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一年好景,独喜凛冬。

  辞旧迎新日,新桃换旧符。透明的玻璃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霜,窗内,锅子发出徐吟的声调,缭绕的热气渐渐暗淡,窗外,白茫茫的雪地,行色匆匆的旅人循着铺展开来的素帛,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红艳艳的鞭炮骤然迸裂,惊扰了漫天的寂静,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点亮了小孩子的一张略显惊慌的脸。

  流水的春晚,铁打的难忘今宵,麻将声偃旗息鼓,淡淡的倦意涌上眉头,要通宵的豪言成了约定俗成的玩笑话,静静窝在椅子上,时间如同飞驰的列车,日益迫近,今宵也成了流水的昨日,天地恢复了宁静祥和,快要沉沉睡去之际,脑海中蓦地响起刚刚看的电影里的台词:“时间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句简单的话慢慢爬过肌肤带来痛感,往事如流转的浪花倏现倏灭。

  去年的一个冬夜,无雪连绵。

  我握着手机,指尖灵巧地在屏幕上滑动,百无聊赖地点出了某个贴吧的交友贴。

  “Spencer?”我操着不怎么标准的英语不知不觉就念了出来。一看内容,竟是同城,目光落在简洁介绍上的“准教师”三个字,鬼使神差地发出了好友的申请。

  干净利落,严肃认真,这是我对她粗浅的评价。

  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在某时某刻结成了奇妙的缘分,竟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仿佛亲近的老友,在消磨时间的对话中品出了舒适契合的安宁。

  Spencer的名字中有个“岚”字。岚,山间的雾气,朦朦胧胧地充盈在空阔的山间,让人轻易联想到春夏之交,暄气初消的清晨,些许凉意,衬的肢干透明,心神都轻盈跳跃起来。

  富有诗意的名字,一如其为人。

  沉浸在浓郁的年味中,家里的亲戚来了一拨又一拨,妈妈和奶奶殷勤招待着,轻易便使宾主尽欢。

  “怎么不出来玩?一个人在这儿多没意思。”尚且年幼的表妹眨巴着乌溜溜的黑眼珠,语气顽皮而天真。

  “这孩子一天到晚看着手机傻笑,也不知道在乐什么。”妈妈探过头来,眼睛直往手机上瞟。我顺手塞到被子的夹层,故意凶巴巴地说道:“就不给你看!”倒把一屋子的大人逗笑了,表妹也没闲着,胖乎乎的小手攥了桂花糖,扯着我的袖子撒娇:“姐姐,你给我看看嘛,我请你吃糖哦!”声音软软的,像是糯米团子。我以为她年岁尚轻,识不得几个字,便伸手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大度地让她看了手机。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小家伙学着电视剧里摇头晃脑的老先生,一本正经地念出来。

  正是Spencer的个签。

  聚集的人渐渐散去,鼻尖嗅到淡淡的清香,似乎是开了一瓶白酒,我厚颜无耻地讨了一杯喝,客厅热热闹闹的,看着Spencer发过的图片,相似的场景。一瞬间觉得网络成了实实在在的名词,Spencer成了可以触碰的实体。

  “你看你们家媛媛多开朗,我家孩子这么大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愿和别人多说一句话,哪像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不小心听到了妈妈抱怨的话,我脊背靠在洁白的瓷砖上,揉了揉有些胀痛的眼睛,笑容仍在,却带了淡淡的倦意。

  “难道不声不响,便代表着一种摧毁吗?”我缓慢地打下这几个字,没有回复,应该还未看到,便兴趣索然地撤回。

  Spencer告诉过我,有些问题可能有提出来的必要,但未必有去深究的必要。

  假期的安逸是不知日月的岁月悠长,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文火熬煮着的高汤,随着温度的改变逐渐醇厚起来。

  和Spencer的初次见面,近视却固执的不肯戴眼镜的她坐在KTV的桌子上握着话筒,唱范玮琪“最初的梦想”,她说喜欢这样正能量的歌,而我后来却只听金玟岐的版本,那个短发倔强的小姑娘表情忧伤地吟唱,与范玮琪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同是“最初的梦想”,一个演绎的是成功者的回望,一个却是还在现实的泥淖中挣扎的苦行者徐徐道来的辛酸。

  灯光昏暗的包间里,我不安地揉搓手指,却在看到她的目光时,奇异地平静下来。

  我该相信,有些人天生便拥有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我缓缓道来一段并不光明的往事,Spencer靠近我,避无可避的姿势,令狭小的空间愈发显得逼仄起来。在她略带怜惜的目光中,我恍然发觉自己的阴郁早已在一言一行中初现端倪。

  Spencer讲述她的经历,没有多少情感起伏的语调。

  “浅浅之于我,如同你之于程。”

  Spencer心疼她,宠着她,像每个怦然心动的人一样纵容着她口中的浅浅。直到那种眷恋深入骨血,无法轻易改变,更勿谈忘怀。

  浅浅,我认真聆听着,私自幻想出那人的模样,该是玲珑剔透的人儿。同是天秤座,我隐隐约约明白怎样的人才会令看上去冷静自律的Spencer下意识便失了分寸。

  “唱一首,唱到七十分我就干了这一瓶。”Spencer指着桌子上的瓶装啤酒,语气豪爽。

  我挠挠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作为一个音痴,每次去每次去KTV我都习惯规规矩矩地坐着,看别人抢话筒却从不参与。点了许多首歌,Spencer正和她的朋友聊天,也顾不上看我在唱什么。

  “中断 剧场无聊戏码

  散场 没有人在身旁

  一条孤单的走廊 会走到什么地方

  到路上 会遇见 怎样的穹苍

  那山顶上的光 好像要带领我飞翔

  大门取代一道墙 泪眼开了一扇窗

  乌云的背后 幻生出了太阳

  你的心 蔚蓝得 温暖得 透出了光芒

  宇宙里 陨落的 失踪的 天使又歌唱

  月光找到了海洋 生命找来了时光

  要荒唐 将黑夜都遗忘”

  是苏打绿的天天晴朗。温暖的歌词一句一句,歌中仿佛在描述一种乌托邦般的生活,天天晴朗的生活。歌曲的间隙,我侧过头看Spencer,她正在和朋友谈论关于感情的事情,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我不禁莞尔。

  “过七十分了!”我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指着屏幕欢快地说。

  Spencer眼神颇为玩味,我悻悻放了手,原不该如此亲昵,毕竟第一次见面。

  Spencer拿起啤酒瓶,一仰脖咕咚咕咚,几秒钟的时间便见了底。

  “我们来合唱一首歌呗。”她朋友也来了劲,当下跃跃欲试地提议。

  “风决定要走 云怎么挽留

  曾经抵死纠缠放空的手

  情缘似流水 覆水总难收

  我还站在你离开 离开的路口

  你既然无心 我也该放手

  何必痴痴傻傻纠缠不休

  是情深缘浅 留一生遗憾

  还是情浅缘深 一辈子怨偶”

  Spencer的嗓音并不柔软,却是难得的清澈悠扬,配上动听的旋律,让我一下子便记住了她的声音,也爱上了这首以后的以后。

  以后是解除一段关系后的时间,这个阶段负责相忘于江湖,那以后的以后呢?大概是各安天命,再无想起提到念及的契机。

  初次见面,我一直很拘谨,而Spencer气场强大。

  但我惊觉彼此的相似:怀有盲目的热情,如贪恋烛火的飞蛾。

  孰不知,在我独抱一腔孤勇之时,这种相似也会成为回忆中使人悲哀的部分。

  我与Spencer保持着频繁的联系,在此之前,我对QQ这种东西嗤之以鼻,不肯浪费内存去下这无聊透顶的软件。那段时间QQ却堂而皇之地在屏幕上晃荡,我点开它的频率与呼吸的频率相差无几。我也终于懂了Goody为何能每日在QQ上混的如鱼得水。

  因为你想和某个人分享所有喜怒哀乐,无论何时何刻,你不再觉得聊天矫情麻烦无聊,不再觉得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是节假日唯一的消遣方式。

  “你丫恋爱了吧?”对于我天天在线的异常行为,Goody表示了深切的怀疑。

  我懒得理她,继续和Spencer没日没夜地混在一块儿,对彼此的问候就像墙上挂着的闹钟一样精准而坚定。

  彼时在母亲宽宏大量的忍让下,我拥有了一只猫,尊名银子。通体一尘不染的白毛,其上有黑色的点缀,在我看来简直是猫中西施,尽管Goody不停对银子的容貌进行日常吐槽。

  “你可拉倒吧,他辣么丑。”

  姐姐我天生的劳碌命,现在又化身铲屎官,伺候银子那该死的小祖宗几乎生生要了我半条命,居然还诡异的乐在其中。

  “咦,最近看着情绪好很多了啊,Spencer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怎么一句话比我十句还管用?”

  我白她一眼,努力忽视她放在我腮帮子上罪恶的手,心里琢磨我是该一个礼拜给银子洗一次澡还是干脆别给他洗,丫的,这小畜生一身骚包的白毛还不注意点个猫卫生,天天恨不得把自己整成块黑白不辨的杂毛怪。

  我习惯性地向Spencer倒苦水,逗得她直笑。很奇怪,对着Spencer的时候,我不自觉就开始不停耍宝,时而又像个患有多动症问题儿童。

  和Spencer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宾馆,没错,就是宾馆!我这个根苗正红的新时代好青年和Spencer这个即将踏上教书生涯的准教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鬼鬼祟祟地走进了一家看似低调的宾馆。

  Spencer去前台登记开房,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不停转动,直到把自己转的不知西东。

  “来。”Spencer冲我招手,我晃晃悠悠下来,笑得比傻子还智障。

  拉住窗帘,房间里光线昏暗却并不影响视线。我略显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玩手机,Spencer坐在方桌的另一端,她不笑的时候看着温柔而严肃,我陷落在她平静的眼神中不知所措,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温软,我抱着她,小心翼翼却不肯放手。许久未修剪的指甲扎入手心,带来刺痛。

  我感受着她温热的气息,任凭它将我包围,闭上了眼。此时此刻,疼痛是真的,悲哀是假的,我清楚知道自己没有落泪,却感到了从所未有的狼狈。

  Spencer给予的温暖与程不同,面对程,我会嘴硬,不轻易服软,但面对Spencer,我不知不觉便展示自己的脆弱不堪,但始终保持几分明显的戒备,时刻做好抽身而退的准备。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即使三年后我不再是曾经的我,记忆中仍保留着这宿命般的因果。

  Spencer是第一个让我清晰感觉到温暖的人,好像和她待在一起,能驱散几分深埋心底的阴郁,能使呼吸都轻快起来。

  “下次我给你洗澡。”Spencer淡定说道。我自觉脑补了她给我洗澡的情景,顿觉羞涩。

  “算了吧,这不太好。”我嗫嚅着。

  “你说什么?”Spencer作势要打,我梗起脖子极有骨气地看着她,然后在她巴掌的威胁下弱弱地把头埋进枕头。

  “没什么啦。”

  狠狠鄙视了自己的没出息,然后无比享受这难得的爱抚。

  退了房我们去吃饭,作死地点了麻辣,最终也没吃完,看着Spencer气定神闲地品尝美食,无语望苍天。

  转眼便是暑假,Spencer如期毕业,工作也尘埃落定,忙里偷闲地与我聊天。天气晴朗时,她会骑车载我穿过大街小巷,将我介绍给她补课带过的学生,说我是她的妹妹。我腼腆地笑,在二人闲聊之际默默吃完了一大盘菜。二人齐刷刷哀怨盯着我,我则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一副无辜的表情。闲暇之余,她会来我家,好心情地看我写作业,我自告奋勇做了凉拌西兰花,她一脸嫌弃却还是就着米饭一口口吃下。

  混迹贴吧多年,长期潜水的我终于彻底完成了一篇文,取名远与近,讲述了阮明月,穆岚和叶珣的一段往事,故事很简单却硬生生拖了许久才写完。Spencer看完之后说是她喜欢的风格,我心头忽然涌起寂静的欢喜,或许只是因为她直白的欣赏。

  “写的很好,我喜欢你叙事的方式。”

  于是心头开出花来,整个身体陡然轻快,飘飘乎有即将飞扬的错觉。

  Spencer也是热爱文字之人,她曾在报纸上发表现代诗歌,用的是蓝歆橙的笔名,诗歌的基调偏梦幻,遣词造句保留着温柔的想象。

  “这是我高中时期写给浅浅的。”Spencer如是说。

  “我从不对别人说晚安,因为晚安的拼音是我爱你的意思,所以该说再见的时候我只发一个安字,或者一个表情。”

  “这么受宠若惊?不过一个晚安,你真容易满足。”

  “无聊吗?那明天带你出去玩咯。”

  “上海很好,美食很多,风景亦美丽,等你高考完我带你去那座城市,就我们两个人。”

  “这首歌我很喜欢,唱给你听,你要相信世界自有其光明之处。”

  “别玩手机了,快更文,我很期待你会怎样描写我们的相遇。”

  “你真是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作到了天上。”

  “小孩子别想太多,我会心疼。”

  “若有一天,我赶你走,记得自己回来,我不会去找你。”

  “因为你是我妹妹,所以必须叫我姐姐,没有其他称呼,这不容商量。”

  “做我妹妹吧。”

  那些可待成追忆的往事,待回想起,记得最清的竟不是天真肤浅的誓言,而是小眉小目的深情。

  有时候我在想,Spencer出现的意义是什么,我一直以为,人与人的相处进行到一定阶段时,当在乎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会心甘情愿为此人而改变。这或许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解释。

  正因如此,她的存在,给予我一个去信任,去软弱的理由。孤军奋战的日子里,人总是会渴望温情的灯光。如今的我,被人问起童年的生活,总会轻描淡写“小时候啊,过得不是很快乐呢。”

  年轻的两个人潦草地组成一个家庭,母亲的暴躁造成父亲的妥协,而父亲的软弱助长了母亲愤怒的火焰。时常,家里的背景音乐是冷嘲热讽混合浮夸的肢体语言,当然,还夹杂着乒乒乓乓的破碎声。自小生活在黑压压的家暴阴影中,一个人体会到生之压抑的时间会被无形提前。于是早在幼年,我就学会了用冷静拉开与现实的距离,因为这个世界荒谬到你无法认同,更无法被认同,它丧失了该有的包容,而我也不再有去敷衍它的精力。安然度过那些艰难岁月之后,再多的伤痛也只能汇成轻描淡写的“小时候的事,嗯,记不太清了。”

  也的确是记不太清了。

  悲观成为底色,同样成为继续存在的理由,一般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叛逆,我有点特别。我爱笑,各种各样毫无目的和理由的笑,我开朗,实实在在的开朗,没有任何掺假的成分。我交许多朋友,因为交的许多朋友又认识更多的朋友。我恰到好处地展示热情,又适时冷漠。我游刃有余地穿行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唯独无法将这样的一面表现在至亲面前,即使这是他们所渴望的。

  忘却往事的过程并不艰难,也不漫长,像所有故作忧伤的小孩子一样,我马不停蹄地长大了,而我长大的日子,比幼时更加乏善可陈。

  Spencer成为遥远的光,因为遥远,所以美好。她让姐姐二字变成了可期许的慰藉。在学校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学会了面不改色地逞强,理所应当地厌弃软弱。我在绿色的课桌上仔细贴上夏尔的画像,这个不足十三岁的少年睁着漂亮的蓝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愿,我择,故我在,我绝不后悔,也绝不乞怜,无论是对谁。”这句话听上去做作又虚假,可是我喜欢,并立志要做这样的人。想想就很酷是不是?

  而在Spencer身边,我学会了如何示弱,如何用话语表情去乞怜,于是听着夏尔高傲凛然的宣言,愈发觉得做作又虚假。我抱着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姐姐,我好像离想象中的自然,越来越远了。”

  目光越过蓬勃生长的绿萝,电脑屏幕上夏尔戴着白手套,握着笔直的手杖,面上似有笃定的悲悯。

  “来,撒个娇我就放过你。”Spencer笑眯眯地循循善诱。

  我却没有了惯常的笑意,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近乎僵硬地拉着她的袖子,却仿佛失声一般,她瞳孔里我的倒影,是难以维持微笑的表情。

  我没有学会撒娇,一直都没有。

  询问Goody我为何会对Spencer产生依赖。

  “兴许,只是因为寂寞。”她的话一针见血。

  我一直是不快乐的,这没有办法否认。遇见Spencer之后,我无数次想过,下一次,下一次不高兴的时候,我一定要努力驱散脑海中约定俗成的悲观,我一定要全力以赴,让自己变得优秀,直到足够与Spencer真正比肩。只因她那么认真地扶着我的肩膀说:“我的人,怎么可以比我差?”

  我看着她清亮坚定的目光,这句话清晰直露的让谈不上优秀的我感到难为情。却仿佛预谋一般步步紧逼,直到这句话变成我所追求的信念。

  宛如魔咒,早知无解。

  “你这样想,我真高兴,不管怎样,能摆脱程的阴影,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对你而言是好事。”

  Goody站在校园高大的榆树下,离我几丈远,这样说道。

  我兴致勃勃地玩着飘落的树叶,细细抚摸它斑驳的纹路。

  “只是我担心你,会陷得太深。”

  她一向是懂我的,我记住了她的忠告。

  一日,Spencer提议创建一个群,属于晋城小伙伴们的群,我便迅速去贴吧宣群,并将群名称定为“随意岛屿”

  随意岛屿成立至今,仍然只有寥寥二十余人,应该是宣传力度不够,对于这个我们一手创建的群,彼此都很上心,可可惜群里大多都是学生,且年龄比我小的居多,大家平时也没有多少深交的机会,活跃的总是那么几个人。

  在这期间我结识了汤圆兄,他虚长我几岁,言语间已是大人的语调,却难得的保留了几分少年人的气质。我们很聊得来,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我与汤圆兄保持着应有的距离,闲聊的时光过得飞快,偶尔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下了线却难再想起彼此的存在,我视他为知己,料想他视我应如是。

  与Spencer的关系逐渐升温,我欣赏她独特的气质,她待人接物时而流露出的冷淡,默默坚守着原则的认真态度,我珍惜她的赞美,她无意中说出口的承诺,我喜欢她的手拂过我皮肤的触感,她骑车时飞扬的发梢,充满空气的衣袖,甚至她与我聊天时明黄色的对话框。

  最初相识,Spencer曾问我是不是t,我矢口否认。因为心里一直暗自惦念着一个算不上熟悉的男生。他叫枳奇,一米八四的身高,偏瘦却并不显得羸弱,在夏天会穿宽大的黑色七分裤,露在外面的小腿被晒得黝黑,是校足球队的一员,C罗的死忠粉。

  高一的时候与枳奇坐过两个星期的同桌,自习课上,他会不自觉地哼歌,声音低沉,咬字模糊,我只静静听着,并不做声。

  枳奇是天真直率的射手座,早自习的时候常常不自知地睡过去。语文老师将他拍醒,他呆愣地站起,清清嗓子开始念课文,用了好几种各地方言,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着“致橡树”。声音洪亮,周围坐着的人纷纷狂笑,朝他竖大拇指,他也毫不在意,故作严肃地继续朗读,手放在桌子上,细细观察,掌心有清晰的纹路。一瞬间移不开眼。

  那天的第一节课,语文老师讲“致橡树”,不出意外,枳奇睡意昏沉,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相互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同学们,这是坚贞不渝的爱情。”

  语文老师话音刚落,全班便是和谐的哄笑声。

  “老师,我们想看你的男朋友!”有淘气的男生叫嚷着,语文老师白皙的脸迅速飞上红云。

  “现在哪还有这么长久的爱情啊。”我嘟囔着。

  “谁说没有!”枳奇忽然醒来,吓了我一跳。

  他理理乱糟糟的头发,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有的。我喜欢一个女生,从小学到高中了,一直是同班,可惜高中没分在一起。”

  于是枳奇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他和那个姑娘的事情,不知不觉,一节课便过去,我没有好好听课,却了解了一段在枳奇口中堪比“致橡树”的坚贞爱情。

  高一正是社团兴盛时期,我和枳奇都报了英协的学习部,复试安排在晚饭时间,待结束已打了自习铃声。枳奇带了晚饭,我刷刷算着艰深的数学题,忽然那只我细细观察过的手递了一盒牛奶过来。我下意识接过,轻声道谢。

  不过两个星期,可供回忆的片段寥寥无几,调换座位后,坐得远了,便再也没有了什么交集。只是枳奇温暖的声音与情态还时常在某些时刻浮现。

  趋暖向南,似乎是人的本性。

  生理上,我的性向应该是正常的。我常在想,对于Spencer的感情到底是怎样一个概念,却始终没有一个清楚的定位。也许,是热爱。也许,只能是热爱。

  有一个下午发生的事,Spencer可能已经遗忘,却成了我的一个心结。

  那天下午,天气一如既往的明媚。Spencer坐在床上,脊背靠着墙,低着头,平淡的表情,双腿并在一起,微微蜷起。我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与勇气,竟不假思索地将双手按在墙上,不管不顾地将双唇覆上她紧闭着的唇。我已记不得她当时的表情,只记得她没有闭上眼睛。

  唇分,她平静说了一句:“你嘴太干了,下次多喝点水再亲。”

  我知道,她只当我是小孩子。而事到如今,我仍记得,那十几秒的时间里,怦怦乱跳的心。

  一刹那的情动。

  故事有起承转合,唱戏要正当高潮时才最惊心动魄,茶要喝到苦涩尽除,唇齿只余清香时才最陶醉。

  岁月静好,细水长流,彼此安稳,情动之至。

  断在此处,该是正好。

  断在此处,该有多好。

  银子是只公猫,天生的只长个不长肉的体质,平日里十分闹腾,最喜欢仰躺在我的大腿上,伸出尖锐的爪子,与我嬉笑,锋利的触感往往伴随着刺痛,却不会破皮,一如银子的性格。我总喜欢抚摸他光滑的皮毛,银子有着精致的骨骼,柔软的身体,锥子般轮廓清晰的脸型,最引人注目的是极大的眼睛,占了几乎大半张脸,卧在我身上舒服地伸懒腰时,眼睛微眯,慵懒闲适,面对陌生人时,眼神警觉戒备,如同鸟类。

  或许我早该知道,有些人注定了要站在对立面,冥冥中,命运的洪流会冲散许多人,只是被命运操控的棋子尚未看清。

  Spencer载我走遍大街小巷,清晰的姐姐做派,笑时有涉世未深的天真,给我讲道理时,又是深谙世事的老成。那时正值暑假,太阳比平时更大,更远,也更红,一个人被烈焰照射,借树荫乘凉,似乎更容易窥见时间的流逝,追寻自己的身影。

  察觉到她若有若无的疏远,我才意识到最初的亲近也缘于她有意无意的照拂。

  “我以为你与她不一样,到头来哪有什么不一样。”Spencer的话,不知是嘲讽多几分,还是叹息多几分。

  Goody曾说:“相处这么久,我已经彻底看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就算最开始再喜欢,后来再舍不得,现在也只剩下厌烦,至于原来相处的美好早已消失殆尽。”

  抬起头看过去,她口中的那个人正奋力记着笔记,身边是他认为的如花美眷,而Goody原以为的似水流年却早与他无关。

  我看着他的笑,不禁想起Eason唱的“想哭”中的歌词:若无其事,原来是最好的报复。

  Goody与时烨相识要在我们之前,那时我和她尚且不是前后桌。时烨与女生相处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经验,班里的许多女生都曾因他的甜言蜜语而沉沦,而他却也不是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譬如甲之于时烨,是特殊存在,无法忘怀,乙之于时烨,是深深羁绊,无法摆脱。他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解释自己的不专,似乎有一腔的情非得已。而多情与滥情,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因此,我对时烨,一直怀有敌意,而Goody愿意相信他的一字一句,即使心存怀疑也只是暗自委屈,不肯埋怨他一句,像坚韧的蒲苇,默默包容了一切。

  “只道是蜜糖,怎知竟是砒霜。”我在那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揉揉酸涩的眼睛,抬头看身边坐得端正的人儿。

  Goody听着她所挚爱的杰伦,脸上是云淡风轻的表情。窗外,梧桐叶落,又是一年秋。

  亲密关系的终结,大抵如此。因为了解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因为日复一日,甚至年复一年无望的等待将耐心变成毁灭感情的最后一把火焰。

  Goody无法忍受他的滥情与不负责任,Spencer无法忍受我的任性与阴郁性格。

  我们亲手摧毁了他们的信任与期待。

  谁比谁多情,谁又比谁薄幸,都是无须追究的问题,因为在四目对望之时,答案已昭然若揭。

  我重新走过曾印着她车辙的路,留下看不见的脚印,想起零散的诗句,只记得花开碧树,何曾顾衾冷锦疏,最难忘,应是来时路。

  昏暗的灯光,她清越悠扬的歌声;寂静的午后,她悄无声息的睡姿;萍水相逢,她倾尽全力的信任与爱护,像四散的烟霞,只是一场对天空的错付。

  说了再见的那个下午,印象中有大风,落叶纷飞。

  “真的要分开?”

  “嗯,要不要吃橘子?”我嘻嘻哈哈,如往常一般。

  Spencer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亦不躲闪。然后她骑车离去。

  我很想叫住她,告诉她,我已经有好几年不过生日了,但是多么希望即将成年的这个生日,能有她的陪伴。而我也知晓,跨出这一步,从此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看,结束一切,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句话而已。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没有理由反悔。

  放学后,我走的极早,在空间看到Goody的留言。

  “傻瓜,生日快乐!本来想等放学后给你一个拥抱的,怎么走那么早。一句话,且行且珍惜。”

  我已许久未流过泪,而那天的泪来的畅快。

  我常常想,如果再长大一点以后再遇到Goody,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些。从最开始有幸坐前后桌,每天不厌其烦地扭头与她聊天,交流彼此不成熟的观点,那时,我还没成为荣迷,她还未迷恋杰伦;那时,她还是众人眼中严肃不好惹的纯爷们,我还是对于新环境无所适从的傻瓜;那时,她身边有单纯内向的渝之,我身边是成熟早慧的阿明。

  后来,她与渝之绝交,原因当事人都不想再提。Goody与我越来越熟悉,而我与阿明也渐渐少了往来。

  卢延让写过一句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一个安字,对于高三黑暗的生活来说,是多么难得。一六年的十一月初,恰逢考试结束,我与Goody聊天,她说她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有好结果,我觉得并非如此,或许是我悲观的腔调令她感到压抑,说着说着,她语气多了几分无奈,就像此前我们每次聊天的结果一样。

  我也是这时才意识到,暴露在外人面前的美好,会变成在亲近的人面前伸出的獠牙。越熟悉越不安,最让人无能为力的,大概是眼睁睁看着情深,变成怨极,欢喜变成相厌,却已经离不开彼此,仿佛谁先想到离开,谁的罪孽便又深重了几分。

  最终还是Goody先与渝之开始说话,二人经过漫长的冷战终于和好,但心知肚明,已无法回到从前。我正好与渝之做同桌,渝之是心思极为细腻的女生,最喜欢写作,我看过她的文字,流畅却满怀悲情,我渐渐对渝之心怀怜惜,因为她初中的遭遇。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被全班孤立,我静静听着渝之讲述那段黑暗的往事,她隐忍不发的情绪和让人无法忽略的轻轻颤抖都那样让我心酸。

  我心疼她,一如Spencer当初心疼我。

  十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有小雨,我开始写日记。那天的傍晚,我写下张嘉佳的一句话:“如果尚有余力,就去保护美好的东西。”那之前的晚上,我已忘了为何会情绪崩溃,然后神经质地给Spencer发短信,握着手机缓缓等待,目光涣散。脑子里一帧一帧播放的,是我们曾经相处过的短暂时光。或许做决定不过是几秒钟的事,而后悔亦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Spencer还是给我回了短信,语气是惯常的语气,却没有了我所熟悉的亲昵。Spencer说,好好学习,收心。

  我窝在被子里,枕头底下是我们关系尚且未破裂之时我写的明信片,我想去Spencer的大学,做她迟到的校友,因为她曾描绘过那座城市的种种美好,让人心驰神往。

  说好的不打扰,我还是食言了。其实我多么想洒脱一点,决绝一点,多么想一把火把过往焚烧殆尽,可是,是真的舍不得,毕竟Spencer是明明白白给过我光明的人,让我怎么舍得忘记?

  接连几天阴雨连绵,这天终于放晴。Goody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不喜欢晴天。我亦不想解释,只是看着明亮的光线失神。那段时间我与Goody的矛盾已到达极点,常常没有办法好好说话,也不会吵架,像两条被迫上岸的鱼,彼此依偎却彼此失望。

  一场秋雨一场寒。海子说:“雨是一生错过,雨是悲欢离合。”我与渝之已做了很久的同桌,她开始卸下心防,整日与我和Goody走在一起。

  Goody与我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相处的平衡点,我与渝之日益熟稔,我们会一起在闲暇之余用力写作,写只有对方能懂的日记,我掩饰自己的悲观,因为我知道渝之她比我还要悲观许多,她像是一块易碎的瓷器,肤色苍白,常年喝着中药,把苦痛当做了常态,把活着当做了惯性,把写作当做了使命。

  又是考试,结束后Goody给我传纸条,内容已记不大清,最后一句是“我还可以坚强,对吧。”是那样茫然无措的语调。我看看四周的人,大家脸上或多或少都是迷茫的表情,班里静的可怕,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沉重的忧伤。

  似水流年,欢愉与不幸顺水流下,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留。流过柔肠百转,流过钢铁森林,那流去的种种,宛如朝生暮死的蜉蝣,记忆悬金佩玉,提醒着曾有过一段佳期,,一枕黄粱,诗中的“当时年少,春衫薄”如今看来倒是应景得很。譬如浅浅之于Spencer,程之于我,我之于Spencer,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但因着片刻的极美,如同烟花飞腾,落入大海,苦痛中也可挣扎出些许的快乐。

Goody的成绩一步步下滑,她毫无学习的动力,也丧失了很多活着的热情,我看着她,只觉造化弄人,却不知该怎样劝说。她像一个自我封闭的茧,不见阳光,而她曾是那样热爱阳光。

  晚自习后,我们三人会去操场跑步,枳奇和时烨常常也在,我听着达明一派的“伤逝”,一圈一圈跑着,想着做过的梦。梦中Spencer的脸模糊不清,而我清楚地知道只身在梦。我想起最后一次见面,Spencer很认真地说:“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脸上还有一丝困惑。那时手里拿着橘子,还可窥见秋天的意味,而今北风萧瑟,哪还有秋天的影子。

  我路过枳奇,他微笑着冲我招手,时烨的目光依然胶着在Goody身上。

  不知不觉中,已进入冬季。

  班里的气氛愈加沉闷,即使是下课时间,大家也只是坐在座位上,或兀自愣神,或奋笔疾书。冥冥中,高考这只大手将逼仄的教室分割成了许多个独立的空间,大家身处其中,轻易便忽视了周围人的喜怒哀乐。

  我们三人还是每个课间都去厕所,不过常常只有我和渝之二人。Goody明显地想与我们拉开界线。我看着她,只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依归。

  渝之的情绪也不好,一次我与她说话,她只沉默,我也不想强装笑脸,于是一天未曾说话。晚饭时间收到她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我知道对你们而言,我始终是个外人,我不该把自己在你们心中的地位看的太高,对不起。”渝之似乎哭过,像一根尖锐的刺插在了心上,我用力拥抱她,无声地给她安慰。敏感的渝之,那一瞬间,我多么想成为她的太阳。

  我最终没有成为渝之的太阳。最初吸引我的是她独特的悲观气质与异于常人的敏感,而打败我的也恰恰是这二者。

  我欣赏渝之的才情。一日她写了一首现代诗,叫做“久而久之”我也来了兴致,写了首“和渝之久而久之”

  一六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把这诗贴在了本子上,写下这样一段话:“写这诗的时候,以为与渝之可以共同欣赏着余生的日月悠长,而怨恨日益累积,终至怨极。而原来,当日以为的美丽,待捧到手里,才发觉早已悄然枯萎。权当纪念旧时友人,从此一别,两相欢喜,如诗中所言,回到最初,又是终章。”

  又恢复了二人行。我和Goody向班主任申请坐到最后一排。看着眼前尚不明朗的道路,不知道未来的一步步是否比现在还要艰辛。

  冬夜,大雪连绵,我与Goody吃着糖葫芦,嘲笑对方裹得像只北极熊。晚自习后,我们躺在被子里看“春光乍泄”,何宝荣缠绵魅惑的声音:“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Goody已昏昏欲睡,夜更深了,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我偷偷亲了她的额头,道了晚安。

  Spencer与我,大概只是露水情缘,不会再有,也不必再有从头来过的机会。起初是我喜欢她,如今依然是我孤独地喜欢着她,这中间的一切,像是做了一个隔世经年的梦,Spencer是一阵风,倏忽而过,只留下空落落的失神。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与Goody已经习惯最后一排的清静生活,那时距离高考不过百日,班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活泼氛围,天天踢毽子踢得不亦乐乎,随时可见彩色的毽子飞舞。

  与阿明渐行渐远,有时候她隔很远冲我微笑,只是不再如以前一般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静静地看书,时而给我写信,端正克制的字,一行一行,有不符合年纪的冷静淡然,

  有时候我在庆幸,与阿明始终保持着这样不咸不淡的关系,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离。阿明是我上高中以来第一个倾心相待的朋友,她的口头禅是“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因为没有朝夕相处的机会,我在阿明心里还保持着最初纯净的形象。

  泽西进入我们的二人世界出乎我们的意料。

  我与泽西做过挺长一段时间的同桌,她是我们的“班宠”,无论男女,大家都爱泽西。阿明经常捏着泽西的脸,开玩笑地说:“泽西的脸原来没这么大的,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把它扯成这样了。”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哪个天杀的?全班没捏过泽西脸,没敲过泽西头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泽西似乎是天生的好脾气,任别人捏扁搓圆都不会有过激行为。偏偏泽西又生的好看,连蹙眉都有种娇嗔的美感,更别提微笑时的杀伤力了。

  Goody说,她羡慕泽西的完美人格,让人挑不出毛病,与谁相处都游刃有余。与泽西的相处是轻松的,她不喜争辩,亦不会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大多数时候,她是微笑而沉默的。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懂得,不能依靠表面现象判断是非,因为明明白白展现出来的东西,极有可能是假象。我不想把这条定论应用到泽西身上。但当我与Goody几乎同时意识到潜藏在泽西无害外表下凉薄的心性时,不得不面对现实。

  Goody原本对泽西的欣赏慢慢转化成不喜。她是单纯的人,不愿忍受这落差,我能理解。我对泽西亦有了复杂的想法,她隐忍不发的许多情绪,她对许多人极为明显的厌烦。而周围人似乎从未察觉。我们开始有意识地不再与其他人一般以欺负泽西为乐。

  泽西人缘极好,脾气极好。除此之外,我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对泽西的印象。大家可以轻易想起泽西,也可轻易便忽略她的存在。

  泽西是不会在意的,大家都这样想。

  最后一个学期,如从前一般无二的生活节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得过且过的自己,偶然看到史铁生写下这样的句子:“人不是苟死苟活的物类,不是以过程的漫长为自豪,而是以过程的精彩,尊贵和独具爱愿为骄傲的。”

  日光透过高大沉默的松树,温热的开水顺着喉咙滑进肠胃,沉溺于寒假的作息,如此种种。一切缓慢有序地进行,只是在清早骤然醒转之时,在行色匆匆人群中穿梭之时,在几个面无表情的瞬间,会痛恨自己的不思上进,但一切已成为惯性,再难轻易改变。

  清早出门,细小坚硬的雪粒落在手掌,未待融化便随风而逝,换了下一拨造访。Goody打开结满白霜的窗户,飘飘洒洒的雪沿着窗飞进,一室的闷热尽数散去,凉爽非常。当走在素净的雪地中,不禁想起初中课本上鲁迅的描写“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只可惜眼前之景,既无“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又无“深黄的磬口的腊梅,泛绿的杂草。”不对,后者还是有的。宿舍门外曲折的回廊旁,栽种了几株腊梅,大雪迷蒙了双眼,似幻如真之感陡生。

  深深浅浅的石子铺展成通幽的曲径,脑海中兀自浮现一幅场景:廊下有身穿月白直襟长袍的半大少年,身后斜插了梅花的瓷瓶一字排开,远远的,雪地中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信步走来,一只手搭在眼前人的肩头,另一只手温柔摆正簇新的帽檐,唇红齿白的少年愣住,移开目光,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少年漾出笑来。

  这幅场景,若是Goody来拍,定会更富有情趣吧。

  Goody热爱摄影,她常常拉着我,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又拍了怎样的照片。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拍的枳奇。

  那是枳奇转过身的瞬间。眉眼含笑,是他一贯的模样。

  我很少再想起Spencer。没有删掉QQ,因为还时常与汤圆兄联系。

  汤圆兄解答过我的许多问题。也是在他的开解下,我知道了有些人,像昙花成为泡影一样倏现倏灭,我不能置若不知。汤圆兄也有很多不开心,但他从来不肯对我言说,或许在他心里,我还是个小孩,无法排遣他的不快乐。每当我想起他所说的“你可能只是过于矫情。”便总能会心一笑,暂消烦恼。

  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东西。大多是在语文课时,奋笔疾书,努力把脑子里的故事变成文字。我所崇拜的林夕写:“我教他写专栏的方程式,如何坚守字数的限制,如何适应报章读者的阅读习惯。我劝他沉住气抓机会,谁让我们都这样犯贱地渴望写和被人看。我会教他如何屈缩变形,然后在适当时机复原。”

  我神思飞扬,想到什么写什么,情绪积累到极点时会不自觉落泪。我也是这时才意识到,我是真的喜欢写,不知疲倦地写,随时随地地写。我知道写作需要天赋,小时候我是班里写作文写的最好的,大家都夸我才华横溢,我便真的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直到我见识到到底什么才可以称之为才华。张爱玲十八岁就写出了“我的天才梦”。我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与无能,但我仍然在写,只因它可以让我忽略周遭所有人,忘记生活中的颠倒错乱。

  Goody是我唯一的读者,她懂我就像我懂她一样,那时我们已经密不可分。

  我们感情再次出现裂痕是在一百天宣誓不久后。年少时是那样轻狂而敏感,任何琐碎的东西都能击败我们看似坚固的任何琐碎的东西都能击败我们看似坚固的关系。我也开始思考,是不是一个人活着,会更好些?

  阿明给我的信中有这样的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吃颗糖,戴上耳机听听歌,过不去的总会过去,人生不就是这样?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现在想来,当初两个女孩子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不过是仗着还有年轻可以倚恃,因为年轻,连痛苦都显得美丽动人。于是浪掷还可以相依的岁月。

  拯救我们关系的是泽西,我们三人怎样走在一起我已记不大清,总之,泽西的加入让我们可以不再时时面对对方,有了缓冲的空间。

  泽西令我们很快乐。我们真心待她,有幸了解她最真实的一面,班主任大换座位,我又和泽西坐在了一起。

  泽西喜欢古诗词,我们常常在早自习一起朗读选修课本《唐诗宋词选读》,大概是年纪尚轻,不大懂许多晦涩的诗句,未曾料到会在课堂上捧着书,因为一句“而今乐事他年泪”而湿了眼眶。久违地,我想起Spencer。发现我已无法用此时的心境去体会彼时的欢欣。或许就像歌里唱的“遇见了就不说值得不值得,擦肩后就成全彼此做过客。”

  一七年的三月初,我从学校门口的花贩手里买了一株风信子,粗大的根茎尚且裹着黝黑的泥土,用水冲净后露出快要一尺长的根须,细嫩纤弱,在玻璃瓶中摇曳生姿。我嗅着清甜的花香,谈不上喜欢。我最欣赏略显单薄的花,稀稀疏疏点缀枝头,茕茕却伶俜。

  也是三月初,银子出走了。毫无征兆。

  我给Spencer写了许多信。信的内容偏激而幼稚,我没有勇气将它投递出去。深绿色的信封,简约的设计,应该是Spencer喜欢的风格。想必她的生活已步入正轨,当老师很好,可惜我没福分做她的学生,即使有机会叫她一声老师,恐怕我也是最顽劣的一个。

  高考即将来临,班里却奇异地开始躁动,一扫以前的阴云,成群结队在大厅外踢毽子。班主任也不愿多管,颇有些放任自流的意思。

  已是五月中旬,天气闷热,春天盛放的各异花朵只剩些许残枝,大片的绿意弥漫开来,淡绿的是丛生的灌木,深绿的是孤立的雪松。触碰薄薄的叶子,有轻微的凉意,闭上眼睛,扰人的阳光似乎也难得的柔和了几分。有健壮的花猫,携幼子在前厅外的灌木丛边嬉戏,夜晚不耐教室的沉闷,独自跑了出来,坐在台阶上靠着石柱,小猫脸上有与生俱来的戒备,又有几分初临人世的天真与好奇,鼻子左侧一片黑色,与我那离家出走的银子如出一辙,Goody说极有可能是银子的种。趁母猫离开,我试图接近小猫,小猫一蹦一跳,像只笨拙的兔子,这倒与银子矫健的体态相去甚远。

  第二节自习,枳奇也出来,独自坐在台阶上,只瞥得到一个背影,像一株沉静的植物。晚风并不凉爽,烦躁的心绪却渐趋于平静。

  快要下晚自习时,叶颂吆喝了几个人去踢毽子,我静静看着他们灵巧地把毽子传来传去,枳奇也加入围成一圈的人群。叶颂大概是班里最高的男生,我们不算熟识,点头之交而已。他很难不被人注意,因为放肆嚣张的笑声,特立独行的作风,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一桩桩风流情债。

  Goody和泽西闹成一团,气冲冲地说要找我评理,我看着两人孩子气的模样,也不禁笑出声来。目光却又投在了枳奇的身上。他最近与文科班的一个姑娘走的极近,我只知她名字里有个“宁”字。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白且瘦,笑不露齿,安静温柔,眼睛的神采却灵动非常。

  我想我已经忘了Spencer。她的相貌开始模糊不清,她出现在梦里的次数愈来愈少。当我看到以前日记上一笔一划写下的她的名字,而心里再难起半分波澜时,我隐约懂得,这是遗忘的前兆。

  不久,模考开始。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一天更新一次,看得人麻木。我看着成绩单上一步步后退的名字,心痛而无可奈何。或许正如班主任所言:“到了最后的阶段,会有一部分人开始破罐子破摔。”

  我愈加堕落,白天和熟悉不熟悉的一群人插科打诨,晚自习独自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听着歌任凭时间流逝,晚上一本接一本地看各种各样的书,无聊的有趣的,读来可亲的可憎的,我囫囵吞枣地读,读完却空落落的摸着包装精致的书皮,似从未读过一般。

  我变本加厉地在所有课上写故事,画画,我写两个同性之间旁人不懂的暧昧与痴狂,写技术生涩却情绪热烈的异色交合,写夜晚天台,光影错乱,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啤酒瓶,写傍晚巷口,夕阳欲坠,一道被岁月剥落坍圮的白墙,写午后操场,足球场上夹杂着欢呼与遗憾的灼热空气,写清晨树间,一尾自由游动不知喜忧的锦鲤,写在这些极平常的生活场景中,随意截取的一个个片段,譬如两个交缠的人影,如同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的两株藤蔓,而其他的人间草木,皆做了沉皆做了沉默的布景。

  在一行行字迹缭乱的文字中,我发现,我对同性,隐隐约约有了不同。

  我也爱上了画画,我画热闹非凡的圣诞节,画穿着旱冰鞋,长了四只脚的雉鸡,画布满脚印白茫茫的雪地,画从母星坐着飞船前来寻仇的虫皇后,画隐藏在懵懂雉鸡胃里身体僵硬的虫公主。我把画画的题材局限在一只雉鸡上,围绕这只无辜的雉鸡画许多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东西。

  “天天做梦,不觉得无聊?”叶颂随手拿走我刚刚的信笔涂鸦。语气略带嘲讽。

  “不去陪你们家雯聊天了?”我抢回我的画,打趣道。

  雯是叶颂的现任女朋友,小叶颂两届,和我们不是一个学校。叶颂曾经深情无比地说:“雯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初恋。”于是,从未有过空窗期的叶颂为了他的“初恋”第一次洁身自好,自觉隔绝了与其他女生的距离,天天握着手机,与雯发短信,乐此不疲。

  叶颂与雯一礼拜见一次,我与雯有过几面之缘,她戴着蓝色的口罩,穿着宽大的校服上衣,深蓝色的牛仔裤,同样高挑的身材与叶颂站在一起显得十分合拍。

  “枳奇和宁在一起了?”我转着笔问叶颂。

  “不知道,枳奇那小子不声不响就泡到了妹子,都不带告诉兄弟我一声的。”叶颂恨恨地说了一句,接着便被叫去打篮球。

  我想起曾经问过枳奇为什么踢足球而不是打篮球?

  “因为没被篮球队选上啊。”他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

  我深刻地记得当时我是把嘴里的柠檬汽水喷出来了。

  距离高考只有一个月,班里丝毫没有要高考的氛围。

  枳奇与宁并没有在一起,而叶颂和雯分手了。

  那之后的叶颂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游手好闲,每日只是窝在座位上,看一些我未听说过的内容晦涩的书,他变得安静沉默,明明一个大活人坐在那里,却仿佛隐匿在了闷热的空气中。

  生物课上,叶颂叫我一起坐到最后一排。

  “谁提的分手?”

  “我。”

  “当初费尽心思追了那么久,为什么要说分手?”我不解。

  “我生平头一次喜欢一个女孩,我尽己所能在她面前毫无保留,无论好的坏的,我都愿意给她看。她不一样,她喜欢我,可是她也只是喜欢我而已,喜欢我对她漫长的坚持,喜欢我对她的关怀备至。她深夜给我打电话,还没开口就开始哽咽,我就觉得好像硬生生从我身上割了一块肉,心痛得无以复加。我可以不计回报地付出。”

  “那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因为注定要分开吗?”

  “在我心里,年龄,距离,一切都不是障碍。我只是一想到我的将来就交代在这个女人身上了,就觉得很不甘心。”

  我并不懂。因此只是安静地听。我不知道他不甘心的是什么,所以不知道要怎样劝慰。

  叶颂的一只手忽然握住我放在腿上的手,我呆愣了一下,下意识挣扎。他的另一只手覆上我的脸,我反而平静下来,只盯着他看。

  他隐隐含泪的双眼出卖了此刻轻薄的假相。

  叶颂愈发不对劲,他开始叫嚣着全班女生都是他的老婆,调戏所有和他关系不错的女生,毫无顾忌。

  “我真的不知道,你每天这样有什么意义。”我揉着眉心,无奈地问他。

  “没有女朋友管着,我自然应该做一个十七岁男孩该做的事情。”他笑得张扬,眉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在心理咨询室门口看到叶颂的时候,我不知是何感想。他脸上是惯常的笑意。

  “你来看心理医生?”我斟酌了一下,试探着问了出来。

  “是抑郁症,医生说建议每周来一次。”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确诊的。”叶颂不耐烦地回答,眉头微皱。

  三年了啊,我仔细回想高一开学的第一周,叶颂毛遂自荐当了体委,班里的一帮男生勾肩搭背,高唱着汪峰的一起摇摆,叶颂唱的最嗨,一双眼睛明亮润泽,纤尘不染。

  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心病最难医,想来雯只是导火索,我只是实在难以置信,像叶颂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性格,会为抑郁症所困。

  最后一次模考,我考的一塌糊涂。叶颂落到了最后一名。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更加厚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我看着母亲小心翼翼的眼神,生怕说出什么话刺激到我的样子,只觉得有些伤痛难以诉说,因为身边的人更为脆弱,母亲以我的喜怒哀乐为自己快乐的准则,我也一直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从小到大,我努力学习,成绩虽不是顶尖,也足以让她满意。高中像是检验人心智和毅力的机器,班主任曾说,拥有非凡禀赋的人极少,很多先天的缺陷完全可以通过后天弥补。而这三年,我偶尔会想,选择理科是否正确?而就算学文,会否比现在更糟?望着那些似乎永远都做不对的习题,思考着那些从未理解的透彻的概念,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子就这样过了整整三年。

  高考不过两天,考场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大家似乎都是一个表情,第二天下了雨,我和母亲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子底下避雨,周围的家长和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低着头听歌,忽然觉得荒谬。甚至有想逃跑的冲动。

  最后一门的结束铃声响起,我如释重负地放下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觉得整个教室的人都笑了。斜对角的姑娘穿着浅色的长裙,露了一截白皙的小腿,意识到我在看她,她扭头,晶莹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笑意。我亦回笑,想起年级主任最后给我们高三学生开会时说的话:“你们能走到今天,每个人都是值得骄傲的。”

  我隐约懂了他话里的深意。

  出了考场,四处搜寻母亲,母亲个子不高,放在人群中十分不显眼,但我还是立即注意到了她黑白条纹的上衣,亚麻色的九分裤,逆着光站立,远远看着,看不到她脸上明显的皱纹,是那样年轻美丽。

  我们步行去新华书店,想着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看自己喜欢的书了,心头一阵欢喜。

  在书店流连许久,我们回了家,收拾这三年来积攒下的习题和笔记,翻出白色的日记本,打开的第一页,稚嫩的笔体写着:我希望走出考场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忽然泪如泉涌,彼时,与Spencer已许久未联系,我快要忘了她的容貌。

  晚上躺在床上玩手机,与汤圆兄聊天,一聊竟到了一点多,却还是毫无睡意,汤圆兄说要去打游戏,我便看了金枝玉叶,才华横溢的顾家明,风姿绰约的玫瑰,还有单纯天真的林子颖,整部电影风格轻松愉快,看到最后一幕,一直女扮男装的颖头一次穿了裙子,不顾一切地奔跑,白色的裙摆随风而舞,颖年轻的身体被裙子包裹,没有太多的女性特征,只有不辨性别的纤细美感。家明抱住气喘吁吁的颖,深情说道:“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只知道我喜欢你。”

  最让人心酸的却是玫瑰,看了刘嘉玲演的好几部电影,我才慢慢品味出她独特的美,有人会说这美带有风尘气,但在我眼里,依旧掩盖不了卓然的风韵,真的如玫瑰。

  等待成绩的日子漫长而无聊,新加入群的杏仁建议来个群聚会,我自然是答应。后来的聊天中,我才知道,杏仁与Spencer竟是相识的。

  答应聚会也存了几分想见Spencer一面的念想。我们偶尔会聊天,语气熟稔一如以往,有几个瞬间我甚至以为中间漫长的分别只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你现在对我,什么感觉?”我试探着问。

  “我感觉你还是个小孩儿,没我想象中那么懂事,不然也不至于分的那么决绝。”

  是我预想中的答案。

  “我们的年龄差比较尴尬吧,你不像大学生那样有能力同样爱我,也不像初中生那样可爱到或者调皮到乐于让我一直付出爱与管教,你喜欢的可能是我这个人可能是我对你的好,但我实在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应该就是你喜欢我吧,当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不再愿意付出了”

  我本不该问的。原来,Spencer肯对我好,不过因为我喜欢她,我感到羞愧且后悔。若是一开始,我们就只是简单的朋友,或许她会发现我也是有优点的,比如,我会说笑话,我可以轻而易举使周围的人扫去阴霾,开怀大笑,我对朋友很讲义气,可以毫无保留地帮助每个我认为是朋友的人,我也是个善良的人,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能心怀善意。

  我不愿再想下去,因为我发现我所以为的优点,在Spencer面前不值一提。

  Goody创建了一个讨论组,名字叫“这里只有淑女...”里面是Goody,泽西与我。我们三人天天在讨论组里聊天,大概是少了悬挂在头上名叫高考的利刃,整个画风十分轻松欢脱。

  一日醒来,忽然发现我们三人都被拖进了一个讨论组,名字是“到底哪天K歌”里面有十几个人,都是平时玩的好的。

  定好了时间,泽西因为家中有事没有来,我和Goody一起去了唱吧,一个大包间放我们十几个人绰绰有余,叶颂点了一首林宥嘉的残酷月光,我与他合唱,他脸上有淡淡笑意,看上去开朗而阳光。

  我们唱了许多歌。唱到“再见”的时候,我正好与枳奇两人拿着话筒,自从不做同桌,我便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歌声,咬字清晰,声音的穿透力很强。

  “我怕我没有机会 和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 我眼泪就掉下去”

  很适合毕业唱的歌,我看看四周,大家略显伤感,一起碰杯喝了酒。

  “cheers!”

  伤感难以言喻,都浓缩在一杯酒里。

  唱完歌Goody骑车带我去了学校,碰到班里的学霸在门口摆摊卖书,便过去凑了凑热闹。

  我们从偏门进了学校,恰巧碰见刚刚才分开的枳奇,他手抓着操场的栏杆,若有所思,我拿起手机,咔嚓一声定格。他转过头来,笑容一如往昔。

  我想起毕业典礼上,语文老师穿着红色高跟鞋裙子,化着淡妆,比平时要漂亮许多,与另一个班的班主任站在一起朗诵,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结婚了,你们毕业了。”班里的同学面面相觑,感叹我们亲爱的语文老师终于摆脱了大龄剩女的身份,这个高一课堂上教我们致橡树的女人,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棵树,那一刻,我们每个人都愿意送给她终生相依的祝福。

  我们三人整日厮混在一起,兴致极好时会顶着大太阳去逛街,兴致缺缺时便能保持葛优瘫一整天。

  “模特果然穿什么都好看。”我感叹道。

  “管住嘴,迈开腿,减肥吧!”Goody雄心壮志地宣言。

  “话说咱一会儿吃什么?”

  两道鄙视的目光立刻投射到泽西无辜的脸上。

  减肥大计一次次胎死腹中,原因无他,完全是因为我们三人待在一起,连胃口都比平时好了许多。只是对于肉类,我依然难以下咽。

  “不吃肉,人生会少掉多少乐趣啊。”她们二人正啃鸡翅啃的起劲,给了我个怜悯的眼神。

  我喝着索然无味的咖啡,思绪飞的很远。

  “下次带你去吃牛排,我看着你吃,非让你把不吃肉的毛病改过来不可。”Spencer曾经这样说过。

  记得当时我还天真地想,让Spencer看着我,说不定真的能尝试着吃肉呢。

  Goody与泽西比我小一岁,童心未泯,在电玩城玩抓娃娃机玩的不亦乐乎,我坐在一旁打游戏,她俩居然真的抓了一个娃娃,还是一只萌萌哒的小猪,摸上去毛绒绒的质感不错,两人还兴致勃勃地发了条说说,催我快去点赞,我看着她们脸上毫不设防的纯粹笑容,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味道。

  在我的印象中,上一次Goody笑得如此开怀是什么时候了?貌似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记忆。

  六月的夏天,日头还未如盛夏时毒辣。清晨早起,与发小去晨练,阳光很温和,掠过奔跑的身体,我想,如果空气足够洁净,能不能看见飘飞在空中,透明的灰尘呢?年轻的躯体轻扬而明媚,如同迟迟春日一般的阳光,像是对早起者独特的馈赠。

  大概是奔跑中的某个瞬间,我喜欢上了晴朗的天气。

  余秋雨说过,阳光普照大地,并不在乎大地的表情。

  自然总是不擅长为人类做注解,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雨雪霏霏,它不以个人意志而转移,高尚的伟人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阳光也不会轻易背弃任何一种卑劣的人而阳光也不会轻易背弃任何一种卑劣的人格。

  能背弃阳光的只有自己的意志。

  我开始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对自然的喜爱愈发深厚,我后悔没能多拍几张学校的风景照。学校的绿被覆盖率很高,每一种树上都被精心地挂上铁制的介绍牌,植物散布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它们有的其貌不扬,但都有十分好听的名字。春夏之交,有的花儿轻轻落了,有的花儿悠悠开着,有的花儿耐心地等待属于它们的季节。

  是在森林里建房子,还是在建筑群中种树?

  选择前者,抬头看到的是如盖的绿荫,是沿着树叶缝隙流入的温润阳光。选择后者,抬头看到的是浑浊的天空,是缓慢流动来自工厂的黑烟。

  等待成绩的日子里,我和Goody找了份暑期兼职,泽西因为住得远,没能和我们一起去。我们在一家补课机构,负责招生。

  面试的那天,穿了一条大裤衩的男人大咧咧地坐在我们十几个刚刚毕业的高三学生面前。表情严肃,气场强大。

  “以后在学生面前叫我贾老师,私下里叫我飞哥就行。”

  我们齐刷刷点头,这老板看上去还挺凶的。

  事实证明是我们想多了,当飞哥带着我们一帮人去撸串的时候,他高冷的形象哗啦啦碎了一地。

  坐在我和Goody旁边的恰好是隔壁班的一个同学。大家彼此都不是很熟悉,饭桌上却明显少了许多拘谨。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在月光下漫步,三三两两,很是悠闲。

  散场后,Goody骑着她可爱的小电动,载我在街上飞驰,趁着四周没有熟人,也不在意毁歌之王的身份,恣意高歌,唱南征北战的我的天空,节奏鲜明,歌词动人。

  正唱的起劲,Goody忽然刹车,吓了我一跳。

  “你看,那是不是枳奇?”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墙角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男孩穿了黑色的T恤,上面是C罗的头像,女孩背对着我们,水蓝色的过膝裙,白皙细长的小腿在微微翘起的裙摆下并在一起,纯白色的帆布鞋上是利落的黑白两色鞋带。

  是枳奇与宁。

  他们在完成一场拥抱的仪式,动作略显僵硬,不是很自然。宁齐耳的短发埋在枳奇的T恤里,双手绕过他的腰,攀上他的后背,依赖的姿势。

  枳奇轻易便能环住宁纤细的身体,勾勒出腰部美好的曲线,宁似乎在轻轻颤抖,也或许是我的错觉。

  “他们不是没有在一起吗?”Goody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他们的拥抱不像处于热恋中的男女,倒是更接近于昭示告别的姿势。

  高考完空闲时间多了,与汤圆兄的联系却少了许多。第二次公务员考试,汤圆兄还是没有通过,他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我也不知怎样安慰他。我偶尔熬夜,汤圆兄总是在线,让我不禁怀疑,他是否已日夜颠倒,不知晨昏了。他经常打游戏到深夜,或者一部一部电影不间断地看,他很少再主动联系我,我便很少打开QQ,大多数时间只是一味地听歌。

  我们三人和另一个姑娘一起去看了加勒比海盗5,杰克船长用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罗盘,眨眨眼睛的样子让人目眩神迷。当时我还未料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看电影了。

  “成绩出来,你们不要问我考了多少分,也不要告诉我你们考了多少。”Goody这样说。

  成绩要出来的那个晚上,Spencer找我聊天。

  “要我帮你承受知道成绩的压力吗?一门五十。”

  “算了,我还是给家里省点钱吧。”

  “查完告诉我就行了。”

  “我要在知道成绩后默默地藏起来。”

  “你还当你是小孩儿呢,我以为你想的开。”

  其实没有什么想不开的,考多少我都认了,只是不想让Spencer失望罢了,然而转念一想,现在的Spencer应该也不会对我失望了,毕竟我们现在只算得上是普通的网友。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妈便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去查成绩,我睡眼朦胧地坐在电脑前,直到成绩真的清清楚楚摆在我面前才猛然清醒。

  比我预料中的要好一点,好歹过了一本线了。我如释重负,过了一会儿,明恋泽西的男生向我打听泽西考了多少,我也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怎么问。他便亲自去打听,泽西考的和泽西考的和我差不多,我们三个人的讨论组只有我们两个在说话,我们不敢去问Goody,只能大眼瞪小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晚上,平时和Goody关系不错的一个同学给我打电话,问我她到底怎么了。我才知道Goody关掉了手机,怎么也联系不上。

  直到深夜,Goody才上了QQ,我们聊了许久,她说决定要复习了,只是家长不同意。

  “跟飞哥说一声,我以后都不去了,你们好好干,说声对不起吧,恕我不能一时走出来,我真的没什么心思放在那儿,我得真的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怎么办,我这段时间不会和任何人联系的,我真的一时没法面对,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是,等我有一天觉得自己可以重新开始面对你们,面对自己的时候,我会主动联系你们的,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谅解,我现在可能精神也不太正常,反正就是状态很不好,我害怕一触即发伤到我的朋友,所以,望理解。待我想清楚,我会继续剩下的人生的。谢谢啦。”

  她说的语无伦次,我说我都懂,她的无奈,她的悲伤,她所有的失败和懊悔,我都懂得真切,因为是我看着她一步步成为现在的样子,我眼睁睁看着命运将她原本的天真和积极摧毁,而不动声色,因为我也知道,该经历的无法逃避,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我很久没有哭的那么狼狈了,压抑着哭声,看着她的一字一句,心疼得无以复加。我们曾经承诺对方,要一起分担未来所有的幸与不幸,可是她如此难过,我除了流比她更多的泪,别无他法。

  “下一次见面,或许就是明年的现在了。”

  这是早上醒来我才看到的,是Goody三点多发的消息。

  自那以后,Goody便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中,她关了手机,连空间都设置了权限,她消失的如此彻底,也许是习惯了她在身边,她突如其来的消失还是给我留下了后遗症。

  我刻意不去想起Goody,但开始频繁地梦见她。梦中她还是相识最初那个高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女孩。

  “你不会觉得我很不好接触吗?”

  “哪有,你明明是人见人爱的小公举。”

  “……咱能不能正常点说话?!”

  我们站在操场享受着清凉的晚风,Goody就站在我的旁边,眉眼柔软,带着耳机,轻轻哼着歌。

  “北风在吹着清冷的街道

  街灯在拉开长长的影子

  走过的路 想过的事

  仿佛越来远越来越长

  越来越多越难以抛开”

  Goody常说遇到我是三生有幸,我忘了告诉她,遇到她才是我高中三年最大的幸事。她不善诉说,不熟悉的人会觉得她内敛而沉默,她不自觉展露的霸道可能让人敬而远之,但我懂她,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包容我所有的坏脾气和小情绪。

  就算是我们关系最岌岌可危的那段时间,她也会抓着我的肩膀,坚定地告诉我:“无论怎样,至少高中三年,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完。”

  三年啊,这么短的期限,但我知道这是她能给我的,最现实的承诺,毕竟Goody向来是不会说谎的。

  我们都是内敛的人,羞于表达自己的在乎,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直到现在,我才可以肯定地这么说。我们也只能做朋友,无法更进一步,也许朋友是最合适的位置,一寸不能多,也一寸不能少。因为往往,远之生隔阂,而近之,却生畏惧。

  只有我与泽西了。我们不再在讨论组里聊天,每日只是私聊,少了许多乐趣。

  “泽西,你说Goody是不是已经不想再和咱们说话了?”

  “我觉得应该是,你难过吗?”

  我们发大段大段的语音,窗外有瓢泼大雨,开着窗,有零散的雨滴溅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六月二十七号,我发了一条说说,@了失踪许久的Goody

  “你有你的理由,我能理解,但无法解释,因为会有,被舍弃的错觉。”配了图,灰暗的天蓝色背景,旁逸斜出的树枝,孤自悬挂在树枝上黑色的人影。

  Goody评论:“放心,我一直在。”

  这是她失踪以来第一次和我说话。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因为数学考的不好,被母亲关在门外整个下午,一个人攥着数学卷纸,上面是不太漂亮的分数,我脊背抵着冰凉的铁制防盗门,看着夕阳摇摇欲坠,发梢扫过门锁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样清晰,那一刻的委屈我记了很多年,因为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感觉过委屈。因为委屈是软弱者的表现,我不能是一个软弱者。

  久违的名叫委屈的情绪充盈在心头,我猛然意识到我对Goody到底是怎样的依赖。

  “Goody,能发语音吗,好久没听你的声音了。”

  良久,她回复:“对不起。”

  不需要解释,我想我都懂。

  聚会如期而至,与Spencer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她似乎瘦了,坐在椅子里玩着手机,开口的一瞬间,还是与从前一般的嗓音与语调。

  我们隔了一张桌子,我偷偷瞥她,她看着手机,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莞尔一笑,我不知道怎么搭话,只是安静坐着,该怎样形容这种沉默?一瞬间有些词穷。此刻我才开始问自己,我真的想见她吗?没有她的日子里,除了最初的不舍与难熬,其余时间都是平静而忙碌的,少了感情的纠葛,整个人活得更加轻松,我终于明白分开时她说的话。

  “既然两个人在一起已经没有快乐了,不如分开。”

  少了她,我不再患得患失,逐渐恢复了曾经那个我,可是,可是已经不一样了,就像一个已经腐烂的苹果,外表再光滑鲜嫩,它的内核早已被一种不具名的力量侵蚀得面目全非。

  不一样了,我知道,这无法改变。

  聚会只来了五个人,四女一男,彼此只在网上聊过,聚到一起还有些拘谨。

  杏仁留着短发,笑起来眉眼弯弯,与想象中的她相差无几。雅看上去有些腼腆,圆圆的脸,散发着干净而纯真的气质。新译是唯一的男生,也是年纪最小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身材微胖,很有礼貌。

  Goody没有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Goody在身边,我就没有办法自如地与别人交往。意识到这一点,我愈发想念她。

  我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下,出去拨通了Goody的电话。

  “我们今天聚会。”

  “Spencer也在?”

  “嗯,我觉得有点尴尬,大家第一次见面。”

  我们说着没意义的废话,大概两分钟。挂了电话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唱了会儿歌,杏仁提议要玩游戏,我们便围成一桌,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

  骰子不停地翻动,最终停下来的数字还是未知,背景音乐是林俊杰的可惜不是你。

  我和Spencer坐得极近,高高的凳子,两条腿只能悬在半空寂寞地晃动。我喝着冰橙汁,越喝越渴。Spencer笑着说话,我舔舔嘴唇,就是那一刻,我忽然好想亲她。

  似乎是心灵感应,她忽然扭头看我,我的笑容凝固,晃着的腿也停了下来,她的嘴是粉嫩的红色,一张一合,我又喝了一杯橙汁。

  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我们又开始唱歌。我开始走神,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一副呆愣的模样。呆呆地坐了很久,我抬头看Spencer,迷离的灯光遮掩了视线。

  她坐在包厢的另一边,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她面前,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我想亲你。”我重复了好几遍,奈何音乐太大,她没有听清,脸上是迷茫的表情。我坐到她旁边,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到我们这个角落,我亲了她的左脸颊。轻飘飘的,像羽毛掠过,不真实的触感。

  Spencer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

  我从未感觉到如此流畅的快意,像是刚刚喝下去的冰橙汁重新回流,穿过肠壁,脏器,一路来到咽喉。

  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抱着膝盖,静静地待一会儿。

  因为下午补课班还有事,我提前离开,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闹哄哄的,戴着耳机,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大,还是听不大真切。

  与闫去贴广告,起初很沉默,我感到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我问闫“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了,但你又忘不了她,是为什么?”

  闫有些呆滞,然后反问我“忘不了,不是证明还喜欢吗?”

  “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但就是忘不了。”

  “那就是喜欢啊!”

  “可是是两个女的。”

  闫睁大了两只眼,笑得欢快,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帕丁顿熊。

  “那是友谊吧,不用想太多。”

  “可是不一样啊,我对她的感觉和别人不一样,今天我们聚会,那个感觉就和你见你前女友一样。”

  听完我的讲述后,闫严肃地和我说:“我怀疑你已经弯了。”

  “怎么才能忘掉一个人呢?我觉得我又要开始失眠了,当时刚分开的时候天天失眠,好不容易从中解脱出来,现在又要泥足深陷了。”我手里攥着一叠广告纸,回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懊悔于为什么总是重蹈覆辙?

  “很正常。我和我女朋友分手后,删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因为她认识的许多人。我尽量忍住不主动和她说话,但是有一天还是没忍住,给她打电话,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只说了五句话。我问她,你在哪呢,吃过饭了没,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想听听你的声音,好了没事了你忙吧。”闫收起了笑容,拿着广告纸的手垂了下来,看上去落寞非常。

  “为什么分手?”我抬头问他,几只猫卧在黑色的车下,身上脏兮兮的,眼睛却浑圆而透亮。

  他絮絮叨叨讲了许久,每个细节似乎都铭记在心,未曾忘怀。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们到底为什么分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记得闫是笑了的,也可能记忆有偏差,是苦笑还是自嘲,我后来才慢慢在想这个问题。

  他的讲述很形象也很具体,我仿佛真的看到两具年轻的身体,一个背着另一个,安静地走着夜路,月光倾洒在他们脚下,影影绰绰,男生心甘情愿地陪着女生走啊走,不会有丝毫厌倦,女生在他身上,应该是满足而欢喜的表情,也许男生还给他心爱的女生唱了歌,也许他们一起在唱,彼此的温柔都被藏进悠扬的歌声里,也许,他们只是平常地聊天,诉说两地分隔的缱绻思念,像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说着只有彼此能懂的情话。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感情几乎是一片空白,是不是真正的爱情就像闫讲的那样,可以容忍对方所有无伤大雅的任性,可以在分手之后,来到对方常去的店,塞给店主一百块钱,告诉他,那个爱吃鸡爪的女孩下次来,别收她钱。可以穿着对方送的衣服,即使洗的发白,也固执地不肯换新的一件。而后来,一百块分文未动,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看着闫的背影,想起和Spencer的过往,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我们在一起十九天,大概五月份分的手,忘记初恋我用了两年,不知道这次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出来。”闫上着楼梯,没有扭头,平静地说道。我下意识地拍拍他的肩膀,只觉得同病相怜。

  “想忘掉一个人,只有两种方法,一是让自己变得特别忙,忙到没有心思想起这个人,一是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忙到没有心思想吗?可是再忙也会有空闲的时候,失眠是什么感觉呢?明明工作了一天,累的要死要活,待着床上,异常清醒,也异常迷茫,想找瓶酒喝,而汤圆兄说,连酒友都没有,喝酒只会平添惆怅而已。

  “我觉得她也是喜欢你的,只是她比你要成熟,你的很多想法在她看来都只是一个小孩子不负责任的戏言。她也是女人,再怎么坚强也会有需要保护的时候,你能给她依靠吗?你不能,你也知道你不能。”

  闫的话清楚的让我无法辩驳。

  “没有关系,你这个年纪这么想很正常,等上了大学,经历现在没有的东西,自然整个人都会不一样。换言之,如果你们是同龄人,她未尝不会喜欢你。”

  我抬头看他,他脸上有笃定的悲悯。

  “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那歌词写的言之凿凿,却不知到底应了谁的情。

  今天早起,恍然发觉一切已尘埃落定,这篇文章也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必要。

  原来只是一篇几千字的小短篇,用了几节语文课草草写完。

  “这是个很好的开头和结尾,中间加一些故事就更好了”

  “是不是我们的回忆没那么多也没那么深刻,你都记不得了”

  看完最初版本,Spencer这么说。

  “回首往事太痛苦。”我慢慢打下这几个字。

  “原来那么久你都不是快乐的呀?”

  “痛苦和快乐的本质是相同的。”

  “痛苦被你放大了,其实快乐更多不是么?”

  过了一会儿,Spencer说:“等着你补充完整,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到断断续续的现在。”

  这是动笔写这篇长文的初衷。我以为还能写很多,完善细节,关于每个人的相遇和别离,后来又想,或许无需要写太多,留点缺憾未尝不是美。

  青春留下几多遗憾,几多伤感,回忆成为一只小船,在生命长河中晃荡,泛起涟漪,若有所向,而不知所往。饮过尘世最甘美的泉水,解渴过后是永无止境的渴。在寻觅水的过程中,不经意错过了所有起伏的山峰,波荡的凌云,灿美的日光,低垂的月影。而最终发现再无可入口的水,即使已经忘记了享受过的清甜尝起来到底是什么滋味。

  世间规则,不过如此。

  笔下有灵,是因为心中有情,有一股力量支持你马不停蹄地写,那一刻,你不再绞尽脑汁编造各种情节,你只是一个孤独的记录者,那些真实存在的画面跃然纸上,不够鲜活而足够深刻,因为你为客观存在的事实,注入了主观片面的情绪,你做出不合实际的臆断。而一支笔能承载的又有多少?很多感受只能存在,而无法诉诸笔端。你不再举重若轻,因为你曾经写下的深情,来自虚幻的想象,而真实,正是因为它是真实的,才在脑海中百转千回,没有宣泄的出口,所以说生活远比小说精彩。它永远保留一块净地,未被开垦,即使果实已经成熟,等待有心人的采摘。什么是有心人呢,必然是被赐予了某种禀赋的人。他们能找到合适的途径把抽象的感觉物化,譬如写作,音乐,绘画。

  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艺术源于热爱,而现在才明白,艺术源于生活。那艺术高于生活的是哪部分呢?我不懂的是,经过了有心人的粉饰,一些丑恶到不堪入目的东西,一些可能会使你所描绘的精致骤然瓦解的东西,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复制下来?时间在流逝,到底是粉饰太平还是撕裂假象?

  当我意识到写作只能带来一时的感官愉悦,忽然这辈子都不想再次提起笔来。因为细长的笔杆会被现实的苦楚压弯,它写下的字软弱无力,孤立无援,要它怎样去抵抗人力无法逾越的沟壑?它除了无病呻吟,毫无其他用处。

  “好风光似幻似虚,谁明人生乐趣?”我最爱的Leslie弹着钢琴,深情唱道。

  高中三年已经过去,大学的录取情况也快要出来了。大概以后都不会再写如此纪实的文字了,劳心劳力,磕磕绊绊,被回忆荼毒,以至于忽略了当下生活。我终于知道,不是一切都可以随指力而紧握在掌中,不是一切都扭曲在黑暗的硬壳内。Spencer告诉我她走过我现在的路,教我在命运的不幸到来之时,只有面对,而不必难过,却忘了告诉我,该怎样坦然面对既定的离别,怎样放下过去的怨与憎,重新生活。于是我不再随便去爱遥远的光,渐渐开始明白,伤感不是一切,爱与恨只是冤郁地白费气力,开始明白,没有人有义务陪你一直走;开始明白,别人爱你年轻的美貌理所应当,但你不能要求有人愿意爱你饱受岁月摧残的容颜;开始明白,气数与际遇并没有那么重要,当一切随着太阳的落下而越来越远,一个人才能抛开过去,重拾洒脱做人的力量。即使有些人再也回不来,只能徒劳地怀念。

  亲爱的Spencer,你会嫁人,生子,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人非物也非,我愿意服从命运的安排,却不会再对谁满怀期待。亲密关系的建立与维持,何其难。你我之间,比之普通朋友,过之,比之血缘至亲,不及。

  来时的路会被此时此刻的幸与不幸填平,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了虚无的在乎,不打扰是我能给你最好的祝福。

  上面两段是最初版本的结尾,虽然它已经与我如今的意愿相背离,还是保留了下来。我愿意相信,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无论是我,还是Spencer。Goody,泽西,枳奇,阿明,渝之,叶颂,宁,雯,还有相见恨晚的闫。

  多谢你们装点了我曾经的生活,也期盼你们能够参与我的未来。

  最后,送给Spencer,我的心意从未改变,我会长大,我不会忘记你。欠你的七万字,我下希望可以以快乐为基调,以欢喜为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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