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看看吧

山川之上,流光溢彩。

少年望向星河深处,瞳间灿若繁星好像包含了部分星河,

喟然叹息,草木倒伏,仿佛天地之精也与他哀伤,情绪渲染间,堕开了一个轮回。

温润如玉的指尖点到空中,空气忽然扭曲,他的指尖就这么诡异的消失,仿佛植入了另一个维度。

天地忽然风声大作,电光划过少年侧脸,雷鸣声起,在阴暗下来的天空映衬下,少年的脸分外妖异,竟透出一丝邪狞。

他再也不复刚才少年天神般温润,被电光映得硬朗起来的眉宇间,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傲,引得天地震动,如同惶恐。

桀骜大笑,也隐藏不了他嘴角被雨水一次次冲刷干净的血迹。

“原来,原来你也会痛啊!啊!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少年还是那个少年,面色淡然,眉宇温和,如同书生。

嗯?他就是一介书生。

他自己一人,无人结伴。

衣着虽称不上华贵,却一尘不染。倒是看不出是个大富大贵人家,但却怎得这般,进京赶考,身边却连个挑书作伴的书童都没有,仅仅用着一个包裹,裹着两本书,倒也在这山涧间,赶路也显出几分悠闲出来。

“天庐地铺,花舞莺歌,此去百里,词赋换盏,万物称贺,倒也妙哉,妙哉啊,哈哈哈.......”

可能是观景观出了妙处,少年乐极,笑声朗朗。

“娃子倒是好兴致,就是不知道银子带得是否如你这兴致一般足啊!”

少年扶额,这是今天第三波贼人了。

大周乱世,倒只能说外患不止,北方燕人,东方齐国,鲁国......反正大周势弱这是不争的事实。外患交频,割地付战款等让周皇室苦不堪言,所谓外债累累,不免徭役赋税逐年加重,

山贼如此猖獗倒不是官府无能,只不过是乱政所驱。

“我,我是会剑术的.......”少年苦笑,看向眼前众贼人。

气氛忽然一滞,众寇爆笑

“诶哟这瓜娃子说笑那还会剑术。”

“瞧这小白脸细皮嫩肉的,爷爷站这让你砍哈哈哈。”

“别说让他砍,怕是连剑都拿不起来吧哈哈哈。”

少年看着他们,无语望天,怕不是这几伙贼人串通好的,

要不怎么连台词都一样......

少年解袍,掏出短剑,属实剑刃不长,应该是防身特制,或者说变相显现少年并不强大的财力。

乱世重武,此时亦然,世人以武称雄,武术之道到也是书生进京最终采考的一项,但正所谓儒武并存,世人以剑为尊,称剑为皇,练剑者,无疑受人尊崇,地位超然。

所谓剑,自然以长剑为优,毕竟自古所谓兵器一寸长一寸强,长剑每长一分还保障重心与结构的话自是难度如几何倍数上涨,长剑名贵,但短剑或单刃剑等也存在相对占优的方面,少年短剑如此平凡没有配饰,整体充斥.....乡土气息。

站在最前方的想必为贼首,他斜眼觑过来,手中环刀擦过自己护膝,发出金铁交错的声音,现在看来他好像很迷醉于这种声音,山贼什么都不是,他很清楚,他往往在此时就喜欢看见猎物的惶恐,但他似乎没有如愿。

少年脸色淡然,目光澄澈的像是山泉的水流,他温柔的注视手中短剑,仿佛那是他的情人。

剑光一闪而过,波澜如溪,还是像书生目光那么温柔。

血腥气弥漫开,带着众贼人惶恐与哽咽。

“大好头颅,数十年月,人活不易,为什么就偏偏不惜命呢?”

书生轻声问道,语气轻柔得像是问人家吃过没,血水从剑尖滑落,刃不粘血。

此时倒是不能称其为书生了,这份仗剑而行的姿态活脱脱就是个充满书卷气的少年剑客。

虽然没有几分侠气,但还是将眼前山贼一众吓破了胆。

害怕的不是沾血的剑与头颅,害怕的是少年这份杀人不眨眼还超然淡然的姿态。

这是多视人命为草芥,这是多么邪鬼的心境,才能让他置眼前生命消逝如无物。

少年眼神依旧轻柔,却带给了众寇如山的压力,二当家率众人拜倒,高呼帮主。

“阿勒,我什么时候说去当山贼了......”苦笑不得间,他也是恍然,这帮人也都是战乱后流离的苦命人。

这也算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的一种吧。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书生笑骂一句,“回去做点正当营生,如今大周与北方蒙蛮摩擦不断,你们有一身力气去参军也是好的啊。”

山贼闻之,表情不一,有苦楚,有愤恨,“大周呵,”有人壮胆子呸了一口,“都是些什么狗官,他们配我们卖命,妈的老子有一天早晚........”大汉声音低下去,突然抱面而泣,被悲伤氛围浸染的众人哭成一片。

少年表情隐去,渐而脸部线条似岩石般坚硬,他沉默下来,大踏步从众人间穿过,众寇贼望向少年,只看见背影渐远。

忽然远处长歌一阵

“天道无常命有常,楼无四季年町荒。覆手落砂棱犹在,长安拂尘季剑狂。”

长安拂尘吗?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此地了。

似乎唱错了,拂尘拂的是长安,而他季拂尘会是清理这个城市的书卷与剑诀。

也希望是最后一把染血的剑。

这一次他来长安,文武双全。不会像上一次季琳琅那般不堪了。

风卷起领口,隐约露出刺目的伤疤。

大周虽然军旅不堪,但不可否认它绝不是一个绝对破败之地。相反他是这个大陆最繁华与富饶的国家没有之一。大周连通西域,东方接壤齐鲁鱼盐之地,北方还有游牧草原,整块版图如龙如蟒盘踞于中心。这个地理交汇地带的条件导致大周商界格外富饶,这还未入夜,夜集未起,却有迎面扑来那种富饶的气息,让人沉醉。季拂尘怔怔的望着斑驳的长安城门,那种气息让他鼻翼微微扇动,概括起来,纸醉金迷。

他低头笑起来,他闻到繁荣背后的硝石味,就像要点燃的业火一般。

拂了世间尘,便从长安起。

“入城需要手札。”城门两列卫兵一个个查着入城的人。

季拂尘一愣,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站在排队的人群后,就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一脸怪异的看着前面认真搜查的关卡。

季拂尘苦笑了一下,莫不是再回来,却连城门都进不去?

队伍一点点往前,眼看到自己要经过这个检查,不由得停下脚步。

后方老者担着行李,不由得撞了一下,抬头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但属实季拂尘本人长得让人难生恶感,“你是第一次来长安城?”

季拂尘略微思索,“十年前小生倒也是长安书院的......”

老人目光变得格外怪异,这孩子看着聪慧却莫不是也是个疯子,十年前他才能多大?七八岁的孩子还想进入当初长安书院那个大儒云集之所?而且,长安书院不说内藏叛逆被封多年了吗?

“这个手札是怎么回事?”季拂尘笑着岔开话题,“什么时候长安城还得有这种东西才能入城。”

老者沉吟一下,“好像前不久有大赵奸细.......”

季拂尘的眸光一下子变得深远,大赵奸细?赵七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到你了!有信物手札者方可入城,没有就滚开,别耽误时间!”卫士长斧墩地一脸不耐烦,

季拂尘看着卫士领口的兰花,满腔怒气梗在喉头。

“下一个!不能入城就少耽误时间。”卫士那张蛮横的脸上满是骄狂,长安城门的守门兵士都高傲成这副模样。以势弱的大赵来讲确实难以认同。

季拂尘深深的看了卫兵一眼,书生模样的他此刻将那种富家子弟的骄蛮展示的淋漓尽致,瞳孔微眯,尖锐的目光刺得卫兵面皮发痛。

他从怀里摸出块令牌,举目同高。卫兵瞳孔猛地一缩,汗水直接就自额头渗出来。

令牌上是一朵妖艳的兰花,一点都没有山谷幽兰的清新,徒具其形却妖艳如美姬。令牌下面的花纹一把剑形一把刀形,相互卷曲相互交织,交接处有一本书卷垫于其后。

季拂尘冷哼一下,桀骜的嘴角弧度愈发扩大,忽然松手。

面前卫兵惊的张开大嘴,松开长板斧,猛地扑到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他千钧一发接住了这块令牌,单膝跪地,双手捧着,恭敬的高举过头,隐隐看见手在颤抖。

“皇.....皇后娘娘万安。”

刹时,喧闹的城门前落针可闻。

大周不同于诸国,可以说,这块令牌的出现如太后亲临,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代表了一个王朝权力的巅峰。

在周王朝,它代表了一切。

季拂尘的目光渐渐变得森然,看向那个那朵奇诡无比的兰花,眼底仅存的一丝温纯,被硬生生的泯灭在这一掷中。

后方老者唇齿打颤发出惶恐的咯咯咯杂音,他有万般疑问,也只能看着这个神秘的少年束袍前行,风卷起沙尘,隔了书生与众人,仿佛本就存于两个世界。

城门穿过一片浓重的黑暗,没人看到此刻季拂尘狰狞的表情,一个火把还散发幽暗的光,仅照亮了地面,不足脚前两尺,仅通过这个城门,感觉世界就是黑狱般,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血腥味,是黑暗处真正的守门将皮甲枪刃上的味道,还是多年前那属于季琳琅的血气找到了原来的宿主,在他身上翻涌缠绕?

厉鬼般的他就像仅存于刚刚数秒,仿佛内心世界的妖邪循着血腥绝望从记忆中撕裂的伤口中探出带着腐蚀气的触须。

仅是一声释然的叹息,仿佛当初那个季琳琅又回来了,带着旷世的才气,嘴角满浸着骄傲,目空一切。

同样的心境,又有何不可?

季拂尘被正式进城后明媚的阳光晃花了眼,喧嚣灌耳,怔住了。

这是内心又是一个重击,明艳的紫裙,俊逸的青袍在他眼前晃动,如同梦魇。

耳边发出尖锐的鸣响,季琳琅渐渐从小憩中醒来,旁边孟白一脸嫌弃的掸着肩膀,几个孩子吃吃的笑。

他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少女捶个板栗,“师傅在旁边,阿三你就敢这么睡。”少女呼出的热气让他清醒几分,慌乱的擦擦嘴角的口水。

“二哥,我啥时候睡着的。”季琳琅慌乱得扯着旁边男孩的袖子,又惹得这个名为孟白的男孩好一阵白眼。

“从刚才老师讲重点的时候......”孟白坏笑着,季琳琅小脸煞白的。

“琳琅今晚打扫剑庐。”一男子轻拭着刚刚淬火的剑锋,脸上看不出喜怒。

你很难去断定眼前男子的年龄,三十也可,四十也可,五十也可。

男人身上就像裹层迷雾般,花白的头发缭乱地随意扎起,雄伟的身体在火炉火光的照耀下,媲美年轻人的背脊棱角分明。

“是。”季琳琅小声应承道,他不敢抬头看男人的眼睛,季琳琅还没见过海,听说书上写海有多么深邃汪洋,在他看来却都不及男人的一个眼神,那里面包含的是天空是星辰,是人群是世界,温暖而森严。

一道尖锐的声响,不是淬火时的水化为水汽消弭时的尖啸,季拂尘拍拍脑袋视线落在了少女身上,她拉着身边的老者,嘴里还叼着片竹笛,看来那道怪响是从它发出的。

少女慌乱躲到老者背后,老者对季拂尘笑笑,脸上的慈祥化不开的晕染到皱纹里,拉着女孩离开了,女孩俏皮的回头做个鬼脸,又忿忿的吹一下竹笛。

自己站在这里多久了?季琳琅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城西的路中央挡了人家的路。他自嘲的笑了几下。

这里离城中内城有好远距离。他略微思索。轻快前行。

春阁。

十年过去了,名字还是没变。

说起来有点俗,这里曾是座蛮富饶的酒楼的,被那个丫头盘下来,却生生给办成个窑子。

窑子这个词也俗,倒不如说是,长安城内一处权势扭转的销金窟,大官云集的声色犬马之地。

季拂尘犹豫着,他办事情很少犹豫,这种情况难得一见,但是......

如果让他们几个知道自己回长安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这里的话,师傅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吧。

“今日闵姑娘顶阁献舞,诸位才子可要小试才华,切莫吝啬腹中经纶,答出试题者,便可登顶鸾花阁,一睹闵姑娘的芳容与舞姿。”

季拂尘早就注意到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装束不对,熙熙攘攘的赶考书生样式的竟占了大多数,原本还感慨现在大周世风日下,连苦读寒窗一朝学成来到京城第一件事情就是逛青楼,原来事出有因,怕是有人早早放出消息。只不过季拂尘不曾了解过,靠几滴腹中骚墨入鸾花阁,本就是规矩,银子这等俗物也就能够叩开春阁大门而已,如果没有几分骚情与才气在里面怕是寸步难行,当然也并非说银子无用,这点从站在最里面的珠光宝气的一撮即可得知。

季拂尘不禁多看了几眼,他没看到想看到的一些人的影子,不过却看到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

这个榆木头。他觉得好气又好笑。

“大哥,二哥他又欺负我。”季琳琅瘪着嘴,拉着一个小个子。

小个子确实没有孟白和季琳琅高,但是黑黝黝的脸上两个小眼睛滴溜溜的转,显得鬼精的。

小个子眼睛一横,猛地把扫帚往地上一抡,“自己没长嘴吗?给我骂他!”

季琳琅脑子一懵,“师傅不让骂人,说咱四季楼的人要讲仁义廉耻信,大哥你还都进长安书院念一年了,咋还这粗鲁......”

小个子一把揽过不开窍的季琳琅,“你傻啊,是他捉弄你在先,然后呢,你骂他出气,这样的话,他也不敢向师傅告状啊!你想想师傅要是知道是不是也得罚他?对不对?所有尽管放心,他要敢动手找我!我打他!”

“好你个唐忽悠!在那边教小三什么呢?”孟白一脸坏笑的摇着肩膀过来,“来来来让二哥带你去看看邻院的那个小丫头,诶呀,也不干嘛,你就认识一下帮二哥送封信呀!乖,今晚鸡腿给你好不好。”

“唔,鸡腿......”季琳琅拭了一下口水,然后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不行不行,师傅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二哥你这见人一面私底下就又送花,又送信的道理。”末了还低头嗫嚅两句,“那小丫头有啥好看的,还没小六子岁数大呢,真成了进门不得叫二嫂,使不得,使不得。”

唐钟岐不禁捧腹,孟白小脸一红,嚷声争辩,“你懂什么?那叫,那叫,小荷才露尖尖角!人家闵姑娘比我上回送的花都好看,叫声二嫂吃亏嘛真是.......”

旁边的凉亭传出哄笑,一个青衣少年和紫裙少女坐在里面看着好戏,少年与所有人不一样,他坐在那里就仿佛周围没有了别人,脸上总是挂着温和浅笑,笑得像面具一样,因为眼底的骄傲锋芒毕露,即使是乘凉也坐得笔直。少女眉目和男孩相像,但显得更加的灵动乖巧,整个人透露着遮掩不住的聪慧,周苍、周灵两兄妹是几人中家世最显赫的,无他,姓周而已。

“小六子和小七呢?”孟白轻咳,匆忙摆出正经脸。

“六子应该还在写剑谱吧,”季琳琅略微思索,“他就没怎么记过。”

唐钟岐猛地白眼,“明明是他懒好吧,小七就比他小一天,侥幸逃过今年练剑,六子看她在一旁玩心里痒痒而已嘛。”

季琳琅看着众人,稚嫩脸上的光彩仿佛盖过午后的艳阳。

季拂尘挤过人群,惹得后排诸位读书人不禁动怒,纷纷尖酸的小声轻唾,但没有人像季拂尘这般往前挪自己的位置,一个个正襟肃穆,仿佛自己马上殿试了般,惹人发笑。

“读书人认为自己有多体面,一个个装得万分正经,其实既然来这里,无非就是对美色心存欲念,又和那些即便没怎么读书的豪绅有什么区别呢?”春阁阁顶的栏杆旁,一女子轻倚着雕纹庭柱,连嘴角的轻蔑都勾起了惊艳的弧度。琥珀色的酒浆沿杯檐粘腻的滚落,滴到密集的人群中,自间隙砸起几粒尘土,季拂尘惊觉般,抬头望了一眼,漫天繁星与半轮昏月映得阁檐下格外昏暗。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站在珠光宝气的人群间格外显眼。

周围人似乎注意到他,纷纷挪开脚步,倒是给季拂尘留出了不大的空地。

“大哥。”

一个矮个子的男子一直怔怔的望着他。

“唐二少爷,咱们是不是该进去了?”他身边的小厮小声提醒。

“我以为,你死了......”唐钟岐声音格外嘶哑,在这春阁的阁门前忽然嚎啕了起来,他哭的那么撕心裂肺,冲上前去将季拂尘搂得喘不过气来。

“大哥咱进去说,这么多人的,多大人了,羞不羞。”季拂尘的语气温柔得就像会情人般,但双眼红得狠。

“对对对,咱们进去说!”唐钟岐随手用袖子囫囵的摩挲一下脸,拉扯着季拂尘往春阁大门挤。

一女子穿着桃花裙,娇笑着上来拦住,“二位公子,题目刚出来,就这么急着进门啊。”

“三子你来吧,这个我不太在行,”唐钟岐尴尬的摸了下鼻子,轻唾一口,“原本还想随手从后面的书生随便捞一个买答案进去的。”

门口的姑娘们哄笑,这确实是在场大多数豪绅的做法,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倒是颇为尴尬,季拂尘明显就感觉到了身后许多幽怨的目光。

不禁尬笑几声,“还请姑娘念题来听。”

季拂尘的声音就像乐器奏鸣,泉水叮咚,楼前姑娘眼睛一亮,不禁打量起面前小生,纷纷窃语。

季拂尘笑得更加灿烂,眼神愈发勾魂,看得眼前桃裙姑娘脸红心跳。

“嗯。”她轻轻嗓子,又深深望了季拂尘一眼,心里暗暗决定进楼让总管安排自己去为他陪酒,希望他不是银枪蜡烛头,大不了一会给他一点提示也好。

“欢迎诸位才子今晚登临春阁,”少女此时大方得体,看的季拂尘也是眼前一亮,这春阁底蕴之名到真不是虚传,这般女子在富贵人家,倒也是炙手可热的奇女子吧,只不过人各有命而已。

“闵姑娘请求各位以诗为贴,赋诗登门,这就是今晚对仙子所献之舞最好的礼物了。”

众人喧哗了起来,都是在书海浸淫数年,一首酸诗倒有何难。

“不过闵仙子还有一个格外的小小请求,既然今日在春阁起舞,请求各位才子所赋之诗,句首带春,要求是句句皆此哦。”

书生们哑然,一个个纷纷绞尽脑汁,要求看似不大,却提升了不少难度系数,还得达到要求还得展示文采,还得希望文采动人俘获仙子芳心,倒也是煞费苦心。

季拂尘略微沉吟一下,转头看了眼唐钟岐。

“欸欸欸,三子你要不行,咱从后面找一个,把他们的拿来用,大不了大哥拿钱把他们砸走。”唐钟岐扯着季拂尘衣袖,倒是有几分紧张,“实在再不行,咱哥俩出去随意寻个酒馆聊聊,这都好几年了,我,我想死你们了。”

季拂尘笑着捶了他一下肩膀表示宽心,道;“可以作答了吗?”

桃裙少女诧异的望了他一眼,心里万般疑惑,但还是习惯的礼貌性对他说,”公子要是成竹在胸,给出答案到也无妨。”

“春日绣衣轻,春台别有情。春烟间草色,春鸟隔花声。春树乱无次,春山遥得名。春风正飘荡,春瓮莫须倾。*”季拂尘轻声答道。(*出自和邢端公登台春望句,句有春字之什 唐·皎然)

春阁前蓦地静下来。

桃裙少女惊得俏口微涨,面色涌上了几抹桃红,又惊又急,“等等,公子,我,我先记下来。”

季拂尘笑着颔首示意,拉着挂着一副“我就知道如此”表情的唐钟岐,施施然地踱进春阁门。

季拂尘好早就听过春阁大名,因为他知道这仅是出自一个怕是今年才十六岁的少女之手,赵七当年建立春阁之时,众师兄弟不禁惊叹其大手笔,但具体她为什么将师傅任务完成这样,怕是难有人懂。

但这确实是季拂尘第一次跨过春阁大门。

给他带来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叹,这个当年师傅捡来的襁褓中的少女似乎有一种庞大的能量,她的学习,她的才华,她的武艺,她的头脑,她的思想,包括她做的事情。

他们很多人不敢去想,但偏偏就剑走偏锋颇有奇效。

春阁里面的堂皇与妍丽简直超乎了他的想象,如若一词,怕是仅次皇城。

季拂尘不禁苦笑一声她为了这一步做了多少?为了这个根植于皇城边的势力做了多大努力,怕是自己这个四季楼中人就知道她持有多大野心,春阁春阁,名字一观便知,她硬生生将这个地方打造成了四分之一的家。

不禁有点可悲,二哥你知道她的努力吗?

楼梯盘旋着通向更高处,空气里弥漫一种甜腻的脂粉香气,雅而不俗,简而言之,纸醉金迷的气氛从进楼开始就侵蚀着来往者每个人的意志,季拂尘又看了一眼走在前方一步远的唐钟岐,发现大哥依旧面色如常,赞叹的笑了声,他以为这次回来自己是孤单一人,但前方有亲人撑着的感觉真好。

不对,季拂尘脑海中划过一道惊雷,大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候他被师傅派到北漠。

他和赵七是除我之外唯一的幸存者,而赵七生死未卜。

季拂尘脸色僵硬,拳头攥得紧紧的,自己回京要做的这次事情,终究还是孤身一人。

仇恨在心中是火,不是焚灭敌人,就是焚灭自己,不能再拉更多人拖进仇恨的火坑。

所有的事情就自己来做吧。

虽千万人,吾往矣。

春阁的顶楼是环形的舞池,等了好一会,越来越多的人登上了这次演出的观众席。

这是一次奇妙的展示,青楼花魁的艳舞,以及今年的京试,还有周朝的波澜。

一切的一切就像命运一样不自觉的将当年和现在串成一个圆圈,就像车轮滚了一圈,那个刻画了痕迹的点,总会再次压到地面。

此时,皇城。

“太子殿下早日歇息吧,臣退下了。”那名正午时在城西的那名老者笑着行礼,悄悄走出房间。

周苍轻轻合上书卷,烛香萦绕在他身边,长长的额发低垂下来盖住了眉眼,他轻哼一声。

窗子打开,风猛地鼓进房间。烛光明灭间,他的影子在屏风上拉扯。

“七妹你又何必再作对呢,那样的话二哥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当年苟延残喘的三哥也回城了啊......”

“大哥你的命是唐相爷力保的,为此都付出了半条命的代价。”

“过去就过去吧,四季楼早就成为历史了。”

“你对四季楼就没有一丝留恋吗?”屏风后传来少女嘶哑的斥责。

“呵呵,当然还是有的,要不然小七我为何要保你一命呢。”周苍的半张脸埋在阴影中,身后影子盘旋蒸腾,如同厉鬼般。

春阁已经笙竹悦耳,季拂尘木然的看着舞池内的曼妙身姿,妙龄的少女们以最年轻且诱惑的肉体曲线,化为诗赋的最明亮的点缀,刚才入门时的桃裙少女倚在季拂尘身旁,她自刚才一共就为他斟了一杯酒。

“这漓泉酿不合公子口味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季拂尘如同大梦初醒,看着大哥关切的眼神,报以安慰的笑容。

“这是漓泉水酿的酒?”他这次才注意到自己的酒杯,杯中映衬的双眼浑浊的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漓泉?这是那个自己被冲出城后的救命泉?

怎么又想起那该死的时候!他吃痛般的扣头,那个时候?

不对!大哥不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可他这是怎样?

他又看向唐钟岐那清澈的不含欺骗的眼神,忽然感到从骨子里传来的森然。

“快看快看,闵姑娘登场了!”场面纷杂起来,筝声响,众音落,再次递给唐钟岐一个安慰的眼神,季拂尘也将视线投向舞池,他发现自己现在有些看不清,可能是因为舞台上扬起粉状的烟尘,但更多是人与人间的隔断,每个人蒙层纱,每个人带上面具,每个人仿佛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离开的方式是谎言。

除了丝竹悦耳,看客内没有一丝杂乱,舞池内一个灵动的人儿随着乐符起舞,女孩初成,最美年华,她窈窕的身段勾起了所有观者内心最纯粹的欣赏,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眼角的艳妆也遮不住眸底的巧慧,发带带着额角的碎发跳跃在舞步间,舞池内舞者数众,只她一人如一场大剧的中心,像是天空繁星拱卫下的皎月。

二哥的花确实不如她好看。

那个情种的眼光与生俱来,闵姑娘的姿色,不是诗花酒月这种俗物所可以比拟。

季拂尘留下了一丝思绪。他始终把自己的全部快乐,全部的灵魂都留在那个世界。

那里闵朝晖,怕是没有现在朝辉更盛吧。

“这个妞果然长大了。”唐钟岐畅快的喝着杯中物,唏嘘了一下。

音乐骤然一转,筝声余音绕梁不绝,空谷之间,独绽闵姑娘一只幽兰。

表演还没有结束,台上的可人舞姿跃迁,季拂尘和唐钟岐不约而同的放下酒杯。

“她真是,胡来!她......不怕死吗?”季拂尘的喉结上下滚动,冷汗涔涔。

“小三又被罚了啊?下次不要这么调皮啊。弄得你师傅怪操心的。”

季琳琅抬头看了眼那个女人,委屈巴巴的撇嘴。

“剑有刃,还是双刃,伤人伤己。”他梗着脖子顶嘴。

“所以你就不学?”女人笑了,笑容彷似,幽兰盛开的惊艳。

季琳琅那时几乎将这个女人当作四季楼主母一般,魏卿兰自季拂尘儿时初来四季楼就好感颇多,她在师傅责罚自己时候一直护着自己,倒不是因为贪玩,四季楼分文分武,而季琳琅偏偏自己要做那个诗书礼乐歌琴赋,样样皆精的长安才子,季琳琅彼时文乐风雅之名冠绝长安年轻一辈。

可惜平时来到剑庐,校武场等地整个人就会懒成一摊,以各种名目偷懒,随手拿竹枝在地上一画就是个栩栩如生的同门大汗淋漓的训练像。自己在旁边笑得不行。

倒是剑谱武诀身法口令要诀注意事项记得又快又准,你要他实打实的练一下,真刀真枪的笔画几下,一道也不会。倒让同门没辙。大家权当他将心思都放在那些风月词句之上。

可魏卿兰知道,这个孩子不仅这些潜力,她见识过这个孩子的身法,竟然将逃命跑路的技艺发挥到极致,拉开第二的已经让齐师赞赏有加的孟白足足一条街。

练武打斗,能混则混,绝不出手,和周苍的进攻性又成为鲜明对比,就是个蚯蚓般的小滑头。

魏卿兰就格外关注了一下这个少年,按照她问齐师的结果,其实没问出结果,齐师当时仅仅是一声笑骂:“这个兔崽子,一切随他吧。”

季琳琅不喜武艺这是从小开始,既麻烦又累,而且,他怕血,那种血腥味就像腐败物体上延展出的丑恶触手死死扼住他咽喉一样,刀剑破肉,那种生命流逝感让他升起的无力感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讨厌那种无力感,让他觉得自己很弱,弱到怀疑自己,他自信的无所畏忌,所以他尽力去逃避这种无力感。

魏卿兰不知道这孩子所想,只知劝慰,可惜并未入了季琳琅的心。

魏卿兰善舞,一曲兰辞赋舞的让四季楼小辈目眩神迷,就连齐师这般不苟言笑的男人都面露沉醉之色。

那天莺旋燕舞,院兰争开,季拂尘更是将其比为神技,天下无出其二者。

那天,闵朝晖被二哥带来四季楼院落玩耍。

那天,闵朝晖也在。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就这么将这支舞跳出来!”季拂尘睚呲欲裂。

所有四季楼的痕迹在这长安都是禁忌啊,魏卿兰可是当朝太后啊!

“是啊,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跳出来这支舞啊......”唐钟岐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

季拂尘的手都快捏碎了衣角,他很清楚自己这次来长安的使命与定位,他就是一把有来无回的尖刀,他就是一捧倾世的烈火,他就是一剂猛毒,他现在好比一具活尸。

他是什么都好,可是他偏偏不是盾,他也不是保护伞,他没有庇护任何人的能力。

该死,又是那种无力感,又是那种刺骨的虚弱感,他以为他多成功,他以为和儿时相比他多强,可是面对大周,他毫无能力去反抗。

还不是时候,他点燃大周还不是时候!可这时候偏偏这个傻女人在这里干这等蠢事!

舞池内曲子终了,闵朝晖扬手致意,全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掌声雷动,观众席上传来不敢置信的喧嚣。酸才们的赞美,豪绅的惊叹,少女们的赞赏声音季拂尘都已经听不到了。

他怔怔的看着她的眼睛,从眼神中看出了骄傲,辉煌,睿智,同当年的二哥一样。

不同的怕是那一分死灰之色。

她早知道自己来了,可惜身边没有孟白,永远也没有了。

季拂尘的心猛地一揪,他忽然笑了,笑着看台上的少女,一如当年替二哥送信那般。

“二嫂。”他轻声道。

台上的少女笑得眼角带着泪花,脸上的红晕比杯中的醇酒还动人。

众人陆续散去,季拂尘一杯杯的痛饮美酒,桃裙少女有点慌张有点担忧的看着他,这个书生就像是世界崩塌了般边抽搐边流泪,他的泪水大滴地落在酒杯被他喝下肚。

他喝干了坛中最后一滴酒,涕泪横流。

那个小个子的男子默默地看着。

“酒钱算我的。”

桃裙少女不敢作声,季拂尘猛地一挥衣袖,踢翻了桌,杯盏皆碎。

“我要见闵姑娘。”桃裙少女被他豺狼一样的眼神吓得慌了神。

“不行这里有规矩......”

“我们是......故人。”唐钟岐声音嘶哑,起身去了偏堂。

季拂尘摇摇晃晃的向闵朝晖的鸾花阁走去。

“故人求见。”

季拂尘丝毫没有秉持礼数,推门便入。

“我的房间就你这么随便进?”屋里女子坐屏风后笑骂道。

“嫂嫂的房间又不是外人嘛。”季拂尘嬉皮笑脸道。

“你们那里叔嫂不避嫌吗?”闵朝晖将手中的杯底饮净,语气幽幽,“况且你二哥还没给我名分呀......”说着她自己自嘲“怕是那个大才子看不上我这个风尘败柳吧。”

“二哥是要娶你的......”季拂尘不知道怎么接,半晌憋出一句。

“可是他死了不是吗?”

屋内的空气都凝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那混账二哥死了,平时没个正形,遇见事情了,还去讲道义了,呵,有点可笑了不是吗?”闵朝晖的语气淡的可怕,她又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上一杯,少女气十足的挠挠头,顺便拨了下翘到嘴边的额发,至始至终,季拂尘一直站着门口,站的愈发佝偻,他在扛着那一份刻骨的悲伤和少女的怨气。

“这个王八蛋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还得我自己发现去,真真是,混账至极!”她的语气越发温柔,发出少女的娇嗔。

“所以呢,我一个弱女子也做不了什么呀,小三你说是不?”

“你只要安好就行!你不是四季楼中人!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季拂尘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嘶声喊了出来。

“看来你也不认我这个二嫂啊,都嫁过去了,我怎么就不是四季楼的人呢?”闵朝晖起身,轻轻推开屏风,她的身材格外高挑,寻常女子在她面前足足矮了半头,也就只有身材颀长的二哥能与之般配了吧。季拂尘的脑子乱糟糟的,已经完全理不出逻辑可言。

“所以嫂嫂接下来的话你要记住。”

他脑海划过一道惊雷!什么见面,什么兰辞赋,都是这个女子的计划,她今天就没打算活下来。

季拂尘的双唇抿出血痕,他的出现就是错误,他的存在就是让更多人死去,他就不该回长安!

他真的错了吗?

“姐姐这段舞你那死鬼二哥还没赏眼呢,算是便宜你啦,你二哥说自家三子琳琅最有出息,吹嘘咱们四季楼个个人中龙,你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师傅也蛮偏爱你的......”闵朝晖絮絮叨叨地扯着家常话一般,“你是成大事的人,我也不知道出事情后这几年你去了哪,所以就今天再次相见给你个礼物嘛,怎么样?”她对季拂尘俏皮的眨眨眼。

“而且你还得答应你二嫂个事情啊,”她忽然不自然了些,扭扭捏捏的,面色就像要出嫁的小媳妇一样,“能不能,把我和你二哥葬一起呀,生前没过门,你嫂嫂可算是后悔好久呢。”

“嗯,我答应你。”季拂尘的声音已经变了调,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春阁。

唐钟岐静静等他,并未多说,也并未多问。季拂尘撑过他的肩膀,对着东北方向,眼中流露出了刻骨的仇恨。

“走水啦,走水啦!”季拂尘扯过回头欲望的唐钟岐,僵硬的向前走着。

“赵妹妹也不见了,那么我也该休息一段时间啦。”闵朝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要把我和孟白葬一起呀,太久没见他了,我想他了。”

季拂尘开始踉跄,眼泪仿佛刚才留干了般。

谁也不知道前方路通向哪,有多长。

他只感觉自己就像是缺失了一角,灵魂呼呼的渗着风,冷到不禁裹紧了衣角,又触碰到脖颈上狰狞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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