉。
她的外套还在那里挂着，仅剩六个挂钩没挂她的衣服。窗台上有她的小摆设，木桌上有她遗忘在那儿的发卡，冰箱上贴着她的笔记。
“家里没有你简直乱了套。”
“今晚会下雪。”
“你不在家，一个人整天在这房子里转悠一点都不自然。我就想说这些。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因为一到时候，她就会开始念叨要把卧室暖一暖。
他穿着蓝色的西装，白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顶。她从前总是对他说，如果不戴领带，可以开着最上面一颗扣子。她很喜欢这件蓝西装，总说他这么穿看上去很帅。
他们刚搬来时，这里只有六幢房子。现在房子数以百计。曾经，这里只有树林，但现在到处都是房子。
“昨天我答应来却没来，你一定生气了吧。”
“家里没有你，简直乱了套。”
“你不在家，一个人整天在这房子里转悠一点都不自然。我就想说这些。这日子没法过了。”
“电费又涨了。”
“我想你。”
六个月前，她去世了。
她的朋友都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嫁给他。人们说他刻薄、不善交际。他不喜欢磨嘴皮子，是个非黑即白的人。但对她来说，他从来都不阴沉、不尖锐，也不刻薄。
他很明白为什么她的朋友都不理解她每天早晨醒来后愿意和他共度一天。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她非常美丽，还非常爱笑，不管生活如何对待她，她总是积极面对。
他为她搭了个书架，然后她用一页一页写满感情的书把它填满。“你总得有个地方摆书。”他喃喃地说道，用螺丝刀尖拨弄着大拇指上的一处伤口。她蜷入他的怀中，说她爱他，他点点头。
她是色彩，他的全部色彩。
他七岁那年，妈妈在一个八月的早晨因肺痨去世。他父亲是铁道工，受人爱戴，沉默寡言，很善良，总有人说他父亲太善良。作为孩子，他从来不理解这有什么坏处。
父亲和他从来没有过多的交谈，但他们喜欢彼此的陪伴。沉默地分别坐在餐桌两端就很满足。
父亲走的时候，他刚满十六岁，一节失控的车厢出了轨。他从来没能正确解释那天对他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不再快乐，之后许多年，他都没能快乐起来。
一天早晨，他跳上了一列火车，与她初次相遇。这是父亲死后他第一次开怀大笑。从此以后，生活再也不一样了。
人们总说他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而她是色彩，他的全部色彩。
她喜欢猫崽子。失去某人以后总是会有一些奇怪的细节惹人怀念。
大门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他和她。他真希望能再次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藏在掌心里。所有值得他怀念的事情中，这最让他耿耿于怀。
她相信命运。“你在生命中走过的每一条道路最终都会带领你到注定的归宿。”每当她念叨这些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反驳。对她来说，注定的或许是“某事”，这和他无关。但对他来说，注定的是“某人”。
他做了两年夜班清洁工。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永远不可能在那天早上下班的时候遇见她。她一头金发，穿着红色的鞋，佩戴者金色的胸针。还有那即将缠绕他一生的笑声，每次都像有什么东西光着脚丫在他的胸腔内奔跑。
她常说：“每一条道路最终都会带领你到注定的归宿。”对她来说，注定的或许是“某事”。但对他来说，注定的是“某人”。
她曾经总是念叨着让他把这儿好好收拾一下，他总是拒绝。他很清楚，更多空间只会马上激发出许多添置和购买废物的理由。现在收拾太晚了，他想，已经没人来添置和购买废物了。
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努力工作，还贷纳税，自食其力，然后结婚，同甘共苦，至死不渝，难道当初不是这样说好的吗？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立下的誓言。她根本不应该先死，不是明明说好了，先死的是他吗？
她总是喜欢看他打领带，那眼神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人们说他和她是黑夜和白天。她总是笑容满面地指出，大家觉得他是黑夜是因为他太善良，不忍心把太阳点燃。
他从来不知道她为什么选了他。她只爱抽象的东西，音乐、书籍、奇言怪语，诸如此类。他却是个满脑子充满具象事务的人。他喜欢螺丝刀和滤油器。他手插口袋疾步人生。她总是在舞蹈。
“你骗不了我的，亲爱的，”她面带狡黠的微笑躺在他宽大的臂弯中，对他说，“你在心里舞蹈，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我会永远因此爱你，不管你愿不愿意。”
“只需要一缕阳光就能驱赶所有的阴霾。”一次，他问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的时候，她说。
她喜欢说话，他喜欢沉默。他愿意用余生来倾听她诉说她所热爱的那些事物。
他从来没有开口约她吃饭，最后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定亲自开口。
她喜欢他倾听自己说话的样子，也喜欢逗他笑。她说，对于她，这就足够了。
一天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握着他的手，让他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起来容易，他想，胸口满是愤怒和悲伤。但她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喃喃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爱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指裹进他的掌心，慢慢闭上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
要是有人问起，他会说，在她之前，他没有生活。之后也没有。
终于。
死亡。
——————————来自《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