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的老婆已经死了

他们说你的老婆已经死了,你不信。

我在时钟敲了三下的时候睁开眼睛,又听它响了第四下后恢复平静。房间里只有勉强维持运作的风扇还在僵硬地摆头,摆到最左侧的时候发出“咔咔”两声,接着再把头偏回来,往床边整片的窗帘吹去;窗帘啪答打到书桌边缘,这时外面的路灯也会顺着唰一下飘起的帘子照进屋内。

怕吵到身边的人,所以没有打开房里的灯,就着忽隐忽现的光亮走到客厅,我在实木椅子上坐了一下。小王夫妇已经准备要到市集卖菜了,在楼道里传出稀稀疏疏整理塑料袋的声音,不时掺杂几句王嫂埋怨的口气,说了什么?没听清。

几分钟后他们已经发动了那台每回都踩不动的摩托车,我抬头往窗外看去,天空已经开始青亮,几条对街外的路灯,闪烁几下就被熄了,那头的天比这里还要亮。路口的红路灯前,有几台车开始在号志灯前排队。不早了,不知道母子俩今天想吃馒头夹蛋...还是......还是馒头夹蛋?

得先把小九喂饱才能出去买早餐,我勺了一匙狗粮,想到它最近好像长胖了,又往包装袋里倒回去半匙,走到它的饭盆子前发现它正在吃着昨晚剩下的饲料,我拿起碗盆把不新鲜的饲料倒进垃圾桶,再把勺子里新鲜的半匙盛进盆里。

昨晚陪着你看八点档看到你又在椅子上睡着了,后来我陪着你去房间睡了一会,几个小时间你都在咳嗽,挂钟响了两声之后你慢慢发出鼾声,我才回到客厅的棉制小窝里,帮你守着家门。

我随着你的鼾声睡睡醒醒,好像也没睡多久,房里又传出你起身的动静。你拖着脚步走到客厅,房门口到外面的距离,不过六七步左右,你用了将近一分钟。

你走到椅子边,然后坐下一边摸着我的头,十分钟后站起来去舀了一匙饲料给我,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好像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饲料有点油,而且过于大颗,每一颗我的牙齿都要咬很久;才吃到一半,你伸手过来把我正在吃的饲料倒掉,又倒了一些跟刚才一样的狗粮给我。

今天小九吃得有些久,等它消耗完盆里的饲料,巷弄里的路灯都已经失去了作用。出门前我打开餐桌上的煮水壶,这样老婆一醒来就能直接泡她爱喝的咖啡。在鞋柜上搜寻一阵子才找到小九那条红色的牵绳;又翻起了好几迭账单和广告宣传纸,却没能搜到家里的钥匙;不得已只能把穿好的鞋脱了回到屋里的桌上找找,想不起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到底是把钥匙放在哪里。

小九甩摆着尾巴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指甲咔答咔答刮拉着磁砖,我才想起我忽略了它的早餐。

“小九呀,回来再喂你吃了啊,我们先去给他们买甜饼油条回来,不然会影响到孩子上课。”牵绳到底是放到哪里去了?我在屋内来回走了好几圈,也找不到那条小九用了好几年的红色牵绳。

只是去买个早点的话,小九会跟上的吧?索性就不找牵绳了。我穿上鞋子,拉开家门,铁门打开时一阵刺耳的咿一声、以及挂在门外锁孔上钥匙喀啦喀啦撞击门板的声音,同时入耳。

孩子今天第二天上课,老婆交代一定要买一只全鸡回家炖补,鸡贩在市场的最尽头,但小九在进市场前就先转个弯溜进了公园里。

终于用几颗松动的牙齿啃完了饲料,我等着你带我出门大小便,只见你用同样缓慢的脚步在屋子里来回移走,一下到门口,拿起我的散步绳后又回到客厅、接着再回到门口;最后拎着本该套在我脖子上的牵绳,终于愿意离开家门。

“你得给狗系上链子!”离开小区的时候,保全还在后面嚷着,你没理,我也就摆尾跟上。

我们在家耗了有些时间,街上很多人都已经开始出来走动;广场上带领耍剑武的老师,在树下伸展活动自己的手脚、还有一群相约跳舞的阿姨大叔,穿着拉风的舞衣朝彼此开心打招呼、再一起走到空地上集合,而准备音乐的人正蹲在树下调整收音机声音大小、马路那头拉着空菜篮要去集市买菜的邻居正在等红灯、人行道上还有骑着脚踏车派报纸的大哥哥。

我嗅到了小花的味道,兴奋地准备进到公园找它玩耍。

现在人还没有很多,大部份都集中在周边几个大广场上准备做晨间活动,而公园内部只有三三俩俩遛狗的、还有几个背着书包在学溜滑板的小朋友。此时公园里一半的设施已经笼罩在刺目的阳光下,另一半仍然阴暗。

顺着小九跑去的方向,迎面走来的是学校门口理容院的阿榕还有她那只米黄色的卷毛小狗。我老远看到阿榕的唇型在动,大概是在跟她的小狗说话,但她的眼神又是在看我。

“老王!嘿!跟你说话呢!”她走到我面前对着我的眼睛挥挥手。

“原来是跟我说话呢,什么事情呀?”小九在脚后跟和她的卷毛小狗互绕着圈圈,在比赛看谁先闻得到对方的尾巴。

“我说你那么早出来遛狗吶!”阿榕抬手遮住了被阳光照到一半的额头,眯着一边眼睛看我。

“我给我老婆出来买鸡,儿子要吃鸡!”我往市场的方向指了指,一边回答。

“你老婆?你哪个老婆?”阿榕往旁边挪了下脚步,站到还没被太阳照到的地方。

“我就一个老婆还哪个老婆,月娥啊!”她们过年还一起打过麻将,就在阿榕那理容院里,当时铁门拉下来一半,打到中途还被小陈报官检举,她怎么就忘了呢!

“你那个老婆?她不是早就死了吗?”阿榕皱着眉问我。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亏她还把你当朋友,回娘家都还想到买特产给你呢!”脾气再好的人,听到她这样说话都会发火。

她是在靠近鱼贩那边把我捡回来的,那时她的头发还没有后来那么白。第一眼的时候你并没有很喜欢我;你说我的颜色黑黄混杂很不好看,脚掌也不大,以后无法看家护院,最多当个宠物犬。

“儿子就要出国工作了,好歹家里还有它能陪陪我们。“她帮我洗了第一次澡,拿着一条大毛巾盖在我身上反复搓揉。

后来你没有再阻止,当她出门说要去打麻将的时候,你偶尔也带我出去走走、吃到好吃的东西,还会往桌子底下丢一口给我。

那个你总是喊她老婆的人,名字叫月娥,我听别人这样叫过。

大家那么多年的老邻居了,我真没想到她的嘴巴会那么恶毒,以后绝对不让老婆再去找她打麻将。

“是真的呀,不信你问问别人去啊!”

我没回答就把小九喊走了,不想再理会那个无礼的女人,连她的狗都不能再有往来。

我往出口走了一阵,发现这好像不是我刚走来的地方,这公园的步道怎么就换了方向?绕来绕去的,我都不知道我这是在哪。

“小伙子,你看到我老婆没有?”我低头对一个蹲在地上吃土豆的男人问道。

“你老婆长啥样呀?”他啐了一口土豆皮。

“头发这么长,爱穿到这边的花裙子,包包好像是白色的。”我比了一下肩膀,又对着自己的小腿划了一下。

“那市场门口有个女的,你去看看吧!”他指了一下我刚走过来的方向。

“这个方向是市场是吧?”我又确认了一次,因为我刚走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什么市场。

“对!直直走出去就看到市场了,那门口常常有个女的在那,你去看那是不是你老婆。”说完他把身子转过去背对我,继续啃他的土豆。

“哦,谢谢你啊!”这时我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牵绳,意识到忘了给小九上绳子了,这样过马路可是很危险,我赶紧把绳子往它脖子套上,和小九一起走往那小伙子说的方向。

整条斑马线都已经被染黄,我牵着小九在马路这头等红灯变成绿色,接着还没走到一半的时候,又看它变成红灯。

“我扶您走吧。”一个初中生已经走到马路那头,又回过头来走到我旁边。

“我有手有脚会自己走!”我还没到那过马路需要人扶的程度,这号志灯切换得太快而已。

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走在我的身边,抬手挡住一旁不断按喇叭的车流。

“你有看到我老婆没有?”我想起来我是出门找老婆的,转头问他。

他没有应声,只有摇摇头,然后在走到马路对面后,转过弯跑开了。

仅管你走得再慢,我还是跟在你身后,一步变作四步走。方向号志等不了我们,在快要走到一半时切回我们不能再往前的颜色,反正我看起来都是灰的,只知道马路中央只剩下我们。

你一个踉跄唉哟喊了一声,引来前面背书包小哥哥的注意,他走过来弯身想要扶你,被你拒绝了。没关系,你慢慢走,我也会陪你。

我在你的脚步后面看着你皮鞋后跟被踩住,你一脚拖行,另一脚使劲地想要离地,让你前进的速度更慢了,前面两台车子已经踩下油门示意,小哥哥做了手势他们才不再前进,好不容易我们走到了马路的另一边。

大批的人流都朝同一个方向在前进,手上拉提着铝制的菜篮子。快要进入市场的路口是几家卖早餐的摊贩;摊子门口摆着五六根刚炸好的油条在铁架子上沥干,老板正拿着一双长长的筷子在油锅里把面粉拌成长形,他身后的女人则在伸手盆子里揉捏要做包子的馅料。

而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妇女,一双灰白色的凉鞋踩住一边裙摆,把右侧腰际的衣角往外拉翻出来。此刻她正抓住垂到胸前的衣领来回给自己身体里搧风。

“你看到我老婆没有?”她不是我老婆,可是她可能看过。看年纪也差不多,我老婆很爱跟同龄人交朋友。

“我呀,我当你老婆!”她跳起来,咧嘴笑着,不停拍着自己的胸口。

“你当我老婆?你怎么当我老婆?”我皱着眉问她。

“我们来睡觉呀!睡觉我就是你老婆了!”她走下石阶要朝我扑过来,小九冲她吼了一声,她吓得又赶紧缩回原来的位子。

“你们俩不要在我店门口吵,她如果是你老婆的话就把她带走,每天都在这里赖着,都没有客人敢上门,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还在油锅里和着油条的老板拿起手上的筷子对着我们挥手。

“她不是我老婆,你有看到我老婆没有?”我觉得这老板应该知道些什么。

“你老婆已经没啦!”没等老板回答,原本在他身后揉捏馅料的女人就回答。

“你认识我老婆?”又一个人这样说。

“月娥阿姨嘛,以前总来我们这买馒头,喏...就是那个头发卷卷的,每次染头发都只染前面,后面都没有染到...我认得,就那条狗!尾巴是黑的,身体的毛又偏黄,叫小九对吧?我那时还有包一些白的让阿玲一起拿过去你家...”她前面的话是看向她老公说的,后来又对着我指向小九。

“你胡说八道!”我一边提着裤子要抬腿走上台阶,却被缩在一边那花裙子妇人的鞋子给绊了一脚,炸油条的男人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把我身子提正。

“你走吧,别在这闹事了,去别的地方找你老婆去。”他冲我甩手。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叉着腿坐在台阶上的女人了,那女人不喜欢我,厌恶程度比你第一次看到我时更多,而且是好不了的那种。每回和她来这里买早餐时,女人都会伸出她的脚驱赶我,嘴里还会发出嘘嘘的声音。

他们说你老婆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手都在发抖,握紧的拳头把原本已经满是皱折的手臂撑得饱满,皮肤上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以为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听到别人这么说,其实每天你都听到过。

“我得买包子!”我看着店里台子上的蒸笼,我得给我老婆孩子买个包子回去。

“买包子?你不找你老婆了啊?”那老板拿起一根刚成炸好的油条,摆在架子上。

“我老婆爱吃包子。”我又看了眼架子上的油条,我儿子好像也爱吃油条。

我记得那件事,儿子三岁的时候第一次给他吃油条,他两只小手抓着一根比他手臂还粗的油条,咔嗞一声小嘴只咬下油条的边边一角,油条上的油渍顺着他的嘴边滑到手上,他一边吧叽着嘴里的、同时又想去舔掉流到手上的,结果把嘴里正在嚼的给吐了出来,逗得我跟老婆在一旁哈哈大笑。

“你要几个包子?”在捏馅料的女人问道。

“我不要包子,我要油条!”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包子了。

“欸你这人…”女人指着我想说些什么。

“算了算了,你要几根油条?”老板一手拿起旁边的纸袋,一手用筷子夹起一根长长的油条,在锅子上方甩了几下,转头看我。

“给我两根油条。你们看到我老婆没有?她今天有没有来过?”感觉在这里站了好久,大腿都麻了,油条还没炸起来。

“这两根油条给你,你老婆刚好像往前面走了,你去前面看看啊!快去,不然她走远了。”老板把装着油条的纸袋塞到我手里,然后就摇着头往店里头走去。

“两根油条多少钱啊?”我从口袋里掏出三团揉在一起的钞票,是多少钱也看不清了。

“不用了,你赶快去找你老婆吧。”店里的女人说。

我哦了一声牵着小九往外走,门口坐着一位穿着花裙子的女人,她在对我笑,可是我还得去找我老婆。

你在掏钱的时候放掉了牵着我的绳子,手里拿着两根油条继续在街上拖着步。经过门口那个女人的时候,你刚从口袋掏出来的那团东西掉到她脚边,被一个跟在妈妈后头的孩子冲过来一把抓走。

那孩子又跑过来踩住你掉在地上的牵绳,用力一脚把我整个往后头扯,我看着你慢慢前进,喉咙也被卡住无法叫你,真着急。

“不可以这样,放开!”还好他妈妈过来了,他才肯放开手,我用正常的脚步很轻易地来到你身后。

“这小西红柿怎么卖呀老板。”红通通的小西红柿,那是晚上八点节目时桌上要放的水果,不用剥皮不用切,老婆觉得方便。

这么热的天气老婆会把小西红柿冰到冷冻库里,等儿子上完体育课,一回家就可以吃到结冰的西红柿,好吃又解燥,重点还对身体好。不知道吃完了没有,或许还能够买一些。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把水果篮里的水果都贴上一层金辉,有些刺眼,我把帽子从头上掀开,内层已经湿黏一片,一被光照射到的头顶很快就传来灼意,我把帽子给戴回去。

“老板,这小西红柿怎么卖?”我抓了一把西红柿,凑进眼前看它新不新鲜。

“那是红枣,论斤卖,牌子上写着呢。”老板往篮子前面的纸牌上弹了下手指。

“哦,这钱给你,你看看够不够买?”我拿出口袋里的钞票,丢了一团放在桌上,好像少了一张,想了很久才想到刚才拿去买油条了。

“你是要买足这钱的重量吗?”老板把钱摊开问我。

“对呀,这些钱看能买多少,我要买给老婆孩子吃。”我说。

也没有等多久,老板提了满满一大袋给我,足够吃一个星期了。原本提过来的时候还觉得塑料袋有些沉重,换上另一只手勾着,感觉好多了,越提越轻松。

我继续往前走;左右两侧一些摊贩正在撑起大伞,给小黄瓜还有萝葡遮住天上的烈阳;有的小贩坐在自己的摊位前面搧着风,对眼前指着正在询问什么的客人听耳不闻,女人索性抓起两把香菜放进她随身拉着的菜车篮里,贩商站起来指着她的菜篮咕哝两句,女人又拿出一把还给他,悻悻然离去;有的小贩拿刀用力拍着在砧板上甩动尾巴的活鱼,一边跟隔壁把猪脚展示出来的肉摊老板嚷嚷最近生意难成,而且下礼拜天公又要下雨。

“大爷,您的袋子破了。”一个小姑娘拍拍我的背,手指着身后掉在地上的几颗红枣。

我把塑料袋子提起来,边边破了一角,大小足够让一颗红枣掉出,我想蹲下来去捡地上的红枣,膝盖关节和僵硬的背部让我无法弯身,只得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手抱着塑料袋,看着这些果实被晾在地上。

我要买的是西红柿,老板给我拿成了红枣。

我抬头看着此刻已被烧亮的天空,帽沿禁不住汗水折腾,在额头处累积湿润;而被挤出的就顺着我的眉角弧线滑落到太阳穴,经过脸颊,靠近鬓角的那些则在我仰头时流向脖颈或耳后。

还是算了,这么热的天气,我得去找我老婆。

你拿过老板递给你的那袋红枣,离开时没注意木台子的尖角刺破了袋子边缘,原本只是小小的一个洞,被里头下沉的力量越撑越大,在第一颗红枣掉出来的时候,一只小花猫抢先跑过来刁走,一下子就钻到菜贩的棚子底下不见了。

紧接着又是第二颗、第三颗,你还是自顾自地往前挪动,在一间中药铺子前才被一个小女孩叫住。

你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捡起那些红枣,弯身伫在市场道路中央,想要蹲下去捡却迟迟没有动作,脸上的汗珠滴了几滴在泊油路上,瞬间就被阳光蒸发。你又抬头看向天空,最终还是直回身子,离开那些散落的红枣,踩着皮鞋继续拉拖自己的身子前进。

到了公共厕所门口想要洗把脸,洗手台前有一个佝偻的老人,我只好等他,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占着水笼头也不用水,不知道后面还排着人吗?

“欸,你还要多久?”我问他,他没有回答,我也就摸摸鼻子继续左右张望。

过了些时间,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把我身体撞开,走到那男人面前去洗手,洗完还瞪了我一眼。

“你靠边站一点,不要挡在这里妨碍别人。”他是对着我说的,很明显我也是在排队的人?这人插了我的队不说,还不明不白的对我吼,真是莫名奇妙。

“欸,你看到我老婆没有?”虽然眼神不好,但人看起来还是挺精明的,搞不好他知道些什么。

“谁知道哪个是你老婆啊?”他洗好手转过来叉着腰对我说。

“头发大概到这边,喜欢穿很花的裙子,裙子都长到这边…”我朝着肩膀和小腿又比划了一下,他都还没听我描述完就走开了,只留下刚那个老人还站在原地,老人也跟我一样手上提着两根油条,不过他手上还拎着一个空塑料袋。

“难道你看过我老婆?”我见他一直盯着我,一边又把我老婆的样子给说了一遍。

意外的是他居然重复了一遍我刚比划的东西,及肩的头发,还有长到小腿的花花裙子。

“你认识我老婆?你看到她了吗?”我走近他问,他也朝我走过来,嘴里好像说着什么,我没听明白。

“在哪里看到的?哪个方向?那边吗?”我又问他。

他也伸手对我比了一个方向,终于有点着落了!我连忙跟他道谢,他也对我鞠了个躬;刚才我真是错怪他了,原来他还是个热心肠的人,我终于快要找到我老婆了。

集市里实在有太多吸引人的东西,我被鸡笼子里扯着嗓子嚎叫的鸡吸去了注意;笼子里有四只鸡,我一靠近它们都眨巴着圆圆的小眼睛看我,下巴一伸一缩,啄子下面那两片肉就随着下巴的伸缩在晃荡,我的小尾巴也不自觉跟着它们甩动。

离开鸡笼我闻着你的味道找到你,你正在站一面镜子前,动也不动,可能在照镜子、也可能在等什么。我索性溜到旁边草丛给自己留了记号、又追赶两只停在草地上的小鸟、中间我被拖在地上的绳子绊了一跤,鼻子在磕绊在草地上,我甩甩头转了个圈,发现绳子缠绕在我脚上,有些阻碍我跑跳。

回来的时候看到你对着镜子在比手划脚,一下吼一下又笑,最后很高兴的样子。我已经很久没看你露出笑容了,也可能是你嘴边的皮肤都垂下来就算你在笑我也不知道;但此刻你是真的在笑,边笑边离开了镜子,我继续跟在你屁股后面,时而走、时而跑。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沿路找着可能是老婆的身影,有几个倒是长得很像,可是每次我走过去喊老婆的时候,都被她们一手拨开,她们没有我老婆的耐心和温柔,她们都不是我老婆。

我该回家了,也许我老婆早就在家等我了,我还得去买说好的包子馒头,不然儿子起来都不知道该吃什么。他今天是上学第几天了?不知道老婆有没有把他的制服给烫好了,回去之后,就和老婆一起送孩子去上学吧,总是让她一个人在忙碌也是不好。

走没几步我寻思着卖包子的店在哪边,才发现这左右两旁已经没有了摊贩,只有几家还没营业的服饰店和算命摊。来往的人三三两两,大多是学生和拿着公文包的工作族群,整个地方看起来不像是刚待过的市场。

我转过身看向来时的方向、再转过身看向要去的方向、再转过身看向……我这是在哪?

前面倒是有一个公交车站,有一辆公交车正要靠近站牌,我在马路这头就招手示意它停下来,公交车按了声喇吧,我就赶紧越过马路要上去了,有公交车我就能回家了。

“狗不能上来。”我在正要爬上公交车时司机跟我说,我才发现小九也跟着我出门来了。

“狗不能上来,那我怎么回家呀?”我仰着头问司机。

“你家在哪?你怎么出来的?”司机探头问我。

“我不知道呀!所以我才要坐车回家呀!”我摘下帽子拨了一下已经全湿的头发,一边回答他。

“你不知道你家在哪?”司机好像不信我。

“不知道哇,你知道我家在哪吗?”我以为他让我上了车,我就可以回到家了。

“你在这等着吧,我这车载不了你的狗,你路边等一下啊。”说完司机把公交车的门关上了,关上时他拿起手边的对讲机不知道在跟谁讲话,我看着他把公交车就这样开走,这下该怎么办?

我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膝盖卡卡两声我才勉强坐到椅子上,小九坐在我脚边,舌头伸得老长,哈啦哈啦地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车辆。

我们走到市场的最尽头处,现在太阳都快升到头顶了。你在出口的地方转了几个圈,然后往出口边上的一条巷子走过去;我们先是穿进一条很窄的巷子,一出去就到了一个我也没来过的地方。这里的味道很陌生,还有一条对我发出低吼的看门狗,花色跟我差不多,但体型却比我大很多。

走没多久你无视拼命按着喇叭朝着我们冲来的车子,强行小跑到一条对面的公交车面前,司机告诉你我不能上车,可是不上车我们就回不了家了,我跟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坐在路边,我也想回家。

我有些口渴,舔了几口人行道上的积水,回到你身边坐下,陪你看着马路上的车子,我看到你的脚在发抖,手也是,大概是热的。

“老先生,您家人在哪里?”一个穿着警服的人走过来,他叫我老先生。

“我在找我老婆,警察同志您看到我老婆没有?”我抓住他的手,期待他能告诉我我老婆的下落。

“您有没有带身份证件?口袋里摸摸。”那警察绕着我的身子前后看,又拿笔在纸上不知道写着什么。

我掏出口袋里剩下的一团纸钞,顺着抽出的手有几枚硬币掉到了地上,他帮我捡起来。后来我在胸前的衬衫上摸到了我的证件。

警察用一台机器对着我的证件按了几个钮,又走到一边,跟刚才那司机一样拿着对讲机不知道在跟谁讲话。

“警察同志,您知道我老婆在哪里吗?”我凑到他身后问。

“老先生,您姓王,您老婆好几年前就去世了,您在这别动,我请人来带您回家啊!”说完他背对我继续联络对讲机,我回到刚刚的椅子上坐下,现在连人民保母都开始戏弄人了。

我没有再理他,想要等下一班公交车来,还是让公交车载我回家。

“王伯伯,您没事吧?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我昨天不是说今天要去找您吗?我找了您大半天了。”后来路边停下一辆车,一个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小跑步到我身边,还是个有些眼熟的姑娘。

我没有回答,上上下下打量,就是想不起来她是哪位。她看我没理她,就走到后面去跟那个警察说话。

警察离开了,她让我跟她上车,说要送我回家,终于可以回家了呀。

“我老婆在家里等我吗?”她的车子里很香,我坐在副驾,她让小九待在后座上。

“王伯伯,您老婆已经死啦,死七年多了吧!您记性不好,常常忘事儿呀。不要再乱跑了,我今天给您带了一些吃的用的,上午都顾着找您了,下午我还有事儿呢,一会儿送您回去我就得走了,别再乱跑了啊!”小姑娘没有看我,就盯着前方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回家后她把一个牌子挂到我脖子上,然后把几袋东西放下就离开了,我也没顾着管那些东西,先到厕所去把憋了好久的尿给放了,要脱下裤子前才发现我已经放了一些在裤子上。

我看到小莉姐姐了,她一下车我就冲过去朝她甩着尾巴,我很意外居然能在这里看到她。

这些年几乎都是她在照顾我们,常常带好吃的过来,包括我之前被你压坏的狗盆子都是她再买新的给我。她很喜欢我,对你也很好,有一次她带我出去溜达,还带着我一起去照顾其它跟你一样的老人家,看来大家都喜欢她。

小莉姐姐终于是把我们载回家了,我一到家马上去水盆里喝水,这大半天真是快把我累坏了,喝完水我回到窝里,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

回到客厅时小姑娘已经不在了,我在屋里绕了一圈,房里的风扇还在摆着头卡卡作响,厨房的灯也没有关,有些焦糊的味道。我四处闻了很久,才发现是煮水壶连接着电线那头传出的焦味,接口的地方还有些烧黑了。

打开盖子一股烟从里面窜出来,熏得我眼睛一时都睁不开,老婆也太不小心了,都说过好几次,确认电器都关好了才能出门的,等老婆回来,我得念念她。

我坐在椅子上吃着油条,油条都已经软掉,不再是儿子喜欢的那种酥脆新鲜的味道,反正这东西,可以吃就好。

挂钟又响了,响了几声不知道,没去注意。我打开电视听主播新闻播报,最近电视好像有些问题,音量怎么调大我都听不到,有空得找人来看看。半天下来也没做什么事,可是眼皮好重,还是努力想听到电视里的声音,听不到。

老婆切了一盘水果走到客厅,笑着夸我今天买到的西红柿很新鲜,我问她儿子在做什么,她说在房里写功课。怎么才上课没两天就有作业的?她说现在不逼紧一点,以后怎么出国跟世界上的人去拼。记得给他拿点水果,我说。

她说好。

我被很大的电视声吵醒,看了一下你,你手里抓着咬了几口的油条,坐在电视机前面睡着了。你的嘴巴微开,还不时呢喃两句,似乎正梦到很开心的事情。我看着你今天第二次的微笑,意犹未尽。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3,558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002评论 3 38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9,036评论 0 34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024评论 1 28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144评论 6 3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255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295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068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478评论 1 305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789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965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649评论 4 33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267评论 3 31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8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223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800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847评论 2 351