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约在这黄昏中的琉璃厂里相见。
我匆匆赶到时,她已经坐在那段长长的石阶上了,身边还放着小小的包袱。
“抱歉,来迟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出门时遇到了一点事情。”
“干嘛要这么正式的道歉呢?我也只是早到一会儿。”她笑起来,同时把身边的包袱拿起来,递给我。
“这是什么?”接过包袱后我随手掂了掂,感觉很轻。
“不是说妈妈晚上总发恶梦吗?”她让我把包袱打开来。
“这是香粉,睡觉之前放一点在香炉里面点燃,然后熏一熏房间,那样的话妈妈就不会做恶梦了。”
我打开包袱,果然看到一些小纸包。
“每天晚上点一包,只要连续点上五六天,就不会再做恶梦了。”她仍然是笑。
“永远都不会再做了么?”我问。
“应该是的吧。”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吗?”我又问。
那时夜幕将要降临,天边只剩下一点点光线,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们坐在同一级石阶上,肩并着肩,膝靠着膝,低声轻语,目睹这白日的尽头。
“可是,永远都不做恶梦,这究竟好还是不好,我也不大清楚呢……”她好像没有听见我后来的问题,而是一个人陷到沉思里去了。
香粉的效力出奇的好,使用的当晚,妈妈就睡得很安静了。
“妈妈现在没有做恶梦吧?”
我和弟弟守在妈妈身旁,弟弟还有些担心。他太小了,还没有见识过太多的世界。在他眼里,被恶梦困扰得夜夜呻吟的母亲,就是最苦难的人。妈妈无法安睡的那些夜晚,他甚至比无法醒来的妈妈更加难过。每当妈妈伸手抓向天空,喊着“恶鬼请把我带走吧”,我们只能够拼命摇着妈妈的身体。希望她从恶梦逃脱出来。
“没有,现在应该是做着美丽的梦吧。”我伸手揽过他的肩,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腿上。
“睡吧。”
香气萦绕房间,催人入眠。弟弟很快就睡着了,而我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弟弟还在怀里安睡。被子上有一股妈妈的味道。我把弟弟放下来,给他盖上被子,然后独自走出房间。
“醒来了呀。”妈妈正在准备早餐,她的精神很不错。我想起昨天的这时妈妈还在颓废失神的躺着,而今天却能为我们准备早餐。这让我从心里感激那些香粉,还有它们的主人。
“昨天睡得可好?并没有做恶梦吧?”我问。
妈妈把做好的小菜放到餐桌上,然后对我微笑:“托你的福,睡得很好呢。”
妈妈又问:“那些香粉,是谁给你的?可以介绍给妈妈认识吗?妈妈想要谢谢他帮了这么大的忙呀。”
“那可不行。”我急忙说。
“知道了知道了,是女朋友吧。”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进房间去叫醒弟弟。
拉开门的时候,妈妈又转身回来和我说:“昨天真的睡得很好呢,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是什么样的梦?”
“一片很宽阔的花田,鲜花盛开,漫天飞舞着蝴蝶,实在是美得很呐。我在花田里跳舞,身上满是香气。”
“妈妈还会跳舞呀。”我不禁笑起来,同时在脑子里想象着妈妈的梦境。
再和她见面,已经是四五天之后的事了。
我们仍然约在琉璃厂的那段长长的石阶上。说是约会,实际上总是她主动来找我。在农田里,在集市上,她总是很快的出现,又很快的离开。
那天我挑着粮食去集市上卖。走在田边的小路上时,她突然就从前面迎过来了。
“你是要到集市去么?”她说自己没事可做,正好陪我走一段。
“对啊,今年的粮食剩余得多,所以妈妈让我拿一点到集市上去卖。”我挑着粮食,还要注意脚下的路,同时又要和她说话,这很麻烦。
“很累吗?我觉得你今天不怎么想说话。”她也感觉到我的麻烦了。
“因为粮食很沉啊,而且这路并不好走,还要分心来和你说话。”我的口气几乎是在埋怨她了。
她听我这么说,忽然就站住了。
“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我们坐下来歇一会儿吧。”她说。
好吧好吧,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挑着粮食走这么远的路,我确实也累得不行。于是我把粮食担子卸下来,坐到了路边的石头上。
“这里还可以坐一个人,坐下来吧。”
我往前挪了一下,让出身后的石头给她坐。我们就这么背靠背的坐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的背很凉,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靠着很舒服。
“怎么你的背这么凉?”我问。
“我也不知道,身体到了夏天就会很凉,冬天反而暖和得多。”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猜她也是淡淡微笑的样子。
“这么说娶到你的人就有福气了,冬暖夏凉,不用买扇子也不必准备火炉了。”
“呵呵,大概就是这样吧。”
坐了一会儿,我正想该如何开口说继续走,她却率先站了起来。
“好了,我该走了。下面的路就留给你一个人走了。”她说,“明天我们见一面吧。就在琉璃厂,我在石阶上等你。”
“唔,好的,路上请小心。”
“真是失望啊,你都没有要挽留一下。”
“哎呀,总之回去时请小心走路。”我倒是有些尴尬了。好在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和我挥挥手就往回走了。
于是我重新挑上粮食,继续赶路。不知为何,这时我觉得肩上的担子不及原先那样重了。大约是心理作用吧,这么想着我也就专心赶路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到了那所废弃的琉璃厂,想不到她比我更早到。
“无论怎样也没法比你早来呢。”我挠挠头发。
“呵呵,我家就在琉璃厂的后面。只要看到你经过小路,我就走出来,这总是比你快的。”她今天笑得比往日都灿烂。
我坐到她身边。我穿着短袖的衣服,她也穿着短袖的衣服,当我的皮肤碰到她的皮肤,一阵冰凉沁上心来。
“果然还是很冰呢。”我稍微缩了一下手臂。
“呵呵,早就说过了不是么?”她又笑。
“为什么会想要今天见面呢?”我问。
“没有特别的原因啊,只是说今天也很想见你。”
“噢。”
两人坐在一起,实在没有那么多话题可以交流。更多时候我们就是安静的坐着,吹吹风,晒晒太阳,嗅嗅花田里飘过来的香气。琉璃厂里有一大片花田,尽管花朵还没有全数开放,但香气已经很浓了。
“你从没有说过你家……”
“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的话被她的话打断了。我想说的是,你从没有说过你家的事。可是我已经惊讶于她的话了:“要离开?去哪里?”
我这么问,她却不说话了。等了好久她才说:
“先离开,在路上才慢慢思考去哪里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她,她的家庭她的身世她的背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还是这么喜欢她。
她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然后递给我看。那里面的装着的一颗青红相间的小药丸。
“这是什么?”
“这个叫续生丸。”她看着我,淡淡的微笑。第一次,我从她的微笑里看出了悲伤。
“听我给你说一个关于养花的故事吧。”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养花人。
有一个很奇怪的规矩,我们家养的花从来不拿出去卖。再美丽的花瓣,再馨香的花香,全都留在花田里,既不采摘也不让人观赏。要知道养花是一件很耗费金钱和时间的事情,如果只有付出不求收获,那么再丰厚的家业也势必衰落。我们家就是这样,祖上留下的财富被花田一季一季的蚕食,终于落到吃饭都成问题的地步。
我们家究竟是从哪一代人开始生活变得困难,这已经无法知道了。只是自懂事以来,父亲常常提起一种叫“续生丸”的东西。父亲告诉我,那东西是祖上某一代人制作的。每一代家长将死时,会把制作的方法传给给下一代家长,然后告诉继承者:如果生活实在难以维持,就吃下续生丸。
吃了续生丸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父亲也不知道。他固然知道如何制作续生丸,可是他手上拿的那一颗并不是自己做的。听说是最初的那一代制作的,从来没有人使用过,这样就传到了父亲手里。
每当父亲说起那颗续生丸,神情都是无奈的。
“哪一代都不像我这样失败呀,终于要用这东西了。”
父亲并没有把续生丸吃下去。尽管我们家已经到了破散的边缘,但父亲还是努力坚持着。
父亲的精神没有倒下,可是他的身体却倒下了。总在花田里劳作却没有吃上什么东西,他终于病倒了。在他临终前,他告诉我制作续生丸的方法,并且把这颗续生丸交给我。他最后也没有托付我什么,可是我明白他,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只要还能安静的看花盛开和凋谢,这就足够了。”
父亲死后,整个家族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养花的时候,偶尔也会用凋谢的花瓣制作一些东西,比如上次给你的香粉。我发现那些东西可以帮到很多人,治疗奇怪的病症,或是包扎受伤的身体,都很有效果。但是我仍然守着我们家的规矩,不把花朵作为交易的物品。
然而很无奈,我好像也到了无法维持生活的地步了。少吃点倒无所谓,可家里的花田是租来的,每年都需要付出一笔很高的租金。今年的租金已经拖了这么久,主人家三番五次前来收账,已经很不耐烦了。前几天主人家又过来,说再不交租金就要把花田收回去。我已经毫无办法了。原想直接吃下续生丸,可是又怕这药丸发挥奇怪的效力,带给我们不可控制的影响。
我想离开这里。找一片没有主人的土地,在那里开辟花田,继续养花。可是我真的可以做到这些吗?我不想独自一人前往,我所能想到的、能够陪我去的人,只有你而已。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这个故事让我失语。
她轻轻的说着,偶尔抬手拨一拨眼前的刘海。我实在无法想象,她这纤细的身体,如何经受得起花田里沉重的农活。我好像看到她身后那个寂寞的家族——终生守着那片花田,不言不语,把所有感情和生命都投入土地,只期盼着一期一会的盛开和凋零。
可是我怎么能够跟着她离开!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问。
她摇摇头。
“完全不知道续生丸的效力吗?”
她依然摇摇头。
“不如就尝试一下吧,或许并不如你想象的这样糟糕。”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充满我难以理解的神情。她把那个装着续生丸的小盒子收起来,然后站起身。这时太阳已经行到了山边,就像一柄夜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她的长长的影子躺在长长的石阶上。我顺着影子往下看去,石阶已经是尽头了,那影子却好似永远无法完结,无穷无尽的向前延伸。
她说:“你真的希望我尝试一下么?”
我把头低下来,应了一声:“嗯。”
她叹了一口气。我好像嗅到了从她身体散发出来的花的香气。
“再见。”
她慢慢的走下石阶去,我仍然低着头。我还有妈妈和弟弟需要照顾,我家还有那样多田地需要打理,弟弟还未成人,妈妈已经老了,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还有必须承担的责任。我不断的思考着这些东西。
“再见。”她再一次说。但我终于还是没有抬头。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又去了琉璃厂,正碰上花田的主人家收地。
“请再宽限几天,我一定想办法把租金交上。”她还在求主人家延缓几天。
显然主人家已经没耐性了:“我早就说让你把花拿到集市上去卖,卖了自然就有钱交租金,也不会弄到今天要收地这么狼狈。可是,可是你还要讲究什么祖上规矩!钱或者地,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交出一样来。”
我想上去说两句,可是旁边站着看热闹的村民们,实在是无法走过去。
“不要再说了,没有钱我就只好收回这片花田了。”说着,主人家让手下人把花田边的栅栏拆去了,开始清理里面的花。
“我会让他们注意别弄坏了花,采下来你也可以拿去换点钱。”主人家又说。
这时她冲进花田,把那些准备采花的人都赶了出来。
“你们不能碰这些花,我说了过两天一定把租金交上!”
“不要多说了,今天一定要把这地收回来。你再这样蛮不讲理,我就要用野蛮的手段了。”主人家也发狠了。
可是她完全没有怕意,仍旧站在花田前面,不让那些工人进去清理。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正要走上去,却听主人家说:“既然你这么固执,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把她拉开,把这些东西烧了!”
她被拉到了一边,工人们开始四处找柴草和油,准备烧田。
“你们不许碰她!”
我冲过去,推开那些拉住她的人。然后扶起她问道:“没有受伤吧?”
这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了,只是漠然的看着那些工人在花田里走来走去,把花踩得东倒西歪的。那些花在月光的照耀下,竟然显出尸体那样苍白的颜色。
我站起身来,和主人家说:“让你的人从花田里出来,租金是多少,我来给。”
主人家一听这话,也就让工人们停了下来:“两百金,是不是现在就给?”
我准备说话,她却忽然站了起来。我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拿出了那个装续生丸的盒子,然后从里面取出那颗青红相间的药丸一口吞下。“谢谢你的好意,可是已经不用了。”她朝我微笑,我觉得那微笑陌生极了。
接下来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情,她抢过一个工人手里的灯笼,猛然砸向花田,轰——那堆在花田里的沾过油的柴草马上燃烧起来。
“对不起我骗了你。”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中,她伸手抚过我的脸庞,“续生丸会产生何种效果,父亲早就告诉了我。”
她的脸显出异样的白色,就是虫茧的那种白色。
“正因为知道续生丸的效果,所以父亲到死都不愿意吃下它。其实我也是不愿意吃的啊,”她有一点站不稳,只好靠着我,借助我的力量站立,“我多么希望你和我一起离开啊,找一片没有主人的土地……”
她的身体冰凉。
她还想说什么,可是身体已经不允许她说了。我扶着她躺下来,用力压着她剧烈颤抖的身体。花田里火焰正在吞噬着那无数代人的希望。
她的皮肤迅速变白,并且出现了一些条纹状的褶皱。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肚子里徘徊。那些东西徘徊着挣扎着,彷佛随时都要穿破皮肤冲将出来。
这就是续生丸的效果吗?在她肚子里的那些是什么东西?我也开始发抖了,因为恐惧。
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永远都不做恶梦,这究竟好还是不好?
“啊,离开啊!”
她忽然大叫了一声,同时一大群东西从她的肚子里冲了出来。我被吓了一跳。一下子坐倒在她旁边。
是蝴蝶。
它们不断从她体内冲出来,向上飞去。白色的翅膀因为沾了她的血,因为映了花田的火光,变得鲜红无比。噼啪噼啪,花田里的柴草被烧得发出响声,那些火星子也像蝴蝶一样向上飞去,飞到很高很高都还能看清楚。
“可是,永远都不做恶梦,这究竟好还是不好,我也不大清楚呢……”
我忽然想起了她那日说的话。说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其实她是明白的吧:永远不必做恶梦的,只有死亡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