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娜小姐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几乎是有些吃惊的,墨尔本最好的私立医院的主任医师,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华人男子。
不过很快,身受感冒和高温侵袭的我无力思考,点点头表示礼貌,侧身靠在床头沉沉睡去。
我叫许鸢,是一个作家。但是据朋友们说,我的性格和我在书中表现的风格完全不同,其中以陈安娜小姐的话为例,“你书里的女主角失恋了会跑到法国的街头抱着陌生人哭,而你失恋了还是和往常一样坐在你家楼下的咖啡店里看一下午的书。”
我不以为然,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因为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而且,陈安娜小姐的话也不全对,通常情况下我会在咖啡馆的靠窗位置点一杯卡布奇诺看海明威或者马尔克斯,但那天下午我点了一杯气泡水看卡夫卡。
十一月结束了我新书的签售会,在寒冷的北方冬季来临时我灵感全无。那幢买在黑龙江森林边境的安静小屋一到冬天便透着寒冷彻骨的冰凉气息,整日蜷缩在被子里的我烦躁不堪,终于选择接受陈安娜小姐的邀约,到南半球打发掉农历新年前的这些日子,顺便寻找新的写作灵感。
只可惜到墨尔本的第二天早上我便一病不起,额头上的温度让陈安娜小姐照顾了我整整一天,晚上突然接到来自报社的电话,明天有紧急新闻要出国一趟。虽然我告诉她我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毕竟毕业之后我就一直独居,每次生病都是独自一人直至痊愈,但她还是不放心地请来了这位医生好友,和我再三保证他一定会照顾好我。
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学生时代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突然片断式闪现,一段一段,一层一层,交叠在一起,令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久未表露的不安悄然外泄。
一双冰冷的手覆上了我额头,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缓缓睁开眼睛,却不期掉入一双黑如墨玉的瞳孔。
窗外已然是天色将晚,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一片的床前,他的眼底像盛着一层浅浅的水光一般,熠熠生辉。我看过那些五官深刻的欧美人的浅色瞳孔,令人惊叹精致如宝石。这却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黑色的眼睛也能明亮至此。
“水还温着,这是药。”
看我醒来,他温和地抿唇微笑,见我久未回应,又笑着补充了一句,眼睛里划过一道促狭的光。
“如果你怕吃药的话,我有这个。”
一个小小的瓶子搁在了我的床头,我定睛一看,不二家的草莓牛奶糖果。
而我,早已失去害怕吃药的资格
我没说话,拿起药吞了,喝了半杯温得刚好的水,往后靠在了枕头上。
“真的不要吗?”
他拿起那盒粉色的糖果,在我面前晃了晃,见我摇头也不恼,笑着退出了房间。
不一会,他回来了,手里是一碗温热的粥,上面撒着少许肉松。
“吃吧。”
我没有什么胃口,但我知道我应该吃点东西,于是接过碗撇开了上面一层肉松,一勺一勺地吃了起来。
他看着我,簇然笑了起来,俯下身来揉了揉我篷乱的头发,然后在我感到反感前收回了手。
“很乖嘛。”
墨尔本的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房间里亮起了一盏台灯。睡了一整天,现在还十分清醒,挣扎着起来想看一会《城堡》。卡夫卡的文字本不是令人轻松愉悦的东西,短短几行看下来,我已然感觉有些勉强,大脑仿佛难以运转过来。
“太耗精力会不容易好哦。”
不远处的沙发上,他的笑容清俊明亮。
我沉默,抿紧了嘴唇,“但我总得做点什么。”
他看看我,又看了看书的封面,似是不情愿地挑了挑眉,“既然这样,那我来给你念吧。”
在我犹豫的片刻中,他从我手里抽出了书,清了清嗓子。
“K到达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岗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光亮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他的声音平缓温和,宛如森林中的大提琴滤过湖面的质感,普通话说得清晰而不矫作,让我渐渐觉得,听这样一个人在旁边念书,也不失为一种特别的体验。
慢慢的,时间仿佛停止转动,万事万物仿佛都凭空消失。偌大的卧室里,我侧枕在枕头上闭目养神,黑色的发散落在苍白的枕套上,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捧着一本《城堡》平和地念着。
这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确切地感受到有人陪伴。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清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一摸额头,烧已经完全退下去了。
房间门被推开,他走了进来。与昨日的衬衫正装完全不同,眼前的他一身灰色休闲装,显然是刚刚沐浴完,头发上还闪着晶莹的水珠。
“下半夜的时候烧就已经退下去了,不过这两天你可能还是会感觉有点不舒服。早餐在这里,你吃完我们可以出去转转。”他用柔软的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眼神温柔,“或许你更需要洗个澡,感觉也会好一些。”
看见我点了点头之后,他贴心地退出房间,把空间留给了我。
“对了。”在他关门出去前,我叫住了他,咬了下唇,“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出了声,转头看着我窘迫的样子,说,“杨启墨。也许你愿意像安娜一样叫我Jasper。”
...
“谢谢你,耽误了你休假的时间。”
“不客气。”他露出温柔和煦的微笑,“这当然也算休假的一部分。”
他退了出去,房间内恢复了沉寂。我一转头,那本《城堡》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
在陈安娜小富婆的小宅子里养病这几天,我一共接到了她两个电话。
“哎呦你别生气嘛,我这边一安定下来就打给你了。”
陈安娜小姐出生在富裕人家,放着好好的时尚杂志编辑不当,偏偏喜欢去战乱的地方跑新闻。
“怎么样,Jasper这几天有好好照顾你吧?其实我是不担心的啦,他应该是很会照顾人的。”安娜的声音甜美俏皮,语速飞快,“我跟你说啊,这样的人当朋友的感觉确实很好,但是千万对他动心啊!他杨医生日日笑容温柔如春风三月桃花遍地,在门诊的时候连三岁小姑娘看见他都不哭了!”
这都是什么形容,我笑着摇头。
安娜说得很对,和他交往确实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像方糖稀释在三十六度的温水里,他的关怀让我觉得温暖又自然。
但是心动,这个词放在我身上未免太遥远。温暖美好的东西会让人上瘾,我知道。
他们往往短暂。
他真的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在安娜家养病的这些日子,我们聊过很多话题,从殖民历史到当今国际社会,从古典文学到新兴技术,直到他开口问我。
“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
我思考了一下,咬唇,有些犹疑地说到,“...布拉格?”
“因为卡夫卡?”
他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我床头的《城堡》,反问我,语气却是肯定。
“...是。”我不甘示弱,“你呢?”
他又笑了,吐出一组中文发音,“翡冷翠。”
翡冷翠。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几乎是克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因为徐志摩?”
话说出去,我就悔得想咬舌头。把佛罗伦萨叫做翡冷翠的,除了徐志摩还能有谁?
他却不以为意,挑了挑眉,“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
我低头,沉默不语。
“去过布拉格了吗?”他的声音轻松自然。
我摇了摇头,“没有合适的机会。”
没有合适的时间和安排,这,是一方面。
“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唇角仍有笑意,神色却认真。
“什么时候?”
“明天。”他表情绝对严肃真实,“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订机票和酒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哽在了喉咙里,让我不知如何反应。
见我如此,他贴心地给出了另外一个选择。
“还是...你更愿意在澳洲附近转转?”
说实话,我对墨尔本以及澳大利亚整个国度都没有多少了解,会来这里完全是因为安娜。
但是,和一个认识不到一周的男人一起去我倾慕已久的布拉格,这绝对是我人生中不会发生的事情。
“我们可以一起去黄金巷22号,去看看他写作的地方,然后穿过老城广场去喝一杯你喜欢的咖啡,走过几个世纪前他走过的那些路。”
他说出“黄金巷22号”这个通关密语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输了。
我闭上眼睛。
这个邀请太过诱惑,我无力拒绝。
飞机缓缓驶离地面,望着墨尔本的城市建筑渐渐缩小远去,此时此刻,我的生活已经超出了我能掌控的范围。
他坐在我右侧,刚刚把一条毛毯盖在了我膝上,现在正低头翻阅我送他的那本《城堡》。一件中规中矩的白色衬衫,袖子卷在手肘上面,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男人的侧脸精美温柔,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他看起来好像任何时候心情都很好。
那双,猫一般晶莹如黑曜石的眼睛,透着专注温柔的光。
掌心忽然尖锐的疼痛,原来不自觉地,蜷缩的手指甲嵌入了手掌。
这样的男人,风流也是有道理的,我自嘲地笑笑。
飞机上的时间总是过得糊里糊涂,广播响起的时候,我正沉浸在卡夫卡极致孤独的世界里。
“飞机上是否有医护工作人员...”
五秒钟后,当我反应过来我身边沉睡的这个男人是个医生的时候,他已然清醒地睁开了眼。纵使他的神色立刻变得敏锐严谨,但眼底的疲倦还是让我有些动容。
照顾我这么多天,他确实是辛苦了。
似是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他对我留下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我去看看。”,然后站起身来,敏捷地穿过狭长的中间走道。
我有些许不放心,跟了过去。
是一个小男孩,捂着肚子坐在座位上,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母亲在旁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让我看看好不好呀?”
他蹲了下来,一个明媚友好的笑容,令小朋友一时止住了哭泣。
经过一番询问和简单的看查,他迅速有了判断,“应该是饮食不规律导致的急性胃痉挛。”
他转头吩咐了机组人员拿来了软面包和热水,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药盒,思路清晰地配出了几种药片。
“要乖乖地吃掉哦。”他把药片递给小朋友,看着他疼痛又纠结小脸,拿出了一盒粉色的糖果,“吃完药奖励你一颗糖果好不好。”
见状,在妈妈的催促下,小朋友迅速地把药片吞了下去,然后急急地往嘴里塞了一颗糖。
“你看。”他转头看着我笑,“我这盒糖果哄人吃药从来都很好用。”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十二月份的布拉格寒冷干燥。
任性的后果就是,当他拿着他宽大的黑色外套从后面裹住我的时候,我只能干巴巴地说谢谢。
“是我不好。”他转到前面来,不顾我拒绝的手势,帮我拉上拉链,“你刚刚病好,应该小心一点。”
他顺势用温暖的手掌握住我冰冷的手指,塞进两边的口袋里,然后迅速放开。暖意就从他握住的指尖上开始扩展,渐渐蔓延了整个手掌。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之后,踏进了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布拉格。
和他一起旅行虽说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却是意料之外的愉快。也许是独自旅行太久,当身边有个人和你说话,聊着沿路风景,历史故事的时候,你会觉得他赋予了旅行新的意义。
站在查理大桥上,目光所及都是中世纪:粉灰色的墙和橙色的屋顶沿着碎石砾铺成的小巷延伸下去,充满梦幻的感觉,就像卡夫卡笔下的世界。
黄金巷22号如今已是一家书店,外被涂成天空一样的淡蓝色,里面已经完全改变了旧日格局。但徘徊其中,我还是仿佛能感受到一个世纪前的卡夫卡在其中徘徊的样子。
在这家书店里,他买了一本英文版的《城堡》送给我,作为我送他那本中文版的回礼。
傍晚时分,我们坐在布拉格广场旁的咖啡馆里。红色的遮阳棚,原木的桌椅,卡布奇诺盛在白色的咖啡杯里,表层浮动的白色的拉花拉出了一颗爱心。我喝一口,这颗心就被搅散了形状。
“这样的生活,真的如梦似幻。”
他闻言看着我,笑,“你觉得什么样的生活算是梦幻?”
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我没有斟酌再三才回答的问题。
“如果可以,我希望咖啡上的奶沫能有这么厚。”我伸出手比划了一个高度,“我想一个人吃掉蛋糕上所有的水果片,西瓜只吃上面的那个尖,冰淇淋的脆皮最好永远吃不完。”
“如果再贪心一点,就好像现在这样,不用做家务,也不用去参加那些应酬聚会。最好呢,是可以随时去想去的地方旅行,拎着行李拿着机票想走就走,而不用担心回家的时候面对着漆黑冰冷的房子,心底那种怎么都填不满的失落感。”
我停顿了一下。
“杨先生。”我第一次严肃地叫他的名字,“我把这些都写进了我的小说,因为我知道,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他没有说话,抿起一个了然的笑容,看着我良久,笑容最终化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我假做不知,转头往外面看去,西沉的夕阳将天空染成金黄一片,广场上的雕像被印染上绚烂的色彩,有白鸽围绕在周围,四散飞舞。
我轻声哼唱起《布拉格广场》的旋律,收回目光之后便看到了对面的他。以他英挺的鼻梁为分界,倾斜的阳光照在他注视着窗外的半张侧脸上,晕出一片柔和的光线;光的阴影打在他微倾的另外半张脸上,模糊看不清表情,几乎是令人窒息的华美绚烂。
目光落在他拿着小咖啡勺的手上,白皙修长,像柔长的水草一样拿着小匙轻轻旋转,忽然就好像看到了他拿手术刀的样子,穿着宽松的白大褂,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眼睛却是晶莹透亮,应该噙着浅浅的笑意,令人感觉春风拂面;这双手,拿着银色的手术刀,下刀有风,应是精确又锐利。
“这便是暮光。”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带着一点慵懒的尾音。
窗外天色将晚,黑蓝色的夜幕中,微弱的阳光依依不舍地吻着天空的最后一抹霞光,便是暮光。Twilight。
晚上,他订的旅馆就在布拉格广场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个不大的套房,我们各有一间卧室,却共享一个小客厅。
客厅的装饰十分有格调,墙上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画作,墙角的一台古典留声机上转着一张法语歌碟片,慵懒优雅的女声倾泄在房间里,伴随着昏暗柔和的灯光,餐桌上两杯浅浅的香槟,房间的氛围暧昧又动情。
就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翻完了那本《城堡》的最后一页。
“卡夫卡的小说真的是名不虚传的‘难看’。”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我笑着说,“这也是我意外的,你居然看完了。”
“其实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看完’,这本书本身就是未完结。”
“喜欢卡夫卡的文字,因为它不止是文字。”我坐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他的眼睛是光亮的来源,“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求而不得的城堡。”
“既然未完结,你又如何知道它最终未得?”
我笑了,“你要知道,有些东西,当你真的很努力过还没有得到,那就是注定得不到了。”
他看着我,漫长的注视,然后走到我面前,低下头,透亮的眼睛盯住我的双眼,眼神炽热得让我无法承受地低下了头。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托起了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你心里...的城堡,是..什么?”
他断句停顿,语气温柔暧昧如同与情人私语,温热的呼吸吐在我耳边。
我看着他,黑无杂质的瞳孔底有一层薄薄水光,往上微挑的眼角,和眉毛里一颗小小的痣。
良久的沉默。
“我...不是一个很会表达...感情的人。”我低下了头,艰难地叙说着,“我...”
他低头吻住了我,把我剩下的音节全部吞掉。我的身体在刹那间僵硬,他感觉到了,轻吻着我的唇,片刻分开,转瞬又吻上。
房间里的音乐是《玫瑰人生》,在音乐和一点点酒精的作用下,我被他抱住亲吻,放弃了挣扎。
他拥我在怀里,伴随着音乐的节奏慢慢旋转。
“你不是。”他吻一吻我的发,“你很好。”
他低下头埋在我肩上,亲吻着我耳后的一片肌肤,“你是最好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明亮如星,“你值得最好的。”
温暖美好的东西会让人上瘾,我知道。
这一刻,我允许自己沉醉。
哪怕片刻。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一直拉着我的手,游遍布拉格的每个角落:我们在圣米库拉什教堂外用早餐面包屑喂白鸽;在卡夫卡的墓地前献上一束白色蓝铃花;从列侬墙边经过,挨个辨认墙上的歌词属于披头士的哪一首歌;最后在伏尔塔瓦河边散步,看夕阳沉浸在河水中化开一片碎金。
在我喂白鸽的时候,他会把面包碎放在我手心里,然后在我胆怯地伸出手看到白鸽飞近又惊慌失措地收回时,抱我在怀里;我在花店挑选包装完一束蓝铃花之后,他会仔细挑选一张卡片,然后用钢笔在柜台前写下一行花体——“The meaning of life is that it stops.”,最后塞进我的花束,留在卡夫卡的墓前;我们从列侬墙前经过时,有流浪艺人唱着披头士的歌,他会从他们手上借一把吉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弹《挪威的森林》,在人群中央注视着我的目光炽热如火。
我半开玩笑地和他说,这很像我小说里的情节。
在伏尔塔瓦河边,我们在一家老店里吃洋葱浓汤和烤羊肋骨。期间,他突然伸出手抹掉我嘴边的一点洋葱汁。
我笑着说,“这个情节太老套了。”
他微笑不语,俯下身来吻住我,用舌头划过我嘴角的最后一点洋葱汁,那一块肌肤立刻泛起丝丝麻意,然后带着笑意问我,“这样呢?”
他唇上的温热仿佛还在唇角,我掩饰出一个满不在意的笑容,“老套透了。”
他看着我,笑意四散。
我不知该如何界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像情人一样地相处:每天早上起床时落在脸颊上带着薄荷牙膏味的早安吻,每天晚上入睡前印在额头上有着茉莉沐浴露芬芳的晚安吻;出门前细心地为我戴好手套,裹好围巾;回到旅馆后帮我脱下外套,为我热一杯助眠的牛奶。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我不知道一个和睦的家庭应该有怎样的感觉,但这几日与他的相处,让我感觉到一种更像是家人之间的温暖与安稳。
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表达过任何关于我的感情,我们未谈及过未来,也不知该如何有未来。
我们已经在布拉格待了五天,明天,第七天的上午,我们就要搭飞机回墨尔本了。他结束假期之后会回医院上班,而我也许会在安娜家再住一阵子,也许会直接飞回国,没人知道确切会怎样。
明天过后,就好像十二点钟声响起之后,灰姑娘的甜美梦境就会和南瓜车一起消失。
早晨,窗帘外的天微光,我起床的时候便准备往行李箱里收拾东西。拿到床头他赠我的那本英文版《城堡》,我停下了手,拿着它翻了翻,却意外在最后一页看到了一行潇洒不羁的中文,是卡夫卡的名言。
“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信仰什么?相信一切事物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为整体将永远延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我的手一松,书本就这样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外面敲门声响起,“起床了吗?”
我抓了抓头发,把书捡起来搁在床上,走了出去。
“早上好。”在小方桌前,他倾下身来吻了吻我的脸颊。
“早。”
我有不超过三秒的犹豫,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在他的脸颊边亦留下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他有片刻的讶异,随即化成一个格外绚烂的笑容。
白天,我们在查理大桥上数石子,然后在旅馆里待了一个下午;晚上,他带我去了一家酒吧。
“喝什么?”
我们坐在吧台前,他轻轻敲了敲大理石台面。
“嗯...”我在我关于酒吧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搜索,“长岛冰茶。”
“长岛冰茶?”他起初有些意外,但迅速转为释然,“水瓶座。”
这次轮到我意外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水瓶座?”
“不告诉你。”他得意地抖抖肩膀。
看着我惊鄂的笑,他温和优雅地对着酒保点了单。
“一杯玛格丽特和一杯长岛冰茶,谢谢。”
两杯鸡尾酒很快摆在了柜台上,晶莹柔和的橙色酒液看上去诱人万分。我拿起来抿了一口,与它无害外表相对的是浓郁的酒精味冲上我的脑袋,我立刻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还好吗?”他似是了然又关切地问,“要不要换成橙汁?”
长岛冰茶即是以其40%的酒精浓烈而闻名,我边摇头,边慢慢啜饮了几口,渐渐适应了这爽辣浓烈的口感,反而逐渐上瘾。
期间,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看见吧台边的那个男人,一身浅色衬衫,袖子卷起到手肘上,领口松开两颗纽扣,修长华美的手指间轻轻晃动着一杯浅色琉璃的酒,低头啜饮的姿态优雅慵懒到无可复加。
他的身边,是一个女人。一身华美的红色短裙,火辣美艳的红唇,微卷的长发勾在脸颊一侧,极有技巧地微侧对着他,一双细长白皙的美腿似有若无地蹭着他的小腿。
他们在聊天,主要是那女子在说话,而他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但也没有拒绝。
是的。在我去洗手间这短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已经美人在侧。
果然,有魅力又风流的男人,到哪里都会飘散出光芒吧。
我自嘲地笑笑。反正明天以后我们再无关联,不如今晚就不要坏了人家的兴致。正当我收拾手提包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回过头,看到我之后对着身边女子温和而礼貌地一笑,用一种恰到好处能让我听见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女朋友来了。”
如此,我也不得不收拾出一个温和有礼的笑容朝着他们走去。那女子见到我之后讶异的神情一闪而过,随即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我没说什么,他也没有任何解释。我们就这样品酒聊天,我靠在他怀里,听他在我耳边叙说着一些他在欧洲旅行时的轶事,引得我开怀大笑又羡慕不已。
夜色渐深,我面前已见两三个空杯,而他的一杯玛格丽特却始终还剩一点浅浅的底。
“你醉了。”
他低头在我耳边吐出一口热气,扶住了我的腰,“我们该回去了。”
“我没醉。”我试图挣脱他,下地却已经站不稳了,只得温顺伏在他胸前,任由他搀扶。
我们的房间在旅馆二楼,我一路边走边吐,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上楼的时候更是找不到重心,撑着扶手也走得歪歪扭扭,他索性一把把我抱起来,抱进了我的房间。
他把我放在床上,我勾住他的脖子,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其实我的大脑已经不太能反应过来了,视线也无法聚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明天我们就要分别,可能以后再无交集。
而我,不想与他分离。
手臂一用力,主动吻住了他。我伸出舌头,生涩地从他的唇上划过,正欲收回的时候,被他张口含住,拖回口腔里重重的吸吮。他抱着我,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吻得缠绵悱恻辗转多情。
除此之外,他并无其他动作。
迟疑片刻,我颤抖着伸出手,摸上他的胸膛,精壮有力的触感让我留恋再三,慢慢划到了他衬衫扣子的边缘,意图去解开他的扣子。
他的吻渐渐下滑到我脖子和耳后,任由我的手胡乱地解开他的衬衫。男性身体的特殊触感和炽热让我有些无措,逐渐起伏的肌肉线条却让我沉沦其中。
正在我胸中的火焰即将被挑出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直起了身。我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浅色的衬衫凌乱地挂在他线条优美的身躯上,脑袋混乱。
他好像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然后他翻身下床。待他拿着毛巾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睡意。
他用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我的脸,然后揽我在怀里。鼻尖环绕着他身上的气息,还有一点点酒精的气味,我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关掉了床头的台灯,在昏暗中温柔地吻了吻我到了脸颊。
“我们,来日方长。”
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头疼欲裂,隔夜宿醉的感觉虽然在小说中时有描写,但对于我本人来说却十分陌生。
前一晚的记忆片段式在脑海中回放,我突然惊起,房间里只剩我一人。身边的床被已冷,痕迹全无,似乎昨夜的一切都是个梦,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热触感。
我抓了抓头发,简单的洗漱之后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外面的客厅里也空无一人。我走到桌前,看到了红白格子的桌布上,搁着一个装着两颗药片的瓶盖、一张写着醒酒药的纸条,和那盒粉色草莓牛奶糖。
我干脆利落地吃下了那两颗药片,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久久不去。我叹息着摇了摇头,打开了那个粉色糖果盒,将它上下反转了过来。落在手心里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糖果。
是一枚红色桃心戒指。
一圈细细的铜镀金指环,上面有一颗小小的、珐琅彩的红色爱心,有些不规则,但鲜艳饱满。我认识这个牌子,Titlee,曾经在少女时代和安娜一起看过。我笑着说这么少女的牌子永远不适合我,却多次在小说里面写到。
我知道,这些东西,粉嫩少女的首饰,温柔备至的关怀,肆意潇洒的旅行,浪漫温馨的生活,奋不顾身的爱情,是我内心求而不得的东西。是我心里的城堡。
所以我把他们写进小说。因为我期待着,有一天,它能变成现实。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环过我的腰身,抓住了我的手,将这枚戒指套进我的左手无名指。
“嫁给我。”他从后面紧紧地把我抱住,亲吻着我头发,“嫁给我,好不好。”
“以后,咖啡上的奶油,蛋糕上的水果,冰淇淋的脆皮,西瓜的第一口,都给你;你不愿做的家务,不想参加的聚会,交给我,我来解决。”
“放假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旅行,除了卡夫卡的布拉格,我们还可以去很多地方,去你想去的地方。”
“如果在我上班的时候你想我了,可以来医院找我,给我带午餐,或者等我下班,开车带你去超市买你喜欢的菜,做给你吃;如果你看我看烦了,告诉我,北欧的木屋或者日本的民宿,任何你喜欢的地方,可以去住一会儿,散散心,找找灵感。”
“最后,”他停顿,我已然哽咽,“等着我,来接你,带你回家。”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像一个诱惑的邀请。我低下头,眼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掉,落在他的手上。
他走到我面前,用指腹温柔地擦掉我的泪,甚至俯下身吻掉我的泪,“是我不好,是我着急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先做我女朋友好不好,留在墨尔本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闻言,我抬起头,有些委屈地含着泪看着他,鼓起勇气抛出那蕴藏在心中许久的,也是唯一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他无声的笑了,似有千万朵烟花华美绽放般繁华眩目,“医生的本能。”
望着我不满的神情,他用手指抬起我下巴,笑容温柔迷人。
“许小姐,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觉得你需要被拯救;而救你,是我的本能。”
微凉唇覆上我的,一触即分,温柔的气息吐在我脸颊上,“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吻上了我的唇已缠绵;我反手搂住他的脖子,用力回吻他。
“唔...”我后退一步,努力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桌子上拿起那个粉色糖果盒,“你是在...哄我吃下这颗药吗?”
他向前一步吻住我,在亲吻的间隙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是在哄你品尝这颗糖。”
离开的时候接近圣诞,布拉格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街头的小店外已经安置了堆放着闪闪发光的礼物的圣诞树,橱窗内飘出温暖的姜饼香味,街头斑斓璀璨的灯光在飞舞的白色雪屑衬托下更加迷离绚烂,这座欧洲名城最终化作童话。
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站在旅馆门口等出租车,寒风中我的头发和围巾缠绕在一起。我坐在行李箱上,双脚勉强点着地,搓了搓自己冻得毫无血色的手。
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我面前停住,立即挡去了我面前的许多风雪。他伸出手抚了抚我冻得发红的脸颊,看着我的眼睛却明亮如星。
“进去等吧。”他把纸杯咖啡放进我手心里,一片温暖,笑容温暖和煦如阳光,眼里眩目的光彩令街头灯光黯然失色,“我有遵守诺言哦,上面的奶油有这么厚。”
他伸出线条优美的手,在空气中比划出一段距离。
以前,总有人问我,我写过这么多小说,觉得现实中的真命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我不知道啊,我也还没有遇见他。
但,当他出现了,我会知道,就是他。
我一直期待,会有那样一个真命天子,翻越崇山峻岭,踏过雪地深海,找到我,使我小心翼翼放进小说的一直期待的温暖美好成为现实,而变成永恒。
现在,在纷扬白雪中的布拉格,我觉得小说和现实的距离,我和真爱的距离,就是此时此刻,杨医生伸出手比划的这一段距离。
布拉格的广场,无名指上的戒指,温柔浪漫的爱人,幸福甜美的生活,这些温暖美好的东西,最终令我沉醉其中,且叫它叫做,梦想成真。
握住他停留在空中的手,无名指上的红色爱心鲜艳绚烂,我将头埋进他怀里。在他温暖壮阔的胸膛上,在他沉稳平和的心跳声中,我看见了K走向城堡的背影。
如愿以偿。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