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朵朵在花团锦簇的六月,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像山一样逶迤的,撑起她整个世界的父亲。她拼命甩开膀子跟上父亲的步伐,粉嫩的小手被大手团团包裹,掌心生出腻湿的汗。父亲用拇指摩挲她莲藕似的小指头,加重了手劲儿没放开。那天他说,“现在要抓紧时间多牵牵你的手呢,等你长大了,可能就再也不给我牵了。”
朵朵想不通,怎么自己还没来得及长大,那个曾经承诺陪伴她的男人,就沉默地丢开了她的手。
北方的六月阴晴不定,白天的日头把人烤得昏昏欲睡,临近傍晚又总会有一场电闪雷鸣、暴雨倾泻。夜深了,雨声渐歇,男人随手捞了外套,看了看熟睡的妻子和女儿,蹑手蹑脚的起身出门。
他穿过幽深的街道,绕过昏黄的路灯,拐进陌生的小巷,叩开黑暗中的院门,在逼仄的屋内落定。窗帘半遮,印出两个人耳鬓厮磨的影子。
屋内的人不知道,窗外有个撑伞的女人,独自站在泥泞的小院里,静静地盯着印在窗帘上的影子,悲俱不明。
家中。孩子从床边滚落,大哭,呜咽,然后又归于平静。如果婴儿有记忆的话,朵朵应该记得,那晚她的父亲悄然外出,母亲偷偷跟随,她跌落在地,趴在水泥地上哭了一阵儿,发觉无人看管,就在冰凉的地上又进入了梦乡。
那天朵朵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他的父亲第一次出轨,当时,她三个月大。
朵朵说,高考之后,她的妈妈第一把这件事情完整地讲给她听。母亲语调微凉,神态平静,可她说起来的时候,场场幕幕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因为后知后觉,这件夜半之事在朵朵的童年里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她开始自顾自地疯长,沉湎于自己粉红又浪漫的世界中,浸淫在大人们展示给她的花好月圆的童话里。
她穿很漂亮的花裙子,扎很好看的小辫子,每天还会用妈妈眉笔后座蘸着印泥,在眉心戳一个小红点。她真觉得自己是公主,无忧无虑并且被所有人在乎和爱。
七岁的,朵朵和一群朋友在广场里疯跑疯玩,从杲杲日出的正午到炊烟渐起的黄昏。太阳偏西了,孩子们相继被家人接走。朵朵坐在广场边的大石球上,专心致志地盯着马路对面的小店。
那是她家的店,和这片广场隔着一条宽宽的马路。她的外婆会从那扇贴满紫色碎花玻璃贴膜的小门里走出,一边掏帕子一边大步走向她,抹去她脸上的湿汗,牵着她的手,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再走进那扇小门,捧上冰西瓜,然后母女三人开始吃晚饭。
可是那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发展。她瞧看见外婆急匆匆地将小店反锁,叮嘱她坐在原地不要动,然后往家的方向一路跑去。
“我当时就自己坐在那儿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星星月亮都出来了,外婆还是没回来,然后我就站起来,顺着马路,开始自己往家的方向走。”
将黑未黑的时候,路灯还没亮起来,行人大半回了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生活是这样的,大家都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人会在街上闲逛逗留。朵朵说,你可能不相信,在那天之前,我从来不敢一个人沿着那条马路回家。很多事情都有偶然的凑巧,可是结果又常常如宿命般的必然。在那一天,她看见了足以影响她一生的画面。
年轻的女人在狂奔,短发,嘴里嚼着口香糖,她穿深蓝色的一步裙,黑色高跟鞋,跑起来奔命并且狼狈。朵朵的妈妈追在后面,像疯了一样,一边追一边哭,头发散落,再不是往日里端庄持重的样子。她的父亲也跑出来了,死死攥住母亲的手腕,竭力拉远母亲和短发女人的距离。外婆迎面赶来,那个大半辈子在田间劳作的女人,在六十多岁的时候仍然敏捷并聪慧,她拿着一截银灰色的铁棍,迎面朝短发女人奔去。
然后,在天崩地裂之前,短发女人跳上了出租车绝尘而去,留下了目瞪口呆的一家人。朵朵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粗暴,外婆的声嘶力竭,还有那个穿蓝色一步裙,跌跌撞撞的女人。她像电影观众一样以上帝视角捕捉着画面里每一个人的动作神态。
你觉得,什么是出轨?我问。
“当时我站在风里,愣住了,连哭都忘了,更不懂得去指责和安慰。只剩下一个感受——我觉得,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是公主了。”
朵朵说,七岁街头上的那一幕,成为了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个场景,它甚至突破了自然界的规律,时间越长,记忆越清晰。她甚至开始讨厌同样穿蓝色一步裙的所有移动公司女员工,觉得所有嚼口香糖的女人都是坏人,一次又一次的责怪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冲过去制服那个落荒而逃的人。五六年后,她进入初中,在那个好像懂了一些事情但又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的年龄里,那天的情景开始频繁入梦。
梦里,那个短发,嚼口香糖,穿深蓝色一步裙,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和她在那条无人的街道相遇。下雨了,那个女人躲进路边电话亭的小房子里,远处的路灯照着她花掉了的妆容。朵朵还是当年七岁时的样子,她走过去,拉开摇摇欲坠的小门,踮起脚,朝着那个女人脸,狠狠地甩出一巴掌。
“我一遍一遍地做这个梦,拉开门,踮起脚,甩一巴掌。每天晚上,一闭眼,就是这个梦。醒来以后,感觉手都在火辣辣的疼。”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在不正确的时间里,它只会显出混乱、搞笑、荒诞的一面,可等到转入时间的轨道,受到成长的洗涤,它将以狰狞的面目卷土重来。在那段好像懂了一些事情但又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的初中时光里,朵朵第一次离开家外出读书,第一次独自面对复杂的世事,她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并害怕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太无力了,拼命踮起脚都无法与那个女人齐平。可她又浑身是劲儿,在一个又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挥出右手,捍卫家庭里三个沉默的女人的尊严。
你相信吗,出轨只有0次和N次。
七岁时,母亲一次又一次叮嘱朵朵,跟着父亲出门时要紧紧跟着他,而父亲却总会想方设法地把她哄骗在一个地方,告诉她,你在这里等爸爸,我去给你买好吃的。
十岁,父母在家中大吵,餐桌、碗筷、酒瓶碎了一地,放学后的朵朵站在大门外,透过宽宽的门缝,静静地听着至亲的人一寸一寸撕裂她的世界观。
十二岁,父母离婚的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哄哄闹闹的课间,班上的一个女孩当众问她,朵朵,你爸妈是不是离婚了,我妈说你爸在外面有人了。班里一阵哄笑。
十四岁,不告而别一年之久的父亲回来了,全家人坐在一起,聊财产分割和孩子的抚养问题。朵朵悄悄拿着离婚协议书,在卫生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读。
十八岁,父亲走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走,每次都有精妙绝伦的理由。母亲哭了又振作,振作了又哭,她想等一个回头的男人,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圆一个破镜重圆的梦。
二十一岁,父亲的粉红故事一次又一次经由身边人传到朵朵耳中。她平静并且淡漠,喜怒不形于色。她礼貌地和父亲打招呼,自如地寒暄,一如面对身边所有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质问、指责、讽刺、愤怒,是因为在乎。当你对一个人绝望的时候,你是不会恨他的。”
二十四岁,朵朵依然讨厌所有合家团圆的日子,讨厌中秋,讨厌除夕,讨厌全世界的人看起来都会和和美美的节日。
“我以为自己不在乎了,真的,这么多年了,我成长得特别好,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少了什么。可是一到这些日子,我就忍不住要哭。又怕我妈难受,就憋着不让自己哭。可是眼眶忍不住要红,只好跑出去,一个人躲起来。”
二十八岁,朵朵没有父亲的电话、微信,他们不沟通,不交流,互不干涉彼此的生活。
恨吗。父亲的背叛,母亲的当断不断,还有,那些外面的女人?
朵朵说,她该恨什么呢。恨父亲的出轨所以毁了一个家吗。可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信奉三纲五常,推崇男尊女卑,在他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应该在主导和附属的位置上各司其职,父亲对孩子有绝对的生杀掠夺大权。就像你无法理解陈思成对一夫多妻制度的向往一样,你也无力和一个浸淫在封建大家长思想里的人谈民主、自由和道德。
你只能觉得他可笑、可悲、可怜。
恨母亲的软弱和犹豫不决吗?知乎上曾经有一个很火的帖子,《我的父亲出轨了,但是我更恨我的妈妈》。因为在畸形的家庭关系中,最可悲的不是分崩离析,而是因为种种原因,把孩子长久的捆绑在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完整的扭曲家庭里。
可是那么多年,是那个肩膀瘦弱的女人,忍受着屈辱和流言,撑起整个家,她一退再退,为了她珍视的人。
朵朵并非圣人,可当她心生哀恸想要找一个发泄口时,竟然发现根本无人可恨,无人可怨。
所以只能恨自己。恨自己软弱、渺小、敏感多思、无能为力。恨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向无耻的人漂亮地挥拳。恨自己羽翼尚未丰满,不能为家中的另外两个女人挡风遮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讨人喜爱一点,如果自己足够好,父亲应该会舍不得放弃这个家吧。
我竟没想到,一个家庭的悲剧,最后竟然要以孩子无休止的自责作为破局。
你觉得,什么是婚姻中最重要的东西。爱情,尊重,理解,包容还是金钱?
朵朵说,是忠诚。只有这个词,能代表婚姻在法律和精神上的双重慎重。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任何领域,都存在着无法言说的非理性行为,精神上的摇摆甚至是真正的出轨都并不是罪不可赦,真正让人悲哀的是,你明明做错了,却不以为耻,不以为错。
黄磊在书里写,一个家庭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是爸爸爱妈妈。那些目睹父母稀松平常又细水流长的生活,那些被扛在肩上摇晃雀跃着俯视世界的日子,那些坐在摩托车后座把小脸贴在宽阔潮湿的后背上,听风声呼啸,看街景飞逝的时光,能够满足一个孩子对美好、对依靠、对信赖、对爱情、对忠诚、对家庭、对安全感的全部幻想。
但当你出轨了,你又准备让延续你生命的孩子,在流言蜚语和坍塌的信赖与爱中如何自处?
朵朵说,“如果我以后要结婚,我想我会在前一天晚上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不爱了或是厌倦了,请和我说,我绝不会埋怨你,缠着你,更不会以此为要挟多要你一分钱。因为你的疲倦里,一定有我的责任。但请你不要背叛,礼貌地说再见,是我们能给彼此和我们的孩子,最后的尊重。’ ”
家庭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或许没有那么大。
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朵朵一直是光芒万丈的,她在艰难的成长岁月里,将原生家庭对自己的负面影响降到了最低。她拥有了所有女生梦寐以求的一切,谋生的技能,钟爱的工作,姣好的容颜,体面的生活。她相信努力可以改变人生,世界上也一定会有白头偕老的爱情。
但家庭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或许也没有那么小。
那一路的风霜雪雨,那些本不该一个孩子承受的血雨腥风,那些祸起萧墙的晦暗往事,那些刀尖一样锋利的流言蜚语,只有在回头看时,才会被掩去猎猎伤痕。
听朵朵讲故事的这一天,是2016年大雪纷飞的冬至日。天色晦暗,滴水成冰,朵朵呢子大衣的一角先飘进了屋内,呼出的白雾在眼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她说她喜欢这样的日子,“一候蚯蚓结,二候糜角解,三候水泉动。”
从这一天开始,天地万物由阴转阳,太阳升起落下的轨道慢慢变化,山泉开始恢复流动、温热。
最艰难的跋涉终于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