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个80多岁的老人站不起来，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现在他躺在床上，以前我爸躺的那张——床头的扶沿有一道弯痕，那是我爸被病痛折磨时掰弯的。

犹记得那夜，我亲眼看着生命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时间扭曲。大概像一张纸被揉成团那样简单。

这些年我当我爸去跑船了，反正他以前也是这样。虽然我有时会忍不住想他，不过我以前也是这样。

打那以后，我尽量不去触碰有关父亲题材的一切书籍、影视或音乐，一旦打开了思念的防线，潮涌便一发不可收拾。但最近看了《岛上书店》，竟毫无触动，不知是我的身心已变得生铁般坚硬，还是这本书写得确实不堪。书中最后还借A.J.之口熬了一碗烂大俗的鸡汤——啊，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爱，我们本身就是爱呀。当时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数码暴龙》进化时的bgm，主角们在各种绝望之境，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凭着对爱的信念，然后“锵”的一下，熟悉的旋律响起。以往每逢这时，我都会跳起来大喊，扑街，哩次你仲唔死！

动漫里的坏蛋总会被爱打败，生活中的坏蛋依旧如影随行。生活的窘迫不会因为我的信念而改善，绝望是黑色的，它便是黑色的，没有光。我养的第一只宠物——那只鸭子死去的时候，我满以为我的眼泪能像童话那样使它复活。最后它终是将我从幻想中抽离出来，我的眼泪并没有什么神圣的力量，它只会浸湿我那皱巴巴的梦。

“医生说了，以后会好的。”我试着乐观地安慰我爷爷。

“就这样咯，以后就这样咯！好不了了！”

我从爷爷的语气和神态中读出了不甘。我知道他早就做好了老死的准备，但接受不了再也不能走路的事实。

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走向死亡是一种什么体验，我没敢问。这种大不韪的问题，在传统道德教育中是个禁区。每次我想起我父亲，感到痛苦的源头不是因为他的离去，而是为他要面对自己日渐临近的死期感到伤心。

可预见的悲剧是最可怕的，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备受煎熬，又不敢把话题挑明。即便将它公之于世，也改变不了死神的路径。大家都心照不宣，共同埋下悲剧的种子，任由光阴之雨将其灌溉，生根、发芽、然后在枝头绽放黑色的花。

可预见而不可改变，正如你看了一部破剧，看了两集就已经被剧透你最喜欢的角色在第十集被智障编剧写死了，然后有人把你的头被死死按在屏幕前，让你忍受接下来上百集无聊剧情的煎熬。

面对被宣判的死期，无奈、不甘、愤怒，然后妥协，或许也并没有妥协。时间推着你走，你不得不走。

爷爷以后要靠人推着走了，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如一叶扁舟在时间的河流上缓缓地被推着前进。偶尔来得几下浪涛，船身几近破碎。在这片黑色的海上，月光冷静又单薄。

生命的顽强使人敬畏，顽强体现于抗争，那它在与什么东西抗争？死亡？或许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死亡是无法抗争的。用句消极的话说，我们所有人都在走向死亡。无论此时此刻的你是阅读运动还是打桩睡觉，都在一步步向死亡靠拢。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可能是这世间唯一公平的东西了！

再见，许多人一生中可能说了无数遍。这个时常挂在嘴边的日常礼貌用语，其实是个最残酷的字眼。它意味着一段时光的终结，一个故事的落幕，也可能是一次永久的分别。难说再见，难以与这世界那些紧密相连的人儿道别，或许就是生命顽强力量的本源。

前些天，奶奶说要把我父亲请出来问些事儿，我忽而又明了了些以前年纪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一直对于迷信持有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时常听得长辈们谈论某某村里的神婆如何如何灵验，表面虽无做作，内心实则轻笑。我把迷信的行为归根于旧时的人受教育程度不高，但或许希望和寄托才是它存在的真正原因吧。把死去的亲人通过某种方式仍与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们难以接受死去便是消失殆尽的虚无。

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报导，一个8岁的女孩患了一种罕见的癌症，被医生宣布大概只剩下3到4个月的时间。镜头前的女孩始终沉默，嘴唇苍白，眸子无光而迷惘。与之相对，他们父母的悲痛欲绝让我不禁眼底发酸。为了女孩的病，他们的家庭早已是一贫如洗了。在被医生宣判了结果后，他们仍是不肯放弃，无论如何都要坚持继续治疗。父亲每天打两份工作，母亲在街上跪地乞求路人的帮助，为了延续他们女儿的性命，哪怕只是多活一天。

除了感慨命运的残酷，我作了许多其他的层次的思考。女孩如一根正在发芽的嫩枝，尚未成长便遭到风雨无情的袭击。女孩的面无表情，或许是尚处于还在被爱的年纪，未领略生命的真谛，不知牵挂，也不懂如何爱人。亦或是我们这些被告别者一厢情愿的伤感与绝望，忽略了离去者内心的坦然与平静。

至于是否应该花大量的金钱延续生命的长度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于此谈论下去也是毫无意义。但就我这种现实主义者而言，答案取决于这段延续的生命里创造的价值是否大于花去金钱的价值。当然，这不是单纯的货币符号的对比。爱也是一种价值。

最后引用《最好的告别》里的一句话——我们选择做怎样的事情，取决于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世事无常，且爱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