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说自己住在戏楼场,村里人就知道我是谁的儿子。戏楼场是全村的中心地带,也是文化中心。
戏楼座北朝南,打我记事起,西墙上写着“民办学校”四个大字,白天小学生在里面上课,晚上,大人们在里面上夜校。已经不在戏楼里唱戏了。
后来,戏楼里安了两台磨糠面的钢磨,就把戏楼占满了,就这么大个戏楼。
场周围住着我们三户人家,场里留着三户人家的两条路,剩下的空地就只能堆堆粪,放放柴草了。这个小场能容二,三百人看戏,看来,我爷爷那一代,这个村里没有多少人。
戏楼东侧是厨房,长不到三丈,宽一丈有余,我爷爷买下了这个厨房,加上厨房前面的空地共100平方米。我奶奶住在这个厨房里,西头放柴,东头做饭睡觉。
我父亲这一代在厨房前空地上盖了小东屋和小西屋,我叔叔住西屋,我父亲住东屋。没地方做饭,又把小屋界开,北头烧柴做饭,南头盘个小土炕睡觉。
白天把地上的东西放到炕上,黑夜把炕上的东西拿到地下。小土炕太小,大人伸不开腿,父亲在墙上掏个洞,把脚伸进洞里。
还有一头小黑驴呢,我家的南屋很小,仅能圈下这头小黑驴。
我一家三代12口人1头毛驴,就住在这个小院里。小土炕里遮不下,我哥哥去海定的场房里和海定睡在一起。我和河定、等几个小伙伴睡在河定的窑顶上。
哥哥入伍当兵到了部队就有地方睡了,我学校毕业后,留在学校教学,住在学校里,也有地方睡了。我三弟跟了我本家大爷这一门,他也有地方睡。
我四弟五弟出生后,养,养不住,送人,舍不得,父母犹犹豫豫。别人也名贬实褒地叫他俩“江活的”。那时,我的理解是不盼他们活,他们却活着很壮实。“江活的”可能就是硬活着的意思。
母亲给四弟取名时,同了我哥彦魁半个名,叫江魁,给我五弟取名时同了我半个名,叫江国。
都活下来了。
小时候,愁,愁养不大。长大了,也愁,愁说不上媳妇。哥哥当兵后,母亲拭着上了几家门,一碰一个血鼻子。我不敢谈说媳妇这个事,偶有人向我提及,我便牢牢把握机会,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本人愿意大人通不过。
房子,房子,房子成了父亲的心病。
那时穷,不是一家穷,没住处的人多得很,大队批不给地基。即使批给了,也盖不起来。
1977年,大队终于批给一片地基,父母喜出望外。他终于要给孩子们盖房子了。能盖起来吗?父母心里没有底 。
父母养儿子,不知将来能否给儿子成上家,父母盖房子,不知将来能否把房子盖成家。父母过时光,心存茫不可及的希望,走了一步算一步,走到那里算那里。
父母盖房,心里没数没底,我有底数,我识字呀,父母认不得存折我认得。几十元一张几十元一张的,父亲让我算一算有多少。我能算出来,不敢说出来。我一说就捅破了父亲希望的肥皂泡。让父亲在不清楚具体数字的模糊中,心存希望地盖新房吧。父亲不清楚具体数字,但他心里很明白,这点钱只盖一座主房也不够。
我院里长着一棵苹果树,苍白的苹果花开得暗然无味。
(二)
宅基地分批下发,隔几年下发一批。这次盖房,大队批下五户,房基选在西坡角一条梯田,每家10米。这条地背后是石崖头。买了炸药往后炸。炸到9米9,再炸10厘米,前后就有10米宽了,但我们没有这个实力了。
往炮眼里装药是个技术活,多深的炮眼,多厚的石头,用多少药,我估计不透,父亲也不会估计。大多是中榜叔给装炸药,早晨,趁他还没有去队里出工下地,我就去叫他。每次去叫他,他立即穿衣下炕,没有一点不愿意的意思,他帮了我们大忙。他重情重义,是我家的大恩人。
我姨哥也懂点,但技术不行。有几次他装的炸药多了,飞石四起,砸在对面很多邻居的房上和院里。
放完炮,他们从屋里钻出来,站到房上,大声埋怨,群起而攻。这个时候是我和父亲最呆的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点辩解的理由都没有。
秋所大爷是大队书记,他来看我们斩地基进度如何。看到如此艰难,让我们别斩了,有多大面积算多大。我给我大爷一支烟,9分钱一包的丁香牌洋烟,我大爷舍不得吸,留着让帮我们干活的乡亲们吸。
上午,让前来帮忙的街坊邻居吃一顿干粮,喝点开水。那几家比我们强,他们的干粮是小麦面和白玉米面掺在一起的白馍馍。我家没有小麦,也没有白玉米。我家的干粮是黄玉米面窝窝头。几家在一块吃干粮,比一比,一黄一白,我渐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穷,剥夺了我的尊严,穷人没尊严。
前来帮忙的乡亲,都是尽义务,白干,不挣工资,有的来了好多天了,房子还是不见影踪儿。每天晚上还得问他们。父亲没脸去问人,这事搁在了我身上。千难万难,问人的事张口最难。
斩地基时,石头炸碎了,不能当垒石,又在本地基上起石头,起到一人多深,完全可以在当院建一个小水窖,父亲没主意,我有主意,尽管我才17岁,父亲听我的。我掌握着家庭的经济帐,我知道还有几张存折几块钱。现成的水窖垒起来就行,很省工,但存折里的钱不够买白灰了。这个事情我作主,不能建水窖。于是,一顿乱石渣,填平了当院里的坑。
别人院里都有水窖,唯独我家没水窖。我家吃水要从半山腰下山,到河里的水井里挑。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按说,当时盖房不用几个钱,大队批下地基来,也就随着批下树来。地基十米长,能盖四间,3条梁,12根檀就够了,但山上的树木有限,不能全部供应。批下来的檀还缺一根。
我要去偷树,贼不打自招。就为这条檀。
秋天的晚上,我约了伙伴,拿着锯子,直捣十几里远的更乐村省级大森林。
爬上石井沟岭,越过一道道湾,从旱其岭翻越下去,摸着黑,锯倒两棵3把粗的桐树,裁成八尺长。一路挣扎,一身汗水,一人一根。扛到离村不远的铁匠沟口,已经饿得挪不动一步了。我俩爬到黑枣树上,吃了黑枣,填饱肚子才扛回家来。
天已放亮,整整一夜。
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我父亲也不知道什么神夜里给送来一条檀。
这事搁到现在,白给我都不要,我不知道当时那里来的那么大劲。
我父亲劲更大,两个大儿不能干,两个小儿干不了,他一个人和和泥,除到盆子里,端上架,再爬到架上,抹泥上墙。
有一个人给他打个帮手,他就不用累死累活了。
整个房子盖下来,除石工、木工等技术活和一个人搬不动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没单独盖过房子的人,谁也体会不到这个工作量有多大 。
我父亲有打算,盖一房就要娶两房媳妇,一个屋子两个门,双门两进,通间大屋,先把媳妇招进来,等把媳妇哄进家门,再从中间界开,一分为二,一人半个屋,各走各门。
果然,我嫂来了。娶亲那天,我一个远方姐姐看见通间大屋,宽厰明亮,回去后就把他的姨妹介绍给了我。
房子一成,两门婚事落定。
写到这里作者笔调轻轻轻松松,读者也高高兴兴,都认为老李家双喜临门,春风得意,大红大紫。谁也顾不上考虑我的老父老母盖了新房无处住,有房无家。
更压头的事还在后边,他还有两个小儿子前途未卜,
住在太行山上,知道梯田的堰头上有蝎子,翻转石头,会看见一堆小蝎子爬在母亲的身体上,小蝎子兴奋地在母亲的身上蠕动,它们还小,他们只知道乐呵,不知道母亲的身体己成了一具空壳。
(三)
01
大队批下来的地基不大,是安排住一户的。我弟兄多,要达到一户一院,就是做白日梦。把老大老二塞进去,已经很好了。三弟跟了我本家大爷一门,他有住处,四弟五弟有难题。
老四到了婚嫁的年龄,农村老规矩,没有母亲没遍没数地求媒说亲,永远不成事,可母亲病倒了,一趟也去不了。整个复杂的成亲过程,都是老实巴交的父亲,单独进行的。
亲事说成了,父亲很高兴。
亲事说成了,父母又面临着有房无家。
父母的两间老房,烟熏火燎,又窄又旧,谁看看也娶不下个媳妇儿。可事实在这儿摆着,还就娶下了。墙上的泥坯铲下来,换上新泥,刷一层白灰,就是洞房。问题在于父母和老五没家了。
02
赶上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散了生产队。队里的打谷场有个场房。由于土改前,打谷场曾是我家的土地,队里优先卖给了我们,这个场房就成了父母和老五的家。又分了半头红骡,两家共同分的。骡子也圈在这个场房里。
买场房3000元,是个天文数字。父亲分配下来,老大1000,老二1000,父亲1000。举全家之力,借了半条街,才交到队里。
为还借款,我挑着铺盖卷,长驱直入大西北,告诉家里人,啥时挣够啥时候回。
03
转眼到了老五成家时,女方坚决不住场房。是啊,要饭吃的才住破庙、进碾道、睡场房啊。
无奈中我们拆了前墙,改成新墙,一面光。
我三弟是个木匠,我也懂点。我和弟弟夜里把门窗做好,不误第二天施工盖房。
场房变洞房,我的五弟娶了媳妇成了家。
场房变洞房,我的父母有了新房没了家。
04
后河边有一间将要坍塌的旧房,是继所哥的,年久失修,里面堆放着柴柴草草,房顶是白灰拌石子捶成的,年代长了,顶上长起了蒿草。遇上雨天,房上大下,屋里小下。父亲问了继所哥,要赁下,继所哥说,不用赁,住上人就护住了房。天一下雨,父亲就用雨布盖住房顶。
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让天下寒士尽欢颜,我会背,不懂意思,今天,我懂了。
我是农民,我盼天下雨,下了雨好种地,
我是农民,我怕天下雨,下了雨我父母无处安身。
天呀,可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1996年,百年不遇的大涝年。阴雨霏霏,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地下个不停。光秃秃的山头上,裸露着岩石,再往下,自上而下,由薄到厚地覆盖着一层黄土,称其为梯田。连续不断的连阴雨,浸透了山坡,浸透了梯田,山坡梯田再也不能储存吸纳雨水了。雨水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夹杂着泥石流汇聚成疯狂的山洪向村庄袭来。
我从北坡半山腰跑到河北岸,我儿子我奶闺女都跑到了河边。孩子们哭着喊着,爷爷奶奶地叫着,隆隆的山洪阻断了南北的声音。我父母还在小破屋里,没有逃生。更大的一波洪峰就要涌来,我父母还没有往外逃,也听不见我们的喊声。
书祥叔一把抓住我胳膊,阻止我扑向巨浪里去对岸救父母,一只手挥舞着阻止其它人,“谁也不能过!谁也不能过!”
更大的洪峰迅猛向我父母的小破房涌来,哗啦哗啦冲塌了房子的一角,我看见屋里的母亲了,他们才开始往房顶上爬。
刚跑到后面的那一家房上,小破房就冲走一半。父母和其它逃出来的邻居一起向后跑去。
我四弟的房子里也灌了一地洪水。我的父母没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