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究竟有多少爱是恨的根源,又有多少恨纠缠着爱的牵绊。
在UNMEE任务区,共有7名来自中国的军事观察员。受儒家文化影响,中国人“家”的概念比较强,集体主义的观念更是根深蒂固地贯穿我们的思维,没有组织、没有单位的生活方式简直就难以想像。因此,历任中国观察员在UNMEE总部所在地阿斯马拉共同租了一所公寓,算是有一个基地,check in、休假和check out都集中住宿在一起。这样做的好处有四:一是平时休假能有一个固定的住所,有地方可以充分施展中国烹饪功夫,改善伙食;二是可以藉此节省部分生活开销,房租、水电、伙食等费用大家平摊,价钱公道,制度合理;第三,能够实现集约化管理,加强内部管控,人人都在管辖中,个个皆处视线里;最后,大家可以相互作伴,在一起说说久违了的中国话,排解寂寞,交流信息,互通有无。其实不光我们,除个别之外,其他国家的观察员们也大都集体住宿,于是就有了诸如“Jordan House”、“India House”、“Malaysia House”和“China House”等一些很有国际特色的称谓。
我们的China House位于阿斯马拉市南部,在一个叫作Sembel Residential Complex的小区里,距离UNMEE总部Green building步行只要5分钟的路程。在阿斯马拉,这是个富人区,住户大多为厄特的有钱人或长期居住的外国人。它由大约上百栋6层的楼群组成,是韩国援建的新式住宅,规划整齐,户型合理,房间宽敞,功能完善、环境良好,每座房子的内部设施基本一样,有现成的整体式炊具和壁柜,搬进来的当天就能使用。我们的公寓在四楼,是一个三室两厅两卫双阳的大套,仅使用面积就有138平方米,租金为每月340美元。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由于房子太大,除了后来到总部工作的玉岗外,其他人不是久居于此,好不容易回来休假一次,能维持住原状不加破坏就很不错了,根本就没有心思来打扫卫生。为保持居住环境的整洁干净,维护自身良好形象,经集体研究,大家决定:人人都当老板,雇一个Cleaning Lady打扫卫生。于是,在久居阿斯马拉的某中国公司经理老朱推荐下,年轻的提格雷尼亚姑娘Rulwa就这样进入了我们的生活。
Rulwa刚满18周岁,是一名还在读的高中学生,为我们做清洁属于勤工俭学的性质,因为在阿斯马拉,给外国人打工的报酬相当可观。何况,我们只要求每周上门打扫一次,至于报酬,则是每次100个纳克发(Nakfa,厄立特里亚货币,截止2008年2月底,黑市汇率为1美元兑换21个纳克发),在首都阿斯马拉,这差不多是一个中等收入者月俸的五分之一。在经济状况日益恶化的厄立特里亚,对于Rulwa和她的家人来说,能够在不影响学业的前提下,挣些钱来补贴家用绝对是件难找的大好事。按照我们之间达成的口头协议,每周六或周日,Rulwa来到我们的住处,开始工作,内容主要是清洁,包换扫地、擦地、洗衣服和打扫厨房,中午和我们一起进餐。如果赶上Rulwa上课或是为考试不得不复习功课,比她小两岁、长得壮实一些的妹妹就会前来替班。
Rulwa的家住在阿斯马拉市西北角靠近郊区的地方,到我们的公寓几乎要穿越整座城市,虽然阿斯马拉并不是很大,但她也需要换乘两次公交车,再走上个7、8分钟,有时因油料短缺造成运力紧张、公交车人多或停运,她就不得不步行1个多小时。
刚开始,Rulwa显得很拘谨,与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按照我们的吩咐,屋里屋外地忙来忙去。一起吃午饭时,Rulwa则和妹妹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英吉拉,坐在饭桌的一角就着一杯自来水静静地吃,对我们品尝中国饭菜的热情邀请礼貌地笑笑,浅尝辄止。随着登门次数的增多,我们与她们姐妹间逐渐熟悉起来,Rulwa美丽的大眼睛里也不再仅仅有怯生生的神情,原本拈声细语说话的语速和口气也轻快了许多,但也许是少女的矜持羞涩,或是出于对外国人本能的戒备心理,Rulwa的脸上却始终见不到太多的笑容。
尽管Rulwa只念到高中二年级,可我感觉她的英语讲得相当不错,不夸张地说,我尚且自愧不如。
闲暇之余,我们喜欢东拉西扯地与Rulwa搭话,但她从来不主动谈起她的家庭。后来,通过老朱的介绍,我才有意无意地了解到她家里的一些情况。Rulwa的父亲是埃塞俄比亚的阿姆哈拉人,而母亲则是厄立特里亚的提格雷尼亚人(其实两个民族同宗同源,外貌、服饰、风俗、语言和文字都很相似),除了这个妹妹外,她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10岁的弟弟。在Rulwa小的时候,她的家在亚的斯亚贝巴,因此,Rulwa对亚的斯最大的集贸市场-Mekato至今还有印象,看到我们拍的照片马上就说出了Mekato的名字。
有道是,人生变幻无始终,世事难测如棋局。1993年5月,厄立特里亚脱离埃塞俄比亚宣布独立,1998年两国因为经济和领土纠纷爆发战争,政治、军事和经济的全面冲突最终由政治矛盾上升为民族矛盾,Rulwa的父亲自然站在自己的祖国埃塞俄比亚这一方,而Rulwa的母亲因不肯宣誓放弃效忠厄立特里亚,所以被无情地驱逐出境遣返回厄立特里亚。就这样,理想、信仰、忠诚……等等诸如此类听起来看上去高大上的词汇人为地制造了家庭的分裂,骨肉间痛苦的生离降临在这个普通的平民家庭。
Rulwa的母亲牵扶着6个儿女,开始了艰辛而漫长的返乡之旅。她们从亚的斯亚贝巴一路向东北,先是抵达我的第一个观察员队所在地-布瑞,然后从这里通过边境线,在几乎是全世界最炎热的地域-德纳克沉降带中步行了2天半的时间,到达红海重镇阿萨布,之后又向北途经提奥、阿迪凯等地,几经辗转腾挪,最终投靠阿斯马拉的亲友,在这里安下家直到现在。十年来,Rulwa的母亲做过裁缝、清洁工,还有零零碎碎的短工,含辛茹苦、节衣缩食才把几个孩子抚养成人。回首童年,那一路长途跋涉的艰难,风餐露宿的劳困,倍受歧视和欺凌的遭遇,生身父亲的无情抛弃,单亲家庭成长的孤独和痛苦,自然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早已深深埋下耻辱和仇恨的种子,小小年纪就已集国仇家恨于一身,有过这样一番不幸的经历,她怎还会笑得无忧无虑、象花朵一样鲜艳?
Rulwa的大姐现在丹麦生活,时不时从国外给家里寄些钱物,非常希望自己的妹妹也能出国学习或就业,但根据厄立特里亚目前有关法律规定,厄立特里亚女公民,除非嫁给外国人,否则,无特殊情况一概不准出国。
和历经磨难最终落脚在阿斯马拉的一家人相比,留在埃塞俄比亚的Rulwa父亲的处境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作为有涉外婚姻(尤其是与死敌组成家庭)背景的人,自然成为有通敌嫌疑的对象,他先是遭到逮捕,接受审判,继而再被投进监狱。刑满释放后,这个阿姆哈拉男人很快重新组建了家庭,又有了新的儿女,但政治上的先天污点已决定了他的余生不可能再混出多大的名堂,人生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地和你开着玩笑,越渴求偏偏越得不到,越珍贵的反而越容易失去,一番苦心拼争往往换来的不过是命运的另一种嘲讽和捉弄。多年以后,时过境迁,也许是对当年狠心抛弃弱妻幼女的悔悟和良心发现,通过秘密的渠道,他时不时地托人给Rulwa母女们送些钱过来。尽管这样,一提到自己的父亲,Rulwa始终是那么的耿耿于怀。
2008年春节前后的那些天,为了欢欢喜喜迎节日,干干净净过大年,也是为了迎接舒展大使和其他中国同胞的走访慰问拜年,在我们的要求下,Rulwa和妹妹增加了打扫卫生的次数。与此同时,UNMEE任务区的形势也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各种迹象表明,联合国将不得不从厄立特里亚撤出,UNMEE已经进入倒计时。也许一方面是与我们熟识了,也许另一方面是预料到我们将要离开,Rulwa与我们交流的话题多了一些,态度也主动起来。
2月17日是星期天,也是我告别阿斯马拉的前一天。下午4点多钟的时候,Rulwa和妹妹已打扫完全部卫生,坐在沙发里休息和我们一起看电视,这时,厄立特里亚唯一的官方电视台-国家电视台播放出的一个画面让她顿时异常兴奋,她指着电视机屏幕连声惊呼“噢,天哪,快看,这是我的学校,啊,这是我的班级!看,看,这个就是我的座位!”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毕竟是年轻人,显得开心的Rulwa难得话题多了起来。从厄立特里亚独立运动史到自己信奉的科普特派东正教,从提格雷族和提格雷尼亚族的异同再到艺术成就,古往今来,林林总总,Rulwa无不有问必答,甚至还主动起身演示民族舞蹈动作的细微区别。出乎我的意料,Rulwa竟对厄立特里亚历史上那一段意大利的殖民统治颇有好感。她认为,正是那段时期,厄立特里亚才获得了现代意义上的飞速发展,可以说是在意大利人的规划下,才有了铁路、通信、交通、银行、城市建设等基础设施,奠定了今天整个国家的基础。
对自己的祖国,Rulwa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但对自己的出生地,也是厄特如今的死敌-埃塞俄比亚,Rulwa却显得不屑一顾,她告诉我们很多当年厄特谋求独立战争的种种残酷,老百姓为了给游击队递送情报和粮食,付出极大代价,甚至牺牲生命,很多人把重要的情报巧妙地藏在民族手工艺品草帽里面……,这些话我听着感觉有很强的画面感,熟悉!
Rulwa在给我们做清洁工之前,还曾经在“India House”干过一段时间,因此她对中国和印度抱有很大好感。她说,如果有可能出国的话,一定要先拜访这两个国家。Rulwa似乎对中国的近代史很在行,她说她知道历史上,中国和日本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Rulwa告诉我,如果高中毕业成绩不好,没能被大学录取的话,那她就只能到克伦去服二年的兵役。这是真的,厄立特里亚是一个小国,全国的人口只有400多万,还不到埃塞俄比亚的零头(埃塞俄比亚总人口接近8000万),因为与埃塞俄比亚的战争,所以实行的是举国兵役制,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身体条件许可,一律服兵役。听老朱介绍,在阿斯马拉曾经发生过“抓壮丁”的事件,荷枪实弹的军人拦截正在街上行驶的公交车,逐个乘客地搜查身份证和服兵役证明,一旦发现没有,二话不说,立马带走,强征入伍。
我问她:“你参军后能在军队中做些什么呢?”Rulwa闪一闪黑黑的大眼睛,笑了一下轻轻地说:“训练、做护士、当通信兵,谁知道,反正服从命令呗!”
“那如果上了战场呢?”我接着再问。
“杀敌人。”她满面春风毫不犹豫地轻松作答。
“那么,会不会有一天你在战场上遇到你的父亲,你们会怎么样?你不想念你的父亲吗?”话题终于问到了这一句。
Rulwa慢慢收敛起刚才的笑容,以一种出奇的镇定,从洁白的牙齿中平静幽冷地说出:“I hate him, if I saw him, I will kill him!”眉宇间竟隐隐露出一股我们从来不曾见过的可怕杀气。
“恨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真的不需要吗?真的需要吗?”一时间,我的脑海反复回响着这个问句。
看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提格雷尼亚少女,怎能想像她的明天将剪去长发,肩背AK-47冲锋枪、一身戎装地冲锋陷阵征战沙场。
第二天一早,我登上飞机,告别曾经的家-温暖舒适的“China House”,告别美丽的小城阿斯马拉,也告别了红海西岸这个几乎不为人知的非洲国家-厄立特里亚。随后发生的事情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1个半月后,UNMEE关闭在阿斯马拉的总部,遣返了在厄立特里亚的全部军事观察员和维和部队,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撤离。
回到队里后,我按照Rulwa留给我的电子邮箱地址,把为她们姊妹照的照片发出,但遗憾的是,至今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也不知道她收到没有。我知道,在阿斯马拉上网的费用相当昂贵,网吧的价格是每小时10个纳克发,合人民币3块多钱,对收入微薄的普通阿斯马拉居民来说,互联网可是贵族才玩得起的烧钱玩意。而且打开的网页没有提格雷尼亚文,只有英文,但这对Rulwa来说,并不是困难,难道她现在已经入伍了吗?
Rulwa,Dehandou?(提格雷尼亚语,见面打招呼的常用语,意为: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