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维最近很郁闷。他在数码城租了一个摊位卖电脑，虽然利润微薄，发不了大财，但是养家糊口还是可以的。但就是这样，也已经是从前的事了。

现在呢，生意惨淡凄凉，顾客的身影儿都难见。看来，连最低的生存保障都在瓦解。还好市场的管理者很有人情味，看到大家都在苟延残喘，也动了恻隐之心，从去年开始，把房租都降到了半价。

即使如此，市场上依然空荡荡的，天天不出货。已经有一部分经营者，开始退出这个行业，投身到餐饮业的行列里去了。毕竟，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人类还是要吃饭的。当然，也有人选择合用摊位或辞掉员工，来降低费用。但最要命的，还是没有顾客。

今天他去参加一个亲戚家的葬礼。下午回来的时候，没有去摊位，直接回家了。在葬礼上，他既开了眼界，又大受刺激。且不说葬礼规模如何盛大和隆重了，单是那昂贵的骨灰盒，高档的墓地，就让人瞠目结舌。骨灰盒是88888元买的，墓地豪华奢侈，花了八十多万。因为死者的儿子是有钱人。

晚上，妻子做好他爱吃的饭菜，并主动把酒瓶拿来了。那是一瓶他钟情的白酒。妻子很识趣，见他本来就长的脸，今天阴沉着，似乎更长了，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想让他喝一点解解愁。平常她是反对他喝酒的。

吴维一个人自斟自饮，也不会喝太多，加上中午又多少喝了一些，很快就有些醉了。他醉了就会乎乎大睡，算是比较有酒德的了。

躺倒在床上之前，他似乎就有点失去知觉，耳朵嗡嗡作响，步履绵软，似乎世界正在离他远去。到了床上，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妻子看着见了底的酒瓶子，和几乎没怎么吃的饭菜，眼睛湿润了。因为没有老人照看孩子，她做了全职妈妈。家里的房子每月要还数千元贷款，还有孩子跟大人的各种花销，那些排着队来的不可避免的份子钱，要说起来，吴维的那点收入，真是捉襟见肘。

吴维不发愁的时候，是一个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人。可是眉头紧锁的他，立刻全身都长出一层煞气，令人不寒而栗。妻子敏感，总能在他脸上，感受到频繁变化的四季。

这一切吴维并不知道。他更不知道的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在家庭里面，宣泄负面情绪所带来的恐怖杀伤力。妻子和孩子爱他、仰赖他，希望从他身上看到阳光和快乐。

人生如梦。很多人都这样说，看来是有一定道理了。

吴维居然遇到了久违的儿时伙伴赵闯。多少年没见了呀！两个人在城市的街头彼此认出后，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刻，街道上除了矗立在两旁的高楼大厦，看不到其他的行人和汽车，仿佛整个城市就是他俩的了。

“这些年，你在干什么？”他俩几乎同时问对方。

吴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但他听见赵闯说：“我就在对面大楼里做管理员，你感兴趣的话，我就带你进去看看。”

吴维抬头向马路对面的大楼望去，一下子震惊了，那幢楼规模空前庞大，长度几乎占据了两个路口间的这一整条街，外墙看起来像无数个六边形的蜂窝组合而成，从远处看，整体外观则是金字塔型的，楼层很高，直插云霄。

“这楼到底有多高呀？”吴维问赵闯。

“一千零一层高。”

“啊？”吴维惊讶万分，叹道：“难道我是在做梦？”

赵闯笑而不答，拉着吴维走进大楼。他们乘上电梯，摁下了去988层的按钮。几乎眨眼之间，他们到了988层。这有点超出吴维的经验和想像，他们数码城那些电梯不但慢，还经常晃晃悠悠，很吓人。

赵闯给他带到一个大厅里，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既像星级酒店，又像豪华网吧。因为里面的布局与网吧也很相似，一排排的桌子排列在一起，上面放着一个个黑色边框的显示器，桌子也是黑色的，放着亮光，但和传统的电脑桌完全不同，它更像一个专业的装置，除了前面都有一把样式新颖的椅子，看不到键盘和鼠标。

“这些网吧怎么没有键鼠呢？那还怎么用？”

“哈哈，”赵闯笑了，“你说这里像网吧，还真有点道理，也许可以这么说，但这里又不止是网吧。”

“那这里是什么？”

“人类的灵魂存放地，过去也叫墓地。现在，这里存放着整个城市的逝去者。你可以把这里叫做墓园大厦。”

望着满腹狐疑的吴维，赵闯开始了一番详细的解释与介绍。而吴维呢，听得呆若木鸡。

他说：

要知道地球人口总是在膨胀，但土地却不增长。越来越多死去的人，在和活着的人争夺着有限的空间。那么人类就得想办法啦。办法真的被聪明人想出来啦！这既要感激科技的发达，又要感激学者们大脑的发达。

科技进步，让渴盼着长生不死的人类，跨出了第一步。在他们的肉体老去和腐朽之前，他们大脑的思维被纳米技术保留了下来，这要利用人工智能和最先进的纳米科技。

你知道人脑用来思维的部分，是大脑里面很薄的一层新皮质——前额叶皮质，它可以进行高层次的抽象思维活动，使人类具备了发明创造的能力，也让他们语言更加幽默和拥有了音乐天赋。

你知道纳米机器人有多小吗？小到可以透过血管，无创伤地进入人体，去连接大脑新皮质，并让它和讯息的天堂——云端联网。这样，人脑就不再是普通的人脑了，他们有了与计算机类似的卓越才华。但是要达到肉体永生，还是有悖天理，尚不能实现。当一个人老到快死的时候，技术手段可以检测到，并算出一个人离开人世的具体日期。似乎每个人都不情愿离开，所以才有了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把他们的思维保留下来。

这用到的是纳米“存储迁移组合技术”，也就是把纳米机器人注射到人的大脑中，让他们测量、计算、储存、搬运脑细胞，主要是针对新皮质的。当然脑细胞的工作原理，人类也掌握了。然后通过外科手术把新皮质和纳米机器人一块取出来，植入计算机的CPU框架之中。

现在的CPU，早不是从前那种硅与铁壳做成的了，现在的电脑都是生物智能电脑，CPU是活的，放入人脑之后，就更具备了自主思考能力。这样，一个人的肉体完结了，思维却在电脑中获得了永生。他们被安置在这种特殊的网吧里，来的人，比如你也可以自由跟他们交谈、沟通，跟他了解过去，或者对他介绍现在。亲人或者后代呢，还可以倾诉思念或是人生苦恼。

你一定看过《生化危机》这个电影，里面有一个被称为“火焰女皇”的人工智能，她控制着整幢大楼，并有一个虚拟的形象。但是现在，这些电脑并非完全虚拟的，每台生物智能电脑，都曾经拥有真实的生活，都是一个活灵活现的思想者，他们会在电子世界中永生，会和实实在在的人保持精神交流，除了没有了肉质的躯体，除了不再跑到大街上去徜徉流浪，除了不再体验风雨寒暑，他们什么都和过去一样，虽然他们是呆在这里的、悠闲的、世界的旁观者。

这时，赵闯转身用手拍了一下桌面，显示屏瞬间就亮了。看不到启动时有什么繁杂的开机程序，一个白胡子老翁立刻出现在面前，他透过屏幕摄像头，看见面前的他俩，张开嘴对他俩说：

“谢谢你们来和我交谈。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吗？或者你们想了解一下三十年前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他接着说，“赵闯是这里的管理员，我认识，你这位陌生人，让我猜不着。赵闯，劳驾你帮我连上外面的网络，今晚我想和我的第三个孙子谈一谈，他似乎因为感情的事儿情绪不大好，我得劝劝他……”

这位老人家有点唠叨，一说就停不下来，他谈到自己最近浏览了大量关于二十四史的书籍，又写了很多的古体诗，他用思维活在这世上感觉挺好，就是觉得白白那么聪明了，被囚禁在这计算机里，完全没有用武之地。那些生龙活虎的肉体人类，对待他们有点歧视，他们似乎更愿意站在阳光下，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呼吸着空气来讨论事情，而对于他们这些撇开了肉体获得思维永生的人，有点忽略和漠不关心。你看，为了省电，这些电脑居然大部分时间是强行关闭的。

他还说：我老人家想连上网，和隔壁的王老头、刘老太、张老师，一块玩玩斗地主都没成……为什么不全天候开机供电？让我们之间互相聊个够？

吴维听了，觉得也是，就问赵闯：“为什么不满足他们的要求呢？”

“你不知道，那太费能源了。这里安放着多少失去了肉身的不朽者你知道吗？一百万！在这千层大厦，也就是你说的网吧里头，几乎这整个城市死去的人都在里面……”

这时，那个活跃在电脑屏幕里的老人又发话了：“我的配置有点低了，该让后代帮我升升级了，我已经通知他三天多了，他却一直没有去办……”

吴维听了问赵闯：“这些储存思维的设备怎样升级呢？他们的CPU可是活的！”

“可以呀，只要把他们挪进更先进的CPU与人脑结合器里面就行了。这里每天都有需要升级的，也有大量被他们的后人弃之不顾的，如果长时间不再有后代替他们缴费，他们就会被当做废品放到库房里，超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当做垃圾处理，永久地消失于历史长河中，不再有人知道。所以他们唯一和最大的幸福，就是有后代来光顾与关怀他们，但这微乎其微，后代们慢慢都懒得来了。他们生存压力巨大，有时甚至感觉自身难保呢，说实话，呆在这里的亲身经历让我看到，永生真的没有价值，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灵魂上的。”

“非也，此言差矣！”屏幕里的老人听了，立刻尖锐地反驳道，“你说得不对！人类无论活多久，都需要了解历史，而我们就是活的历史！前人的智慧，照亮后人前进的道路。我们曾是参与者，又是记录者，现在还是储存者，我们这些不朽的灵魂，自有他的价值。”

“可是现在的人，不想被死去的人的思想所束缚，他们不会过度借鉴以往的经验，他们最重要的是自身活力和往前看，活得太久，连灵魂都变成了令人烦的妖精……”

当然又是一番争执。不过，吴维可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有生意做，他想叫走赵闯，请他到外面吃顿饭，谈谈怎样切入这个买卖。

当他们起身走出不朽者大厅门口，来到接待厅的时候，赵闯忽然对他说，墓园大厦经理在找他，看来请客的事得等一等了。

吴维于是坐到空荡荡的待客厅里，那里一片肃穆宁静。那里的桌椅茶几，都是骨灰做成的，显现着一种生命回归的神秘与静默，它们有着难以想像的华美与沉寂，甚至远远超越了生前拥有的那副臭皮囊。

感觉等了很久，很久……赵闯还是没回来。吴维变得有些焦躁。他走到宽大的玻璃窗前，向外眺望，想看一看这城市瑰丽无边的高空景色。但是当他往外看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模样。

外面没有看到其他的高楼大厦，更无辉煌灿烂的灯光，只有无数个虽有脑袋，脑袋却被掏空了的躯壳，排成漫长的、扭曲的、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密密麻麻地在天空徘徊游荡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脑袋都是空空的。他们的脸茫然无助，看着可怕又可怜。

他们的嘴里，发出持续不断的、听不清楚内容的声音，像失了魂魄一样，不知所措地在空中飘来飘去，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们。他们似乎在呼喊：

“我的思想在哪儿？我的灵魂在哪儿？还给我那天赐的、安然无畏的死吧……”

就在这时，吴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扭头看见赵闯回来了，但他没有跟他说话，看也不看他，而是打开窗户，飞身窜了出去……

“赵闯！赵闯……”吴维奔过去，大声喊着，喊着，急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你醒啦！”

咦，这是老婆的声音嘛。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而且做了一个梦。因为他清醒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闯。赵闯是他的高中同学，后来考上大学，在大二的时候，查出了尿毒症，一年后就死了。死的那年，他才21周岁。他家太穷，他吃的不好，又爱熬夜苦学。他考上大学，是由于提前而过度地燃烧了生命。到今天，他已经死去八年了。

这时，老婆给他端来了冲好的蜂蜜水，是为了给他醒酒用的。他示意老婆先放在床头柜上，另外表达了自己想单独呆一会的想法。老婆识趣地出去了。他则又开始琢磨那个不可思议的梦。

在隔壁房间，孩子已经睡着了。吴维大概没有意识到，他的坏心情，让他浪费了老婆的柔情蜜意，让他错失了今天与孩子互道晚安的温馨。

他还在想那个梦，想赵闯，想墓园大厦，想自己怎样把电脑卖出去……

最后，他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好像是疼得有点麻木之后的那种天地荒凉。唉，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荒唐的梦，可以醒来和忘记。而他那养家糊口的生意，又该如何持续下去呢？

他喃喃自语，“墓园大厦，墓园大厦……”

他苦笑了一下，有多少人只活这短短的几十年，都愁成了这样，要是有一天死都死不了了，可怎么办才好？活在贫穷中，比刑罚好不了多少。

他确信，人类可以改变很多，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死神的力量……哪怕你富可敌国，哪怕你学富五车，都一样……

即便是高超卓越的科技，在死亡面前，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想无限拖延，那是办不到的……

唉，关键是，明天谁会来买我的电脑呢？他想。

看来，他又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