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的老姥姥

夕阳下的老姥姥

文/青草地

时光淡淡地滑过,不动声色地迎来送往,一切让我们欣喜或悲伤的人、事、物,都在迎接我们的同时又悄然远离。然后,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某个时刻,倏然立定,站在我们面前,待我们欲伸出手去拥抱这突兀的重逢,才发现,只是一场梦!昨夜,老姥姥又一次与我相逢,在梦中……

老姥姥生于十九世纪末,一个典型的地主家庭。老姥爷家也是大户人家。老姥姥婚后跟老姥爷在济南天桥附近租了间小屋兜售花线,也就是彩色绣花线。凭着诚信厚道,生意很红火。民国二十一年,即一九三二年,霍乱大面积暴发。老姥爷没能躲过那场灾难。

此后,老姥姥领着一儿两女再也没去过济南。凭着殷实的家底,几个孩子都有读书的机会。因为缠过脚,田里的农活老姥姥是做不了的,全靠那一双勤劳的手,不分昼夜地纺线织布挣钱。当时,老姥姥的公婆还健在,每个集市,老公公都要把织好的布匹拿去出售。老姥姥说,累点倒是不怕,就怕鬼子进村。好几次,老姥姥正在织布,梭子就像一条游鱼来回穿行,忽听人们说鬼子来了,赶紧剪断布匹卷起来藏好,从锅底抓把灰满脸乱涂一气,披一件破衣服,抓紧逃命。有时是来不及外逃的,老姥姥就领着两个女儿躲进暗室。鬼子走了,可是断布难再续,每次都要重新拴线重开织,损失半尺多布。

老姥姥上敬公婆,尽心为二老养老送终,下育一儿两女。好不容易把儿女们拉扯大,娶的娶,嫁的嫁,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怎奈,母亲六岁那年,姥姥和姥爷离婚了,母亲和大姨居无定所,成了老姥姥的心头病。起初,母亲在姥姥、姥爷和老姥姥这三个家庭之间来回穿梭。后来,母亲只愿待在老姥姥身边。因为在这里,她不用看后娘和后爹的脸色,老姥姥用她的善良、宽厚、仁慈,为母亲筑起了一座爱的家园。

因此,姥姥和姥爷于我来说是一种奢侈的称呼,老姥姥却给我留下了许多温馨甜蜜的回忆。

老姥姥有一双温暖的手。每次去那儿,她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自己存放的山楂片、醉枣、糖豆什么的。过年了,小外甥们一起去拜年,老姥姥先是平等地分配了压岁钱,又总是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掏出她的小手绢,展开一层又一层,把热乎乎的一元钱塞进我手里。

老姥姥门前种了一棵甜石榴树,树上总会有几颗红红的石榴成熟期特别长,我去了以后,老姥姥就 “ 呵呵 ” 笑着说: “ 石榴熟喽!” 这才亲手摘给我吃。枣子熟了,老姥姥让我爬上树随便摘,她站在树下看着我, “ 呵呵呵 ” 地笑。冬天,没有水果了,老姥姥便捧出喷香的花生,让我吃够了还要装上满满一荷包。有一次,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了,她就拿出晒干的西瓜子,放上油,在锅里炒了给我吃。

老姥姥也把善良和仁慈给了乡亲们。谁家的孩子长了 “ 重舌 ”,孩子娘就慌慌张张地抱了孩子来找老姥姥。“ 重舌 ” 就是舌头根那个位置肿胀,看上去就像又长出一个“ 小舌头 ” 。老姥姥一边安慰孩子娘,一边把香油滴在一个小酒盅里,再捏一点咸盐,然后从锅底肚脐上刮一点锅底灰,拌匀了,就把一双竹筷放进去蘸一蘸,小孩子一看到老姥姥过来就会 “ 哇哇 ” 大哭,这一哭正好把 “ 重舌 ” 露出来了,老姥姥趁机捏着筷子去夹,同时用力往下压。说来也怪,夹个两三回,“ 重舌 ” 就消失了!

我想,准是老天爷赐给老姥姥一双神仙手来救苦救难吧!有时候,来的婴幼儿“ 喉、喉 ” 地直喘,弊得很难受的样子,据说是 “ 卡脖子 ” 病。老姥姥伸出双手在他脖子上左捻右捻,又在脖梗子上捻巴捻巴,敲腾敲腾,再把前胸后背捶打个遍,好了,那孩子犹如神助,呼吸畅通了!

有时候,老姥姥也给大人治病。你看,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来了, 他的脸面看上去很滑稽,嘴歪得很厉害,整个左半边脸都朝右边抽了过去,嘴角使劲儿朝右上方吊着,左眼被揪得老大,不时地往外渗着眼泪,右眼却皱缩成一团,眼角还向上吊起来,脸色发青。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抽吊眼风。他沿着河堤进了村子,一路询问而来: “ 大哥,听说过桥有个大娘会扎针治病,是这个村子吗?”

“ 噢,你说的是大奶奶吧!是,大奶奶就是俺们东过桥的!沿着这条小路直走,穿过一片小树林,朝西一拐弯就看见大奶奶家的大木门了!”

附近几个村庄,没人不知道  “ 大奶奶 ” 的大名。所以,随便打听谁,都能把你领到 “ 大奶奶  ” 门前。“ 大奶奶 ” 是谁呀?就是我的老姥姥呗!因老姥爷排行老大而被冠以“大“ 字辈。

老姥姥家的大木门时常开着,所以,即便是陌生人来了也不用敲门。这不,刚才那位已经在屋里坐着了。

“ 你来得还真是时候,你看这太阳明晃晃的!要是赶上阴天呀,你可就白跑一趟喽!你是哪个村子的呀?” 老姥姥边说边取出银针,用棉球蘸了酒精消了毒,动作麻利地捆在一根筷子上,只露出一点针尖来。

“ 大娘,我是杨桥的,听庐家俺舅说,他村里的二强媳妇就是您给扎好的,俺就奔您来了!”

“ 噢,庐家那个媳妇呀--我想想,好像是扎了五六回吧。来,你斜倚在门框上,把嘴张大。” 那人便听话地倚在门框上张大了嘴巴。

老姥姥左手拿了一根竹筷放进他口中,沿着嘴角一侧用力撑开,右手拿着绑了银针的竹筷扎了下去,那人便轻微地抖了一下。

就这样,口腔两侧各扎三针,要扎在那条凸起的白色血管线上,白线中间和两端三个不同的位置各扎一针。

“ 好了,使劲儿嘬,嘬出血来,出血越早好得越快。”

可是,他的脸抽得太厉害,怎么使劲儿也嘬不出一滴血。

“ 没事,就是多跑两趟,别担心!”

就这样每隔一两天扎一回,一段时间以后,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就奇迹般地端正起来!你说神不神?

还有更神的呢!那就是给吓着的孩子收魂儿,听着就够吓人的吧!

这些被吓着的孩子睡觉时都有个特点,就是本来好好地睡着,突然抖一下,或突然惊叫一声哭起来没完,要不就光睡觉不睁眼。他们的母亲便抱了他们来,让老姥姥给收收魂儿。其实,现在看来,这都没什么大碍,可那时人们却相信是遇上什么邪吓丢了魂儿。

老姥姥取出七根枣针来,当地人把枣针称为棘针。收魂儿时,旁边放一碗清水,老姥姥手中捏着七根棘针,在孩子头顶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同时憋上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 “ 小孩儿吓着,棘针挂着。收收好了。好了吗?好了!” 然后,把手中的棘针用劲儿往水碗里一掷,有的棘针飘着,有的竟然在水面上站了起来,你说唬人不!站几根,就说明孩子吓了几跳,孩子的魂儿也就被棘针挂着收回来了。孩子的母亲立刻长吁一口气,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老姥姥总是尽其所能地帮助身边的乡亲们,却从来没收过一分钱,也许正因为这份善良与仁慈吧,老姥姥幸福地走过了九十一个春秋,无疾而终。她走时那么安详,就像一痕弯月悄然隐没在浩渺的夜空,那么宁静,那么轻盈。 一如逝去的暖春,即使在冰雪包裹的冷冬天,也依然氤氲着并未飘远的淡淡的春花香,在某个时刻,又会倏然绽放。

昨夜,老姥姥又一次来到了我的梦中,与我相逢。老姥姥颤巍巍地站在暮色下,一双干瘪的手拄着拐杖,隔了雾似的望着我,满头的银发,染了一层淡淡的夕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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