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夏,靖江王府朱门紧闭,有仆从手执提灯,捧赭色雕花食盒沿主道匆匆而行,经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便是东厢。
东厢房有偌大庭院,庭中栽着疏疏绿竹,竹林深郁,蔽出森森凉意,隔绝了外室炎热。林外有亭翼然,名曰:“衔鹤”,亭下空明绕水,水声潺潺,是谓“如水闲云伴鹤飞”之意。
仆从止于门庭之外,躬身肃肃,低声言道,“王爷,云公子托人给您带了点心,说是时新的,请您趁热吃呢。”
“啪”,屋内有棋子清脆的落盘之声。
内室灯影幢幢,错金的博山炉焚了清越消暑的沉水香,一男子容色冷峻,手执黑子,端然跪坐于案前。一支薄青色的玉簪做云头如意状,将他的发高高束起,颇具英气。他对面的男子却是漫坐于侧,流泉似的黑发披在肩头,只用一条发带松松系住,身上白色的轻罗纱衣霰雪般铺散开来,如云如雾。
这谪仙一般的人,正是当今成帝孟桓最小的弟弟,靖江王府的王爷,孟琰。
他一手支着头,一手把玩着一粒白子,唇角微扬,低柔笑道,“云麒,你人都来了,还送什么点心,何时竟如此见外了。”。
云麒思索片刻,终于将手中黑子郑重落下。他眼眸低垂,一边细细观察棋局,一边沉声说道,“云霓那丫头又胡闹了,你且毋需理会。”
庭外早有玄衣侍卫接了食盒,取出几碟点心,摆在两人案侧的小几上。
孟琰本拈了一粒白子,此时却随手一掷,悠悠转身看向小几上的点心。“果然是新制的,这样子我都未曾见过,想必味道也是不错,霓丫头果然好眼光。”说着便伸手捡了一块,那点心精致小巧,颜色又饱满柔丽,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云麒却一动未动,目光仍是定在棋盘之上。“小心积食,晚上睡不好,太后又唠叨我。”
孟琰慢悠悠呷了口茶,无奈地摇头浅笑,他眸色漆黑,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我都这么大人了,母亲却总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两人对弈了一盏茶的功夫,炉中的香袅袅将尽,余下一缕灰白的烟气。对面的云麒终于抬首,面色肃然地探身靠近孟琰,压低声音道,“今夜之事与往日不同,你务必小心。”
“此番只是探个虚实,云麒莫担心”,孟琰应着,漫声朗笑,衣袖随意一振便慵懒起身,眉眼间恍若梦萦,有绯色雾气慢慢洇开。
晚空无星无月,东厢灯火如旧。没有人注意,西北角门悄然洞开,一道黑色身影闪现,轻巧绝然,无声无息地融进浓浓夜色中。
城郊四十里外是栖霞山地界,此山素有“凤翔龙驭”之盛名。传说山顶岩壁千年来几现佛光,乃是灵山福地,亦因其深林回溪的绝妙景致而建有皇家行宫。此时正是夜半时分,四下寂然,只闻得急湍流水,泠泠作响。
孟琰身如一柄利剑,穿梭于山林之中,衣角片刻不曾被枝叶所阻,只有风自他周身凌厉地侧切而过。
一盏茶的功夫,孟琰停住脚步,借树影的遮蔽躲在暗处,仔细观察前方一处山涧。
传言栖霞山山顶有不出世的宝物,得之便可得天下,凡有风吹草动,大势必定动摇。然宝物周围有鬼怪看守,觊觎的人非死即疯,加之这许多年来也无人见过宝物的真面目,遂渐渐很少再有人肯花费金钱人力探寻。
只余几方势力暗中未曾放弃,靖江王府便是其中一派。
两日前,祭天台上突见异象,平日里端严自持的国师大人仓皇失措地跪倒在承乾殿前,此后便如羽化般再无讯息。
那夜,京城下起罕见的暴雨。拳头般大小的雨点疯狂砸下,洗刷掉所有可被探查的痕迹。翌日,碧空如洗,艳阳高悬,十几名侍奉御前的内侍宫人蒸发的无影无踪。
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亦自那晚断掉,靖江府内便知宫中定然有巨变。不过宫中的异动只是表象——栖霞山,方是症结所归。
前方山涧于虚空中落泉,有如千仞白练。此时暑气炎炎,涧中弥漫的浓雾却传来不绝如缕的阴冷气息,在沉暗夜色里透着十二分诡谲。
孟琰容色峻然,定神折腰凌虚而上,只眨眼功夫便已身在瀑布之后。若细看他玄色衣角,竟是滴水未沾。
借着洞口余下的光亮前行了数十步,道路竟陡然被巨石生生截断,再无路可走。孟琰双掌一翻,想借内力打碎巨石,奈何五六掌之下,那巨石竟稳稳不动,一丝裂痕也无。
孟琰沉眸思索片刻,长袖一振,便有一把匕首滑落手中。
那匕首极薄,三寸长许,色如霜雪,黑暗中闪着泠然寒光。他出手如电,匕首须臾之间已在那石头几方凹陷处镌出深重痕迹。
孟琰收了利器,凝神运气,再出掌时,竟在巨石中央打出一个极狭的洞口。他唇角一勾,黑衣如魅跃入其中。
巨石背后的道路雾气氤氲,昏郁无光。死一般的寂静中偶有水滴声响,在空旷的洞中被无限放大回响,于偏狭风势下闻之仿若厉鬼催命声声,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孟琰小心隐了周身气息,并未点燃随身的火折子,而是站定片刻,待双眼适应了黑暗,方复蹑足前行。
他仅行了十步将许,便突觉周身有骇人阴风吹过,刹那间一身深厚内力化为虚无,手足俱软,一呼一吸再也隐藏不得。
孟琰心中大惊,眉心蹙起,心神还未稳下,便只觉得双眼一花,森然绿光铺天盖地朝他笼罩过来,一张惨白的脸嵌着两个黑黢黢的幽邃大洞,猛地停在他鼻尖一寸。
饶是孟琰定力再强,心下亦不由得骇然,本能地提气旋身退去,哪料双脚刚落地便不知触动了什么阵法,一时间冷箭乱石横飞。洞中空间又窄,容不得他发挥所长,竟是步步策动机关,险要非常,片刻间身上衣衫便无完好,肩膊亦渗出几处深深浅浅的血痕。
孟琰咬牙侧身堪堪避过一枚暗器,他知道,若是再不能想出脱身的法子,只怕今日是要葬身于此了。念及此,他咽下喉中翻卷的腥甜之气,忍痛生生受住几只冷箭,只为了定睛看清刚才将他吓住的鬼面此时身在何处。
“一切诸相,皆是非相;一切众生,皆非众生”。
怪力乱神皆不过是蛊惑人心的手段,孟琰手中寒芒乍现,目光溢满狠绝的神色。“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那惨白鬼面趁孟琰受伤之机,未等他喘息片刻便扑面而来,如死人枯骨般的利爪挟裹着阴凉之气朝孟琰咽喉抓去,招招致命。
然而孟琰等的便是这一刻。
他忍着伤处疾身错步滑开,翻手抖出匕首嚣然上挑,意断鬼怪右臂。那鬼怪似是背后长了眼睛,闪电般回身格挡。但孟琰手中的匕首是削铁如泥的宝贝,加之他先前贯注了内力,凝神只待这一击,纵使鬼怪速度再快,也终是难逃被刃气所伤,眼见那森然白骨簌簌碎了一地。
孟琰身如玄鹤,一掌疾如流星般袭向鬼怪心口,他声似寒波,语峰泠然迫人,“我竟不知这世上的鬼怪怎长了人类的胳膊!”
原来孟琰匕首刺中鬼怪右臂后,发现那被剥落的白骨之下竟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
哪里是什么鬼怪,分明是个女子!
那女子身形一滞之间,被孟琰一掌正中心口,鲜血大口喷出,染的惨白面具上有若落梅点点。
见那鬼怪被他堪破了形容,孟琰一双眼眸灿若琉璃,微微一挑便带了十二分缱绻情意,然而手中利器却以摧岳之势毫不留情地刺下。
白衣女子避无可避,眼见匕首扎入心口寸许,鲜血汩汩流下,洞内登时散发出浓郁的血腥之气。
女子哪肯束手待毙,她勉力抬手,捡起身边一块碎石击向岩壁顶端一处,孟琰突觉身下一空,便伴着那女子坠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