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不勇敢

文/小糖糕

(七)  

       拂晓外婆去世的那天,特别冷,她接到王女士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靠在电梯前走廊的柱子上往下滑,直到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她当时没有哭,只是头有点炸。她当时脑海里一直回放的,是外婆在她小的时候带她买叉烧给她当零食的画面。等她清醒过来,她才想起自己应该马上去机场。由于久蹲,她站起来的时候有点踉跄,眼前有点晃,她极力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摸着墙壁往前走,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清晰,她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冲进公司里和她的manager请了个假,迅速把工作交接了一下就冲出了办公室。

       在去机场的路上,她订了最近一班航班,狂奔着换登机牌、冲向安检口,这个过程她快要把自己的肺都跑出来了,但是那种窒息的感觉,她很清楚,不是来自身体某个器官,而是来自心底的恐惧,一种差一毫秒就会阴阳相隔的恐惧。

       糖糖这时大概也从父母那里得到了消息,电话接踵而至。“拂晓,拂晓,听我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下飞机以后我爸在接机处等你,你家所有人都在...殡仪馆...”。拂晓不知道要说什么,此时她只能用喘息回应糖糖的安排。糖糖很慌,因为正常的拂晓是任何情绪都很浓烈的,哭就哭个惊天动地,笑就笑个花枝乱颤,从来不会沉默。糖糖很不确定这时候电话那头的拂晓是什么反应,一直等着,不敢多言,在她快以为拂晓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拂晓绝望的吼声穿过电波直直插进她的耳膜“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2013年12月11日,在这一天,拂晓的天塌了。

        飞机降落在江城机场的时候,拂晓瞥见自己当天因为赶得太急没来得及回魔都的家收拾行李换件衣服而穿着的粉色绒毛大衣,心里泛起一股恶心。“你只能属于黑色”她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到家的时候,小舅妈在家门口等她,终于见到自己亲人的拂晓,此时觉得所有奔波的劳累朝她侵袭而来,她张口对着小舅妈叫了声“于老师...”然后紧紧抱着于老师纤细的腰狠狠放声痛哭。于老师是拂晓从小到大最最亲密的人,是拂晓最好的朋友,是拂晓的启蒙老师,是拂晓在家里唯一怵怕的人。于老师是拂晓小舅的妻子,是一名语文老师,是个大美女,所以拂晓在家都叫她于老师而不是叫小舅妈。于老师显然也忍了很久情绪,她环着拂晓的肩膀,哽咽着说,“不哭,赶紧把衣服换上去看外婆,她等你很久了”。拂晓一直觉得家里最懂她的人就是于老师,否则她怎么知道拂晓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换上黑衣,否则她怎么就知道在等拂晓的时候把拂晓的黑衣准备好。

        拂晓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外婆,眉目慈祥,眼睛放光,嘴角含着满足的笑,在遗像中,正和她对视。拂晓跪在外婆的照片前,痴痴地望着,任凭别人在她的手臂上戴上一个印有“孝”字的袖章,任凭别人往她头发上别上一朵小白花。

      在整理遗物的时候,按照江城风俗,要给逝者烧一些她平时爱用的东西,拂晓的母亲和两个舅妈都在整理遗物,拂晓的母亲找出了外婆的一本日记本,旧旧的黄黄的,拂晓随意翻开一页,就有外婆记录的和小时候的拂晓生活的点滴。拂晓只翻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她偷偷把这个本子藏了起来打算带回魔都,放在床头,夜夜伴她入眠。

       葬礼很风光,前来吊唁的亲友络绎不绝,灵堂一直是满的,因为外婆生前人缘极佳,对人慷慨慈悲,加上外公外婆的影响力,场面一直很热闹。糖糖和清柠在她们去吊唁的那天陪在拂晓身边,糖糖一直以来都特别羡慕拂晓有个艺术家妈妈,每次去拂晓家或者和拂晓母女一起逛街的时候,都是王女士与糖糖互挽着,拂晓一个人走在旁边,看起来就像这俩人是母女,而拂晓就是她们的...小跟班一样。糖糖盯着拂晓母亲忙碌的背影,说:“拂晓,你要成为他们的依靠,我一直以为你妈妈是个独当一面的女战士,但是我发现她脆弱起来真的跟你不相上下诶,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拂晓从来没见过她母亲这个样子,就几天时间,她觉得母亲一下苍老了好几岁。拂晓的外婆特别宠自己女儿,以致于王女士家务一件都不会做,贤妻良母这个词她绝对担不上。一直以来,拂晓的母亲都是以一丝不苟的妆容见人,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狼狈,那是一种极度悲伤之下的狼狈,就像,镜子里的自己一样。拂晓说:“我知道的,妈妈也哭,舅舅也哭,外公更加,天天说自己要下去陪外婆,所以我都忍着不敢哭,我一哭他们一定会被我传染然后哭得更起劲。我每天就是洗澡的时候才敢放纵地哭会儿,糖糖,我真的忍得好辛苦,我觉得外婆没有走,家里都是她的气息,但是怎么人就找不到了呢?”清柠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拂晓的手,用力地握着。这个女孩大概是从小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在生意场上斡旋,浑身由内而外流露的是超乎自己年龄的沉稳和坚强。清柠捧着拂晓的脸,轻声说:“拂晓,现在在我们俩面前,你就狠狠地哭出来,我们是你的依靠,哭完了,擦干眼泪,做回老王家的长公主,能掌事儿的长公主,记住了吗?”拂晓的眼泪其实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闻言眼里的泪珠像珠帘一样洒下,无力地说:“我可不可以不勇敢…”

       第三天办白喜,晚上要宴请一众亲朋好友,上午从墓地回来的时候,于老师对拂晓说:“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七魂丢了三魄,一点小家碧玉的样子也没有,不要给你外婆丢脸,你是长公主。”拂晓对教育起人来的于老师一向是敬畏的,况且自己当时也真的不成人样,几天没睡好,眼睛下面黑眼圈很深,眼睛哭得红肿红肿,茶饭不思,脸上消瘦得厉害。回到家洗好澡,化个淡妆,换上于老师为她准备好的黑色小礼服,从容优雅地跟随家人到了饭店。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前来的亲友时,舅舅看着她说,我们家的拂晓真的是亭亭玉立了。因为小礼服是立领双排扣掐腰蓬蓬裙,穿在拂晓身上正好把她娇小的身材衬得更加精致,细腰细腿,加上立领包裹的又长又细的脖子,黑色的套裙衬出脖子和脸都雪白雪白,况且拂晓本就因没有休息好而呈现出了苍白肤色,搭配上精致的淡妆,全身上下黑白分明,优雅高傲。于老师看了点头说,“我们的长公主又回来了。”老王家的人,清一色好面子,不管里子是多么悲伤绝望,面子上绝对要从容淡定,一大家子都把自己收拾体面了,站在门口迎接前来赴宴的客人。

        拂晓是外婆的骄傲,从小大院里的人就喜欢攀比,但每次聊到外婆这里,每一个老人都说王家的这个长外孙女生得精致,长得聪明。比学校、比成绩、比外貌,拂晓每次都能让外婆脸上有光。拂晓一出生,王女士就在自己娘家坐的月子,就这样拂晓在外婆家一直生活到读小学。外婆走的这几天,拂晓累了就睡在外婆的床上,呼吸吐纳的全是外婆的味道,她悲伤,但是却没有永远失去外婆的绝望,因为周围弥漫的都是和以前的日子一样的味道,没有变化。

      家里的事情处理完,拂晓又回到了魔都,临走前,拂晓抱着外公,求他好好活下去,拂晓说:“外公,你就当可怜我了,好吗?”糖糖比她先回去,在参加完葬礼就回魔都了。浦东机场的到达出口,糖糖抱着拂晓说:”亲爱的,辛苦了。”拂晓红着眼睛对她笑,在飞机上拂晓就想清楚了,悲伤的情绪不能带给别人,不管这个别人跟她是有多亲密。拂晓一直觉得自己很弱,在遇到事情的时候总想要躲在别人身后,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没用,现在她想要站在前面去为她在乎的人挡风遮雨,就算这个肩膀有点单薄,还不够强大,但是她愿意让风雨帮她历练出宽厚的肩膀,她想让关心她的人都放心而不是操心,这是她努力的第一步。拂晓用手指着天空眼睛含笑地对糖糖说,“我外婆在那儿!以后再有哪个死男人欺负我,我就让外婆亲自去和他说,再不行就把他带走!”糖糖也顺着她立刻调整到她们以前日常的状态,白她一眼说,“亲爱的你真棒。”

(八)

     拂晓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光属性的,可以没心没肺的开心,就算有不开心也能迅速地恢复。但是越长大越发现,自己情感上的触角像草间弥生的波点一样密集,暗属性的特质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跳跃在她的身体里。拂晓一旦陷入消极情绪里,需要消化很久。比如她那段两年之久的爱情夭折了以后她两年都没有再恋爱,比如她外婆走后她就没有再真正开心过。拂晓的笑少了,心事多了,人也慢慢变得成熟了,她一直在力求让自己经历的每一件让她心碎的事情都能彻底教会她一堂课。

        拂晓大三的时候,无意而为地撮合了一对情侣,女生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有一双大眼睛,男生是自己的蓝颜知己。

       那个大一的夏天,拂晓坐在图书馆里自习,旁边男生耳机里放的摇滚歌曲穿透耳机飘进拂晓的耳朵,拂晓合上书转向那个男生,问道:“你也听Muse?”

       之后拂晓每次来自习都有这个Muse男生帮她占座,两人因为都喜欢摇滚而聊得投入,Muse男生对于摇滚的了解甚至比她更加深入,当得知拂晓是个鼓手的时候,拂晓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Muse男生看着自己的眼睛里闪烁了一束光。他们会聊摇滚,会聊梦想,会聊自己的规划。于是,知己的情谊就这样结下了。拂晓一直说他是个很有冲突感的人,外形就是“白衬衫男孩”,常常捧着本书走在校园里,学霸感十足,但是皮囊之下是对摇滚的狂热。后来拂晓和185谈了恋爱,Muse男生还会帮她解答情感疑难。拂晓一直为拥有这样一个朋友而开心,不仅是因为他对于拂晓的任何事情都赴汤蹈火,更重要的,在185在悉尼而拂晓在魔都的时候,在经常有之外的男生来向拂晓示好的时候,和Muse男生常常一起出入校园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毕竟Muse男生也是一枚颜值颇高的小清新,大部分男生会知难而退。拂晓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利用了Muse男生来保证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过当她诚实地和Muse男生坦白的时候,Muse男生说我很愿意帮你忙。

        大二时同班的大眼睛女生因为拂晓无意中说到Muse男生的趣闻而对这个内外反差很大的男生产生了好感。一年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眼睛女生终于倒追成功。原本对拂晓来说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情---自己两个朋友在一起了,可是拂晓发现她与他们开始渐行渐远了。

        拂晓对于人情总是患得患失的,她对于身边信赖的朋友很在乎很重视,因为她的朋友其实很“珍稀”,从小到大,能做到不计得失全心全意对她好的朋友实在不多,当然糖糖和清柠绝对是头号。所以当她的女性朋友和她的男性朋友在一起而冷落她的时候,她其实是很介意的。但是她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装作无所谓,她总是这样,喜欢倔强地假装豁达,让你觉得你任何样子都影响不了她,或者让你产生错觉,她是不是不曾在乎过你,但其实她在乎得要命。

        忽然有一天,Muse男生给她打电话:“最近还好吗?”

        拂晓接通后很震惊,回一句:“很好,简直要乐不思蜀了。”

        对方隔了很久才回道:“对不起,我女朋友管我很紧,所以你给我发的东西我不是刻意不回的。”

        拂晓回他:“我给你发过东西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那些离经叛道的摇滚歌曲,那些写得精彩的歌词,那些去学校练鼓的时候发出的邀请,全都被拂晓刻意假装遗忘了。

        对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憋了半天就说了一个“嗯”。

        拂晓不喜欢这种尴尬,“没什么我就挂电话了。”

      “拂晓,她很介意我和你交往,特别介意你。我们吵过好多次,所以我也有意远离你的。”

      “我做了什么要让她介意?我怎么了我!”拂晓是真的生气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她很愤怒。她清楚自己心里只有自己的男朋友,和Muse男生的交往也都是很有分寸的,他们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完全不存在不纯洁的东西。“再说了,是我先认识你的,没有我她根本就不会和你在一起!”

        Muse男生继续说,“她说,我喜欢你,她说如果没有她,我会和你在一起。”

        拂晓这次是真的不打算和他说下去了,她愤怒的临界点快要被点燃了。“你们俩是演八点档肥皂剧吗?自编自导自演好玩吗?不好意思,我不想当观众。”

       刚要挂断电话的时候,Muse男生抢先说到,“她说得没错,前半句说得没错。拂晓,就你自己看不出来。”

       拂晓愣了,完全傻掉。她怎么都想不到这出戏最后是这样的发展。半晌,她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你知道的啊…”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选择让它永远烂在心里。”

      “所以我是要失去一个知己了吗?”拂晓很痛心,震惊之后的痛心。她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当然不会,将来也不会改变这种现状,你我都有自己的恋人和生活,我们还是朋友、知己、'摇友',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可能我还没处理好恋人和朋友的关系,都是我会慢慢处理好,也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拂晓为他的勇气和情义而感动,“谢谢!真的谢谢。”

       之后的拂晓开始很注意与Muse男生的交友分寸,尽量不去打扰,但是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与大眼睛女生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了。她感到可惜,她还记得她每次寒暑假和家人去旅游,都会认真给大眼睛女生挑选纪念品。她也记得每次大眼睛女生说冷得不行的笑话时她都会特别卖力地捧场大笑,如今这些可能再也不会有了,她理解女生之间因为男人的这种暗潮涌动,她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事情发展下来,好像她这种下场是应得的。

        她与大眼睛女生在学校和女生寝室碰面还是会打招呼,特别疏远的那种。平时有一起上的课也不会坐在一起了。拂晓总是鸵鸟地刻意回避和大眼睛女生有关的一切消息,她想要假装成这个女生似乎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生活,这样就能少一些心痛,至少拂晓是这样认为。

       但是你越是逃避什么,什么就越会给你狠狠一击。拂晓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听到她的一些消息。比如她很努力地练字,很努力地恶补摇滚知识。同寝的好友一语道破“她不就是在向拂晓靠拢吗?”

        拂晓因为小舅妈是语文老师,所以从小沐浴的氛围让她练就了一手娟秀的硬笔字体,这是于老师一直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大眼女生在刚认识拂晓的时候,看到她的字,羡慕地说真是字如其人,如今拂晓觉得特别讽刺。

       彼时拂晓的男朋友毕业了,刚回国的时候很闲,没事常常陪拂晓上课吃饭。是的,那时候他们感情还很好。185带着拂晓在学校外面的餐厅吃饭,刚点好菜,就看到Muse男生和大眼睛女生牵着手走进来。拂晓低下头假装没看到,再抬起头时,大眼睛女生已经大方地拉着她的男朋友走到了拂晓和185这一桌,热情地打招呼,自带自我介绍。最后加一句“要么我们拼桌吧?”

        这么盛情难却的样子,却造成了无比尴尬的局面。拂晓对185说,“这是我同班同学,这是她男朋友,我们一起自习过”。大眼睛女生这时落落大方地接过了话题:“我男朋友和拂晓有共同的爱好,这让我很羡慕呢,有时候我感觉我都挤不进他们的世界。”

       拂晓心里有个东西在一点点往下沉,说不清道不明。不用想就知道此时桌面上的尴尬气氛。拂晓朝大眼睛女生冷冷地抛过去一个眼神,一个没有温度的眼神,示意她闭嘴。但是大眼睛女生却并无此意,继续开口道:“拂晓在学校很受欢迎的,大家都喜欢她。不过她真的为了你们这段异地恋付出了很多,她可以让她身边的男生都知难而退,真的很不容易。我看到你们的爱情才坚定了我对爱情的信心。现在你回来了,她再也不用让别人冒充她的男朋友了!”说最后这句话时是望着自己的男朋友的。

        席间的另外三个人已然都没了吃饭的兴趣。Muse男生把大眼睛女生硬拖走了,185云淡风轻地搂着拂晓消失在他们的眼前。拂晓的心情很差,不是怕自己的男朋友多想,而是自己永远、永远失去了一个曾经在乎的朋友。拂晓在寒假和家人去泰国过冬的时候,逛了曼谷两条街,终于在King Power的Aksra剧院给大眼睛女生挑中了一个木偶,就因为曾经无意中听大眼睛说自己喜欢胡桃夹子。

       185觉察到了拂晓的坏心情,宠溺地搂着她的腰,说:“这种一看就是故意的呀,你真以为我会着了她的道啊?不过你和她是不是有仇啊?“

       “没有,我和她是朋友,曾经。”

        晚上回到寝室的拂晓,到自己的柜子里,把静静躺在里面的曼谷木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抱在臂弯,然后敲开了对面大眼睛女生寝室的门。开门的大眼睛女生似乎对于拂晓的到来并不惊讶,拂晓站在门口,抱着木偶,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小孩,但是眼里却散发着坚定的、仇恨的光。

       “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在你们谈之前我和你男朋友是怎么样,谈之后托你的福我们只有更疏远,并没有更亲密。让你很失望的是,我和我的男朋友因为你这场闹剧变得更相爱,而相反,我所认识的你的男朋友,对于你今天的荒诞表演,只会更加讨厌而不会更喜欢你。我从来都无意介入你们的关系中,但是因为你的作,我在你们感情中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如果我真的要和你抢,你以为你抢得过我吗?外形、家庭、才华、性格,你哪一点配跟我比?抛开这些都别说,他喜欢的东西我样样精通,就凭这点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你滚蛋。所以别学我写字别学我玩摇滚,因为你再怎么努力,在任何人看来,都只是想做一个拂晓的影子而已。你这么在乎的,只是我拂晓不要的东西而已。你拿什么底气来和我争?我认识他比你早得多,我要是真的有心,现在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自编自演吗?以后你只要敢再耍哪怕一点点小心思和我作对,我拂晓绝对会毫不客气地把你在乎的东西一个一个抢过来。”拂晓强忍住愤怒的泪水,她告诉自己,绝对绝对不可以在伤害你的人面前流眼泪。

     “这是我在泰国给你买的木偶。”拂晓当着大眼睛女生的面,在她的注视下,把木偶狠狠地砸向自己对面的镜子,一声巨响,木偶分崩离析,四肢散落,就像她们的友谊,就像镜子中痛苦的自己的心。

        这一场闹剧,拂晓给它定义为人生的必修课之一——《论女生之间的友谊可以凌驾在男人之上吗》,拂晓学会的是,要和男性朋友保持距离、有分寸地相处,以及真正纯粹的友情,不会因为异性而轻易翻脸。

       一年之后,Muse男生和大眼睛女生分手,女方被甩。拂晓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快意,更不可能有怜悯,因为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拂晓终于在伤痛中,学会了看淡人情这种东西,学会不再患得患失,她终于懂得,能让你患得患失的,终究不会对你不离不弃,因为你心里已经开始觉察到了这种不确定性,那还有什么必要苦苦执着为之神伤。友情是也,爱情亦然。宠辱不惊才是自保良方。

(九)

       手机铃声想起,拂晓看名字是小舅,心情就瞬间灰暗起来,拂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特别怕接到小舅电话的呢,应该是从2013年3月开始的,那时候于老师刚查出胃癌,拂晓当时简直觉得天翻地覆了,于老师还那么年轻啊。小舅每次打电话过来拂晓都提心吊胆,有时候是好消息,有时候是坏消息。这两年里,拂晓每一天都在担心于老师,就好像于老师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而她就像是一个操碎了心的母亲。

        拂晓请好假以最快的速度收拾着行李,她在想要往自己的行李箱里装什么,最终她往里放了好几本佛经和自己每天一点点抄的手抄版经文。佛晓信佛,从小就跟着母亲进出寺庙,在拂晓得知于老师确诊胃癌的时候,她开始每天抄佛经,在佛教中她得到了极大的精神寄托。到如今,已经两年零两个月了,于老师和病魔抗争了两年零两个月,可是在拂晓看来,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太短了,太快了。

        拂晓在飞机上,一遍遍流眼泪,一遍遍祈祷,一遍遍乞求,一遍遍排练台词和微笑。傍晚,飞机降落,清柠淡然地站在人群中,拂晓一眼就找到了她,跑过去,紧紧搂住。拂晓心里真的很感激,每次自己最难的时候,死党们都陪在身边。清柠把紧张的拂晓开车直接送到了医院,此时拂晓的所有家人,全都在医院。

        于老师的父亲是这所医院的医生,托关系得到一个独间病房。病房在住院部肿瘤区的一楼,住院部的环境优美,周围都有花草树木围绕,住院部正门口两侧是藤蔓缠绕的走廊,花圃里有石头堆砌的小道和石凳石桌。拂晓站在住院部门口,整理心情,反复提醒自己不许哭。所有家人都在门口迎接她,因为她是于老师苦苦撑着不进ICU的动力,于老师说,我要见拂晓。

       拂晓沉重地走进病房,看到昏暗的房间里,她的于老师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身体瘦薄得不像话,房间里只有于老师艰难的喘息声和床头柜上仪器的声音。拂晓当下就像被推入了一口叫做绝望的井里,四周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呼吸。于老师缓缓睁开双眼,拂晓立马挂上训练过的最最灿烂的笑容,自然地走过去,紧紧握住于老师无力的手,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回来了。”嘴角继续保持那个弧度,同时把自己手上的108颗小叶紫檀佛珠摘下来戴到了于老师手上。于老师此时做任何表情和动作都很吃力,但还是掩饰不住她的开心,她扯开嘴角笑了。拂晓心如刀割地开口,“你不要说话,你想说的我都懂,我来了,就不打算走了,天天在这陪着你,等你好了我再走。”

        拂晓开始学习旁边仪器上的知识,高了要怎样低了要怎样,要怎样观察,于老师难受了她要怎样做,然后就开始工作了,她知道每一秒都很珍贵。拂晓每天晚上陪着于老师,白天睡觉睡到中午,然后下午的时候她会到走到外面的藤蔓架子下坐着,病房里的空气让她窒息,只要于老师睡着了,她就会到外面透气。她每天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坐在石凳上放空,五月的江城阳光正好,拂晓最爱故乡的入夏,但是这一次,她麻木得毫无知觉。

        拂晓晚上整宿整宿地坐在于老师床边,困了就趴在床尾睡一会,于老师一动她就立马醒来,机械地帮于老师按摩大腿小腿。于老师的血氧指数只要一往下跌,她就会难受,就需要人帮她揉全身才能稍微缓解一点点。一到晚上,拂晓总能听到有一间病房里面的一位男患者痛苦地大声地呻吟,这里是肿瘤区,都是绝症患者,癌症痛起来是真的可以要人命的,拂晓在医院里,整夜听着这些呻吟等待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心里已经对生死很麻木了。但是她的于老师,从来没有喊过一声,连镇定剂和安眠药都能自己清醒控制,直到自己实在承受不了才要求护士给自己用药。拂晓心里是震撼的,她一次次在心里对着于老师说,“你真的好乖啊,我的宝贝”。拂晓不敢睡,她要定时给于老师干燥的嘴唇上抹上水,要定时喂她喝一点水,还要喂她吃点东西,然后要一直帮她按摩。拂晓看起来特别瘦,但是她手臂的力气和她的体重完全不匹配,她很有劲,按摩起来她也不怕累,但是于老师心疼啊,于老师说,“你去睡觉吧。”拂晓笑嘻嘻地凑到她脸旁,“我一点也不累,真的,我就想在这陪着你。”于老师没有力气和她拗,就放任拂晓去了。但是于老师是谁,全家唯一能治拂晓的人,每次都能拿捏到拂晓的命门。“我想睡觉了,你这样按着我睡不着,我很累。”拂晓这才听话地住了手。

       糖糖在拂晓回来的第二天来了医院。糖糖大学毕业后在安永的咨询公司,拿着比同期毕业生高好几档的高薪,工作一年后终因觉得这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而裸辞,回到江城,开始准备各种考试各种材料,准备去德国深造。在拂晓还在魔都的时候,糖糖已经回了江城,拂晓这次因家事赶回来,糖糖和清柠都特别担心。

        糖糖拿着一束花和营养品找到病房推门进去的时候,拂晓正在费力地帮于老师挪动身体。其实于老师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要抬起她根本无需费力,但是拂晓怕弄疼她,因为于老师随便做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气喘吁吁,更别说被人挪动了。糖糖进来放下东西,和于老师的母亲打完招呼就马上过去帮拂晓,然后学着拂晓的样子,一起帮于老师按摩,帮于老师涂嘴唇。于老师的母亲看客人来了,就接力过拂晓的工作,示意拂晓陪糖糖出去坐会儿。拂晓看于老师累得想睡觉了,于是也停下手里的活,挂上招牌笑容,说“你睡一觉,等醒来我再进来。”然后带着糖糖出去,坐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藤蔓下的那个石板凳上。

       糖糖一坐下来眼眶就红了,她看着拂晓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因为日夜颠倒而显得憔悴的脸,本来就小的脸这时候已经小得比巴掌还窄。她哽咽地帮拂晓把刘海拨到耳后,“拂晓,忍得难受吗?”拂晓闻言,只是眼眶有泪,却终究没有哭出来。

       “糖糖,你看我舅妈,除了被子下面盖着的瘦弱的身体,脸上还是和正常人一样的,对不对?她的意识超级清醒,她昨天晚上还和我小舅撒娇。”于是拂晓又像往常一样耍宝似的模仿于老师娇嗔的模样给糖糖看,糖糖笑,也许是真的被逗笑,也许只是想让拂晓轻松一些。

       “糖糖,我们全家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我们的原则是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人力、财力我们都不在乎花了多少,只要她还能撑一天,我们就陪着她耗下去。”糖糖握着拂晓的手,紧紧的,点头,“就这样,好样的!”

       “可是糖糖,我不相信她就这么走了,她都挺了这么久了,这一关不会挺不过去的是不是?我真的好怕啊!”

        糖糖此时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安慰她,只是搂着她,一直说着“不会的,不会的”。

        拂晓一直在给自己信念,她和糖糖说了好多于老师曾经的趣闻,翻开了曾经丰富的回忆,一说就没完没了了,糖糖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很有兴趣了解,因为她此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糖糖就这么紧紧挨着拂晓坐着,听拂晓天南地北地说着开心的或者伤心的故事,一会笑,一会流泪。“拂晓,我真的觉得你懂事了,以前的你都是我们围着你转,你的家人、朋友、恋人,所有人都以你为中心,但你却不自知,因为我们这些人都是自愿为你付出的,所以可能就养出了你飞扬跋扈的性格。我从来没见过你在病房里那个样子,忍着心里的痛,强颜欢笑,还笑得特别灿烂,温和地和舅妈说话,不叫苦不叫累地一直照顾着她。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愿意为所爱的人付出和奉献的人,但是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一点娇气也没有,懂事得让人心疼。我佩服你是因为,如果换作是我在这个位置,我绝对做不到你这么好,真的。”

       拂晓心里很暖,仿佛一辆快要没油的车一下灌满了油,她很累,但是现在瞬间又充满了干劲。“我还可以做得更好!”她对糖糖笑,这是发自内心的笑,逆着下午的落日之光,绚烂绽放。“已经非常好了,真的”糖糖紧紧握着她的手。

        拂晓的母亲来送饭的时候正好走过看到女儿和糖糖坐着聊天,把饭放好就出来打招呼。王女士和糖糖一向关系亲密,于是三人成行决定去饭店吃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糖糖跑进病房,对着于老师做出加油的手势,然后喊道“于老师,加油!”拂晓和王女士在门外笑着看着这个乖巧的女孩的一举一动。

        王女士和糖糖一路上聊个没完,拂晓在后面又被无视了。饭吃到一半,拂晓小舅来接这三个人的时候,顺便坐下一起吃了几口。席间几人轻松地聊着,拂晓的家人从来都不会把负面情绪带给身边的朋友。饭毕,拂晓回到病房继续照顾于老师。凌晨1点,收到糖糖发来的微信:拂晓,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过得很乱,考试、申学校、等通知已经把我折腾得要命,加上我和爸爸之间还有和朋友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出现了一些危机,我每天都很烦躁,直到我今天看到了你,看到你和你的家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乐观,这么不放弃,我真的很感动,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对现状不满和焦躁。谢谢你,还有你妈妈和舅舅,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

       糖糖和拂晓的相处模式永远都是互相嫌弃,糖糖从来没有给拂晓发过这么正经和煽情的话,以致于这条微信拂晓到现在还收藏着。拂晓觉得自己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于是更有干劲地照顾起舅妈来。

       这一夜,拂晓一直盯着旁边仪器上的几条颜色不同的线,情况很不乐观。拂晓很着急,但是她真的无能为力了,她只能一个劲在心里默念佛号法号。连续几晚的睡眠不足,这时候拂晓已经撑不住了,慢慢她伏在旁边睡去。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4点,她被于老师的呻吟声惊醒,醒来发现小舅已经在旁边照顾了,她好自责,自己怎么能睡过去呢!

       6点,拂晓去住院部旁边的职工家属楼叫弟弟童童起床,童童是于老师的儿子,10岁,拂晓记得很清楚,这天是星期六,童童要上英语课,他英语作业还没做完。拂晓上楼,把童童拉起来写作业,写完带童童下楼到住院部和他妈妈每日一吻。全家都瞒着童童于老师的病情,拂晓也尽量轻松地像往常一样地和童童说着话。童童吻完妈妈,于老师说话了,“我好想睁开眼看一看,但我没有力气。”拂晓从飞机降落一直到这天都忍着的眼泪,终于在这句话之后决堤。她不敢让童童看见,不敢让于老师察觉,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你先睡一觉,然后童童正好放学了,你也有力气了,就可以看了。”然后连忙把童童牵出去。童童问:“姐姐,我妈妈现在是怎么样了?”拂晓牵着他的手,“妈妈就是一般的肺炎,住两天院就好了。”

       把童童送到英语班折回的路上,快到医院的时候,电话就来了,小舅的声音慌乱急促,“拂晓,快来,她不行了。”

       拂晓狂奔回病房,再也忍不住,冲进去就抱着她哭。拂晓不是哭,是嚎,她看着旁边的仪器上所有的指标都在急速上升或者下降,于老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不正常,终于,仪器上所有指标归零为一条直线。

       拂晓所有的家人都在病房里哭,拂晓朝着病床上躺着的人不停地重复着嚎一句话:我求求你回来好不好,求求你。

       2015年5月9日,拂晓人生前25年无忧无虑快乐开心的小公主生活从此划上句号。

       童童跪在他妈妈床边,一直呼唤妈妈,妈妈没有回应,童童就转身问拂晓,“姐姐,你刚刚不是说妈妈住两天院就好了吗?”拂晓不停啜泣,对着童童狂说对不起。

       拂晓忘不了,自己在肿瘤区住院部响彻整栋楼的哭嚎声,忘不了于老师临终挤给她的一个艰难的微笑,忘不了于老师眼角滑落的眼泪。“把我也带走吧,小舅妈”拂晓当时就这样对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于老师说。

       清柠和糖糖是一道赶来的,她们坐在拂晓最喜欢坐的石凳子上。拂晓帮于老师擦完身体,走出住院部,看到这俩人,她再也不要忍了,冲过去死死抱住她们,大声地哭起来。“没了!人没了!”她哭得喘不过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噎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说呀!我哪里做得不好!一定要这样惩罚我吗!啊?!!”糖糖也忍不住哭出来,“你做错了什么啊!做得这么好,你别这样!”清柠眼泪无声地狂流,三人抱作一团。拂晓真的快要哭痉挛过去,清柠和糖糖连忙扶着她坐下来。拂晓抽泣,眼泪没断过,“她是心疼我,不想让我再这么辛苦地守着她了,所以给我们所有人解脱。我真的累啊!我真的快要累死了啊!能不能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可怜可怜我,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留下来!”糖糖和清柠一个劲地帮拂晓拍背,清柠从到这里就没说话,终于开口说到,“拂晓,我之前都活得很累,我的人生就一直在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和得到我爸的认可中荒废,现在我就一个想法,我不想这么过了,我想对得起自己,像于老师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爱的人,你看,她哪一个身份做得不好?当妻子,你小舅长这么帅但唯独只爱她一个人,当母亲,把童童教得这么懂事,当一个舅妈可以让你为她这样,当老师可以做到全市闻名。我已经尽力了,你也尽力了,人生很短,做值得的事情,怜取眼前人吧。”

      “我再也不想勇敢了,2013年开始,先是舅妈查出癌症,然后是男朋友和我分手,接着是外婆去世,现在是舅妈去世,两年时间里,失去两个亲人,我快活不下去了,我坚强不了,我不要…”拂晓哭得满脸是泪。

       糖糖和清柠只能抱着她,拂晓心里很清楚,唯独不离开她的,就是眼前抱着她的这两个从小玩到大的死党了。她们从小照顾拂晓,心疼拂晓,有任何东西都会和拂晓分享,拂晓此刻,仍然感激上苍和命运,让她遇到这两个钻石般宝贵的朋友。

       2015年5月,拂晓的人生真正进入了完全不同的一页。她再也没有底气没心没肺地傻疯,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变得勇敢,虽然她还是想像小时候一样遇到事情躲在家人身后,但她知道,她终于被迫完成了成人礼,拂晓跟自己说,你不可以不勇敢,因为你是梁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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