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的罪恶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真实历史事件改编 

坊间总传:光绪三年,人死一半。我是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我只知道那些活着的人也都不像人了。我活着,和死了无异,可我仍旧想尽办法活着,因为我活着就有人把那几年说出来,让人知道,而不是官府大老爷们几行冰冷的文字。想到那场旱灾,我就心有余悸,那也是埋藏在我心底的罪恶。

将死之人,是不会记着日子的,大家只想着怎么能多活一天。我家在冷泉村,和阿爷相依为命,山西这地方,夸张点说是十年九旱,但是也能保障有收成,辛辛苦苦能过活,这两年竟滴雨不下,县官大老爷起初组织各村朝东跪拜,说是龙王感受到诚意,会天降甘霖,估计龙王打了盹,也不见显显灵,拜了几次大家也就不信了,各自拜自家信的玩意儿,有人拜玉帝,有人拜五爷,有人拜关羽,有人拜耶稣,还有人拜祖宗,事实证明,拜啥都没用,雨没见几滴,净刮风,风刮的呀,像是要把人带到天上去,不知道它带走几个人没有,带走的人活着怎么样,偶尔我也想去看看,但是风看不上我,就看着我饿着,苦着,可我不哭,眼泪也是个珍贵玩意儿,且不说是不是流干了,要真是流出一滴来,我保准一擦,赶紧放进嘴里,生怕它长腿跑了。

我和阿爷收拾东西,准备去逃难,阿爷身体已经太虚弱了,我也饿得皮包骨,但是我得打起精神来,我知道我活着,阿爷也就能活着。我打包两件破衣裳,屋子里别的除了个桌椅,就剩下个草席,这草席阿爷非让带着,说是他死了,好歹有个盖的,说怕自己死得不体面。“你这老头,咱活着的时候不体面,死了倒想体面地死。”我本是想开个玩笑,但阿爷本模糊的眼睛里更失去了光彩,说出口,我也沉默了,我不知道怎么挽回刚刚说的话,阿爷坐在炕上,靠着墙,也是半晌不说话,没等我过去扶他,便颤巍巍扶着墙下了地,“咱祖上都不体面,将就着活,这是命,就盼着投个好胎,人说曝尸荒野,黄泉路上找不到家,阎王也就不让轮回了,你得让阿爷下辈子别受这个苦了,我还得去找你阿爹,他胆子小,我不能找不到他,他肯定黄泉路上等着我的,要和我一起走。”

我眼泪瞬间不争气地流下来,我想我阿爹,又害怕想起他,他死的时候肚子鼓鼓的,像要被撑破一样,我知道他是饿得受不了了,吃土吃死的,吃的时候抗饿,像肚子里塞满了粮食,就是吃的时候咽不下去,也排不出去,村里这样已经死了七八个人,阿爹让我少吃土,让我和阿爷吃草根,吃树皮,把木头剁碎了吃,为了抢一把草根,我们和人干过架,阿爹从后腰拿出一把生锈的斧头,那人才作罢,阿爹为了让我们活着,他却活活饿死了,我想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想做个饿死鬼,才在死之前疯狂地吃土,或者说他已经疯了,因为阿爹总和我说他要饿疯了。

我扶着阿爷往外走,或者说是相互搀扶,我们也都没啥力气,我腰里还别着两片枯枯的树皮,准备饿得不行的时候,兴许能活命,还有阿爹那一把生锈的斧头,也算是留个念想,出村的路上,基本不见女人和小孩,基本都被卖了,大家都说被卖了好,至少能活命,就这光年,命也不是命,命也不值钱,卖女人和孩子的钱,也不够活两天,但不卖,一家子也许当下就死了,还有些女人自己逃跑出去,看哪有过往的人,跪在路边,身侧放个木牌子,写着“一天两清汤,心里便欢喜。”剩下的老汉,不是不出来的,就是躺在门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大家都知道,就是等死,但是等死也得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和阿爷,他们肯定议论我们没有根儿了,但是阿爷决定逃难,就是为了给我们家留我这个根儿。

我扶着阿爷往祁县走,那里有个亮财主,是乔大老爷乔致庸,那是重灾区,不光是干旱,听说遍地是病死的人,瘟疫横行,但那是距离我们最近的能活命的地方,再远我们也去不了了,听说亮财主建粥棚施粥,筷子竟然能在粥里立住,我们打心里也是不信,也是赌一赌,万一每天喝上两口清汤,能活命不是。走在路上风呼呼地刮,一阵一阵的沙尘,我尽量不看脚下,深一脚浅一脚都是人骨头,纵使见过不少死人了,但是这么多白骨也着实让人害怕,我想地狱和这应该也没什么分别。前些阵子府里发了个告示,碰到路边有死去的婴儿,望有能力者能帮忙掩埋,这会儿我们恰巧就碰到了,估计死的不久,但是像个干瘪的鸡崽子一样,阿爷也看了一眼,他拍拍我搀扶他的手,示意我们继续走,但是我真是于心不忍。“阿爷,咱们就埋了他吧,也算这辈子积了德,下辈子没准好投胎。”阿爷略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但当我们伸手去捡这个婴儿尸体的时候,手被一棒子打跑了,疼得我叫出声来。两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年蒙着面,也是瘦得皮包骨,头发散乱着,一高一低,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说:“识相的就赶紧走,这是小爷们的食物,你们要是敢抢,让你们今天就活不了命”,我当下头脑一阵空白,听说县里有人吃人,没想到这里有人吃尸体,阿爷抱着我的胳膊,要赶紧走,我也不敢留,我们颤颤巍巍的跑走,跑到我认为安全的距离,我远远望过去,这两个少年竟然直接分尸而食,边吃边向远处跑去,好像担心被别人抢了一样,我胃里虽然没东西,但是感觉像数根针刺一样的疼,开始干呕,阿爷倒像是司空见惯一样,竟然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们离祁县越来越近,但是天也渐渐暗了下来,走了好久,也是累的不行,我和阿爷准备休息一下,我们已经走了约莫四五个时辰,正好又路过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村子,我们只是过客,也不想和村子里剩下的人打交道,只是看着有一户人家在前院埋了一个老人,我和阿爷饿得就要死过去了一样,我伸手想拿后腰的树皮,竟然没有了,很有可能是被那两个少年驱赶的时候,掉落了下去,我看着阿爷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就只是哭,珍贵的眼泪啊,我就放任它流,阿爷抱着我的头,嘴上直说着没事,快到了,到了就好了,但是我没看见阿爷眼里坚毅的光。

筋疲力尽的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多久突然惊醒了过来,阿爷没在我身边,那户白天埋了老人的人家现在有一群人在前院殴打一个人,我意识到不对,赶紧拿起斧头跑了过去,可已经为时已晚,阿爷已经被打死了,埋了老人的地方,有一个用手刨的浅浅的坑,我拿起斧头挥了两下,让他们住手,他们四散开,看他们的样子都是村子里的人,约莫七八个人。阿爷静静躺在那,趁着月色,像是睡过去了一样,他要是睡过去了多好!他就是睡过去了,他表情那么安详,像是解脱了一样。有一个老汉突然想要抢我的斧子,我情急之下又挥舞了两下,没想到正巧砍刀脖子上,那个人带着斧子直挺挺地倒下去,我害怕极了,转身就跑,跌倒了就爬着跑,但奇怪的是,没有人追我,我好像在那幽暗的夜里看见了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这是人吃人的时代,死的人也就死了,民不报,官不究。我六神无主地向祁县走,我知道那是我和阿爷最后的归宿,阿爷去不了了,我总要去看看,一路上也有朝祁县走的人,时不时就会躺倒一个,躺倒就躺倒吧,这就像默契一样,在哪躺倒就在哪长眠吧,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也是实在走不动了,一个不注意就躺倒了,意识模模糊糊,只觉得离阿爹阿爷越来越近,然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已经躺在一个草席上,身边坐了个人,他说他是乔家的伙计,他和我说已经到了祁县,马上粥棚就施粥了,我要去排队,他还说我像他死去的阿弟,说要去求求乔大老爷,给我个生计,但是他不敢带我去,乔大老爷虽然人善,但是灾民太多,收了一个就有一群人蜂拥而至,大老爷也束手无策,所以他要自己去求,以防被人看见。

我没说谢谢,那个时候才知道沉默就是最大的感谢,因为什么文字都没办法准确地表达,他给我一个碗,让我去排队,他去找乔大老爷。

我排队的时候,眼泪又一次地流,我杀了人,我是个凶手,我是罪人,我应该去官府自首,但我不敢,我想活着,更重要的是,阿爷死的时候,我没办法给他盖草席,阿爷找不到家了,阿爷找不到黄泉路上的阿爹了,想到这我哭得更甚,我死了也不要盖草席,我要去找阿爷,我要去找他。

我要背负这罪恶和愧疚活到死去,这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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